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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方夜谭与消费主义

2018-05-24刘怡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21期
关键词:沙特

刘怡

2018年3月30日,现代沙特历史上第一次流行音乐会在西部港口城市吉达举办。大批妇女踊跃入场欣赏埃及歌手塔米尔·胡斯尼的表演,并用手机自拍留念,释放出国家进一步开放的气息

同质性的碰撞

现在是2018年1月26日晚上9点,天气晴。距离每天五次礼拜中最晚结束的宵礼(Isha)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我和摄影师李亚楠侧身坐在麦加凯悦酒店二层的星巴克咖啡厅里,拨弄着面前纸杯里的搅棒。

像全世界所有的星巴克门店一样,这里出售意式特浓咖啡、摩卡、拿铁、焦糖玛琪朵以及各种口味的星冰乐,也有当天出炉的切块芝士蛋糕提供。身着统一制服的印尼裔咖啡师很乐意在这个冷清时段与两位远道访客攀谈,妇女和孩子的笑声正从墙板另一侧清晰地传来。“同质性”(Homogeneity)——一个政治学术语瞬间从我脑海里冒了出来。是的,就是弗朗西斯·福山1992年在《历史的终结与最后之人》中描述过的那种“普遍同质社会”,那种属于全球化时代的日常景观。将一个人从纽约或巴黎连根拔起,随机抛到全世界绝大多数国家的某座巨型城市里,除去语言、肤色、种族等先天存在的区隔外,他依旧可以毫无障碍地延续自己熟悉的那种生活方式。星巴克、麦当劳餐厅和脸书(Facebook)网站构成了这种当代同质生活的象形符号:当一个“最终之人”飞越千里、从亚洲大陆的最东端抵达最西端时,他所身处的仍将是那个内涵无差的世界。

在神圣的麦加禁寺一角,朝觐穆斯林从高处俯瞰克尔白天房

不过为什么没有背景音乐?

在踏上沙特阿拉伯领土的第五天,就在这家高度同质化的星巴克咖啡厅的座位上,我突然意识到了始终存在的感官不适应性从何而来。超过100个小时里,我的听觉神经始终被男女老少的交谈声、清真寺宣礼塔的诵经声、汽车喇叭的鸣响声乃至飞机发动机的啸叫声片刻不停地刺激着,唯独缺少在北京任何一家餐馆、咖啡厅或是商场里都会出现的背景音乐:无论它是抒情歌曲、爵士乐还是说唱。这种听觉真空,连同那堵将本地妇女和儿童与两名外来者隔开的薄墙一道,提醒着我此刻身在何处:我在沙特阿拉伯,我在麦加。

300米开外,禁寺(Al-Haram Mosque)广场上的探照灯将酒店一层的大堂照得一片透亮。作为少数几座24小时开放的清真寺之一,这里永远显得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即使是在1月份这样的非朝觐时节,平均每天仍会有将近2万人次的全球穆斯林涌入禁寺礼拜朝圣。而在伊斯兰历每年12月的例行朝觐(Hajj)期,会有超过800万穆斯林从世界各地抵达麦加,参加这场伊斯兰教信众最盛大的集会。由于预计到2020年,外来朝觐者的人数可能进一步增加至1500万人,沙特王国政府正着手为禁寺安排规模宏大的第四期扩建工程,以使建筑主体和广场能容纳的人数最终上升至250万人。在阿拉伯半岛短暂而珍贵的凉爽夜色中,南亚面孔的建筑工人们正在起重机和脚手架之间穿梭往来,与涌入广场的浩荡人群恰好流向相反的方向。他们的浅蓝色马甲上都印着同样的三个白色字母:SBG(Saudi Binladin Group.即“沙特本·拉登集团”的缩写)。

正如星冰乐、芝士蛋糕和全球统一的星巴克制服代表了一种同质性,禁寺、宣礼塔与朝觐同样建构起了一种带有超国家色彩的同质性,而且根基远为牢固、逻辑更加自洽。数以百万计的朝觐人流造成的视觉和听觉冲击本身就构成一种力量,使信众由衷感到“我在此世并不孤单”,继而激发出更深层的敬畏和虔诚之心:而星巴克却做不到这一点。英国著名伊斯兰文化学者、巴基斯坦裔作家齐亚丁·萨达尔(Ziauddin Sardar)向我回忆了1975年他第一次参加朝觐时的感受:“身处人群之中面对克尔白天房(Kaaba),我感到周身战栗、自惭形秽。它是如此宏伟,而我格外渺小。所有的人口中都在重复一句话‘Labbayk, Allahumma labbayk,意思是‘我来此侍奉您,安拉,我来此侍奉您。在那种场景下,这是唯一一句我能完整念出的有意义的话。”

超过90年时间里,沙特王室稳固地坚守着他们在两种同质性之间所处的位置。近乎永不枯竭的石油财富的发现,以及随之而来的大国扶持,使他们可以仅仅吸收全球化浪潮那消费主义的一面,而将容易带来混乱的价值观和思想信条拒之门外。2200多万沙特阿拉伯公民早早进入了福山预言的“最后之人”(Last Man)状态:在物质上鲜有匮乏,在观念上高度同质。拿萨达尔的话来说,“用《天方夜谭》式的思维方式,享受《星球大战》一般的物质文明”。这种丰裕与超然,和他们的近邻也门、伊拉克、叙利亚构成了鲜明对比——在那些国家,大多数人所处的仍是托马斯·霍布斯笔下“最初之人”的状态:孤独、贫穷、肮脏、残忍、短命。

若不是10年前那场世界性金融危机带来的能源消费总量锐减,若不是全球原油价格在2014年夏天之后的17个月里暴跌了整整2/3,“最后之人”还将继续停留在无忧无虑、无始无终的同质状态中。但在那之后,一切都改变了:在1985年出生的穆罕默德·本·萨勒曼王储的主导下,一场史无前例的变革正在沙特阿拉伯发生。对国民的成品油、淡水和用电补贴被大刀阔斧地削减,中小企业被鼓励去接手私有化之后的公共服务部门,并更多地雇用本国员工。妇女被允许单独外出和驾车旅行,几所与世界主流大学学科设置趋同的男女混合制高校正在破土兴建。在去年11月的一次反腐败行动中,11位王室成员和近30位前政府部长、富商巨贾遭到拘捕,他们被勒令交出上百亿美元的非法投资收入和贪挪的公共资金,并停止向海外轉移资产。国家石油公司沙特阿美(Saudi Aramco)开始着手筹划21世纪全球资本市场规模最大的首次公开募股(IPO),以将沙特公共投资基金(PIF)管理的资本总量增加到2万亿美元,用于扶植世界最尖端的高新科技产业。

在这家与禁寺近在咫尺的星巴克里,我所目睹的是一个完整的变革现场。妇女已经获准单独出游,并结伴进入完全由男性服务人员负责的咖啡厅消费,尽管她们依旧必须戴上希贾布(Hijab)头巾,坐在与男宾消费区隔开的家庭区内。漫威超级英雄电影《黑豹》的宣传海报出现在了玻璃门外的走廊上,它们将于4月18日在AMC连锁影院(AMC Theatres)新建成的利雅得旗舰店上映。未来5年里,AMC还将和沙特主权基金合资在全国开设40家新电影院,以满足本地年轻人的文化娱乐需求。同一层楼面上,福洛克(Foot Locker)连锁运动鞋商店和一家女士内衣店的经理正忙着盘点打烊。尽管与禁寺如此临近,他们的店铺却不出售任何带有宗教意味的服饰,也没有遮挡鲜艳的促销广告牌;考虑到麦加的特殊神圣性,这一点显然意味深长。

通过充斥在禁寺内每一张座椅靠背、每一只饮水桶和每一座安检门上的彩色“愿景2030”(Vision 2030)宣传标语,萨勒曼王储正在向全世界穆斯林释放这样的信号:唯有沙特的改革取得进展,圣地的荣耀才能获得确保。为此他必须顶住巨大的压力,和国内外形形色色的反对力量以及经济不确定性展开斗争。同样不容忽视的还有以往不甚突出的安全挑战——2017年7月28日,也门胡塞武装发射的一枚“火山”1型弹道导弹在击中麦加之前被沙特防空军拦截。11月4日,另一枚导弹坠落于利雅得机场附近。迄今为止,沙特对也门长达3年的干涉行动还没有看到终止的迹象;在黎巴嫩和叙利亚,利雅得与德黑兰的争夺也方兴未艾。

但时间毕竟已经重启。在2018年,单一同质性纪元在沙特已彻底宣告终结。机会和风险将同时达到顶峰。

2010年4月28日,在例行的王室成员见面日活动上,有“中东巴菲特”之称的瓦利德亲王(左)在聆听一名求助者的需要。2017年11月,这位亲王在政府发起的反腐败行动中被捕

“我们”和“他们”

“老实说,最初没有多少新鲜事。”大腹便便的哈吉·侯赛因在他位于利雅得的办公室接受我的采访,“过去几十年里,每逢油价暴跌,政府都会宣传将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但这一回,情形很不一样:政策变化对雇用员工的成本和日常消费造成的影响,即使是在我的小公司也能感觉到。而这种影响并不全是正面的。”

60岁的哈吉自认为有足够的资历做出这样的概括。远在阿拉伯半岛统一之前,他的祖父就依靠向沙特家族的贵族们出售马匹,在利雅得站稳了脚跟。哈吉本人在父亲开设的汽车零配件商店里长大,最终将其发展为一家规模可观的4S销售服务中心,提供从“阿斯顿·马丁”跑车到“路虎”越野车在内的各种高端车型。门店里衣冠楚楚、轻言细语的推销员大部分来自黎巴嫩和阿联酋,一身机油的修理工则完全是巴基斯坦人。“我的父亲亲历过1973年的石油禁运和1980~1986年的油价大崩盘,现在是第三次。”哈吉对我介绍道,“但在过去,销量下滑的趋势并不会维持很久。毕竟,政府一直在对成品油做补贴,而哪一个阿拉伯男人不想拥有一辆大排量、外观炫酷的好车呢?不过现在我们不得不勒紧裤带:补贴削减了,用人成本却在上升。”

在谈到比他小将近两辈的年轻王储时,哈吉的语气兼有赞赏和嗔怪,如同一位普通老人提及晚辈中某个机灵而又淘气的小男孩。这种感觉使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沙特本土中上层人士对整个社会和政府的观感。这是一个没有宪法和三权分立的国家,甚至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政治现代化进程——当伊本·沙特(Ibn Saud)埃米尔带着他的骑兵从内志沙漠中冲出、以旋风般的速度征服阿拉伯半岛腹地之后,仍处在游牧状态下的半岛各部落直接被裹挟进了陌生的现代世界。1938年东部陆上大油田的发现,使沙特王室不必再追求一种精细有效率的资源分配模式,而是慷慨地遍施雨露恩泽。出口原油带来的红利首先被用于满足王室成员的个人消费需求,接着是安抚与统治家族结盟的上层宗教界人士,最后则是毫不吝惜地布施给全体国民。在2017年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公布的人类发展指数(HDI)排行榜上,沙特王国位居阿拉伯世界第2位、全球第38位,处于“极高水平”之列。遍布全国领土的200多个机场、近乎免费使用的海水淡化系统、每位国民平均每年接近800美元的公共医疗卫生预算,都是这种财政慷慨的直接写照。而普通人也的确从中受益良多。

对哈吉这样心存感激的城市商人来说,历代国王犹如大家长,既是值得敬畏的长辈,也是施与者和庇护者。尽管受先天地理环境的影响,沙特政府不得不早早开始城市化进程,以将大部分国民集中到半岛有限的几块绿洲内,加以有效统治,但他们几乎从未尝试改变传统阿拉伯人的社会习俗和思维模式。奴隶制在沙特一直延续到上世纪60年代,“以眼还眼”式的报复性伤害至今仍会获得司法判决的部分采纳,来自清真寺和教法学士而不是法律仲裁机构的疏导则是该国国民解决日常民事纠纷的主要途径。家族和家庭被视为理所应当的社会忠诚归属,为此不惜对单身男性做出某些令人不悦的歧视——在利雅得和达曼的几处大型公园、游乐场,我被管理人员拒之门外,理由是“可能对公园里结伴而行的家庭和妇女构成潜在的冒犯”;单身汉也不得进入商场和餐厅的家庭消费区。当发生沙尘暴、洪水之类的突发自然灾害时,政府除采取应变措施外,还会立即以国王的名义向该地区全体居民派发从数百到上千美元不等的现金,以显示他们并未被遗忘。

和中东地区的许多其他国家一样,伊斯兰教在生育问题上的鼓励在过去几十年里带来了人口爆炸的趋势。从1990到2015年,沙特阿拉伯常住人口净增了一倍多,其超过2%的年均增长率即使是在阿拉伯世界也显得相当惊人。进入21世纪第二个10年,沙特全国人口的50%是25岁以下的青少年,其中又以男性占据绝对多数,平均失业率长期徘徊在12%以上的高位。但沙特阿拉伯几乎从未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和政治紧张,秘诀是以优厚的福利政策“供养”本地失业人口,同时放开对外籍劳工的入境和移民限制,依靠相对廉价的外来劳动力维持中低端服务业的运转。在今天沙特的3300万常住人口中,有接近1/3是外籍人士;而其中除去大约10万人是来自欧美发达国家的商务、科技和教育界人士外,整整1000多万都是从周边国家、南亚和东南亚涌入的廉价劳工。在大商场和高级酒店,几乎所有营业员、厨师、咖啡师和清洁工都是原籍印度尼西亚、巴基斯坦或菲律宾的外籍人士;中产以上阶层的沙特人举家出游时,由一两名孟加拉裔女傭推着婴儿车、照管为数众多的行李可谓司空见惯。外籍劳工占据了沙特全国55%以上的服务业岗位,他们领取比本地人低得多的工资,同时无法享受国民级的社会和医疗保障待遇。而许多受教育程度不高的本地青年即使只能领取政府补贴,也不愿踏足“低端”工作。

站在利雅得和麦加的任何一条大街上,不同肤色、种族面孔的交替出现早已成为常态。人们的眼神、举止大体是友善的,绝不同于我在巴格达和大马士革目击过的那种“一切人敌视一切人”“一切人怀疑一切人”的心理状态。即使是不那么规范的长袍、头巾穿戴和礼拜姿势,得到的也会是充满善意的纠正。在信仰一致的前提下,沙特人把对“我们”和“他们”的区分变成了纯粹的收入数字差异;纵然歧视和敌意依然存在,通常也会用繁琐的阿拉伯式社交礼仪仔细包裹好。但随着“愿景2030”的推进,这一切正在发生意义深远的改变:穆罕默德·本·萨勒曼王储希望终止漫无边际的财政补贴和效率低下的经济运行;他要彻底扭转本国年轻人拒绝接受高等教育和隔绝于低端服务业的局面,降低对外籍劳工的结构性依赖。过去被完全束缚在家庭之内的本地妇女现在也被鼓励加入就业市场,她们对社会价值观和文化传统形成的冲击,将更不可预料。

“我刚刚解雇了几名黎巴嫩籍的业务员。”哈吉对我介绍道,“政府正在着手统计私营企业雇用的员工数量以及其中外籍人士的比例,超出标准线的话需要支付罚金。”数以百万计的廉价外劳的存在曾经是沙特不健康的国民经济得以确保稳定的支柱;一旦他们就此离开,聘请能力相当的本土员工往往需要开出高50%的薪水。“政府公布的鼓励中小企业发展的政策无疑令人鼓舞,但目前,我得先渡过用人成本上升这道难关。”

对“我们的”王储的这场变革,老哈吉依旧怀着兼有乐观和疑惧的双重心理:“它很好。但正是因为它太好了,能否实现才格外令人担忧。我已经老了,而年轻人需要从幼儿园开始重新学习如何当一个沙特人。”

2018年3月27日,正在英国伦敦进行外事访问的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由他发起的改革运动在整个中东世界引发了热烈反响

准备好了吗?

常驻沙特多年的美国彭博社通讯员格伦·卡雷对我描述了一个相当戏剧性的场景:2017年春天,他应一位亲王之邀前去参加麦地那以北的“石营”度假村(Shaden Resort)的揭幕活动。那里靠近大名鼎鼎的玛甸沙勒(Madain Saleh)考古遗迹,即《古兰经》中记载的“石谷”,是未来沙特旅游业的龙头项目之一。凭借近乎毫无限制的财力投入,建筑商在沙漠边缘的岩石堆中生生造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豪华套房和绿洲花园,并为欧美游客准备了不对外开放的露天电影院。但当卡雷赶到当地时,却发现为亲王准备的观赏用孔雀和向咖啡馆供应鲜奶的牛群正乱哄哄地挤在离套房只有几百米的帐篷里,带着一股难闻的粪便气味。开幕式结束后的那个晚上,所有来宾不得不伴着奶牛的叫声入眠,而这样一间度假套房每晚的预订费用超过2500美元。

直到2017年10月底,沙特政府才第一次公布了将在2018年夏天开启旅游签证发放的计划。按照全国旅游和国家遗产委员会公布的计划,到2020年,每年旅游签证的发放数量将与朝觐签证齐平;为了照顾女性游客的便利,年满25岁的外籍女性在申请来沙特旅行时不必再有家人陪同。但孔雀和奶牛的故事告诉我们:无论是王储还是他的团队,都没有清楚地估计好力度如此惊人的改革措施需要安排多少前期配套设施。和开放程度更高、旅行条件也更便利的邻国约旦、黎巴嫩相比,沙特境内屈指可数的名胜古迹(其中一部分还因为“带有偶像崇拜意味”遭到了政府的人为破坏)吸引力极其有限;如果不是出于宗教原因,顶着炎炎烈日、穿过灼热的阿拉伯沙漠去拜会孔雀、奶牛和岩石绝不是理想的度假线路。尽管王储本人对在红海沿岸建设庞大的国际旅游社区充满信心,并宣称他会投入5000亿美元打造一个“新纽约”,但更多人只当那是一个笑话。

“只剩不到三年了,弹指一挥间。”彭博集团负责中东地区的首席经济学家齐亚德·达乌德告诉我,“尽管沙特政府目前已经在账面上削减了将近1/5的预算支出,但他们在旅游业和基础设施建设方面的大规模投资依然很难在短期内创造利润。这样下去,到2020年第一阶段改革结束之时,外汇储备也刚好就要耗尽。”甚至连哈吉这样的普通商人也在产生怀疑:在他亲身经历过的前两次“油价熊市”期间,只有当能源市场稍微稳定之后,政府才会推行改革措施;而目前的原油价格只有2014年夏天的一半。“他们正在和时间赛跑。”达乌德描述道,“王储现在拥有史无前例的巨大权力,这或许有助于他的成功,但风险也将由他一人承担。”

至少,到2018年春天为止,王储已经成功地赢得了占国民人口半数以上的年轻人的支持;他的贴近平民主义的立场和异乎寻常的执行力,也正合于整个世界的时代风气。在沙特颇受欢迎的讽刺漫画家贾比尔告诉我:西部港口城市吉达的排水系统存在的严重故障曾经是沙特著名的公共议题;在2009年和2011年的两次暴雨中,有超过100人无辜丧生。民间普遍认为,曾任吉达市长的前经济与计划大臣阿德尔·法凯赫在当地的基建项目中收取了大量贿赂,导致施工偷工减料、洪灾屡屡蔓延。2017年11月4日,法凯赫在反腐行动中被捕,他在吉达洪灾中的责任也被重新提起。贾比尔兴奋地表示:“这真是一个爆炸性事件,我几乎无法相信它真的发生了。”尽管这对吉达的基建现状影响不大:2017年12月中旬,整个城市再度被一场暴雨淹没。

与法凯赫一同被捕的还有伊本·沙特之孙、身家接近190亿美元的“中东巴菲特”瓦利德·本·塔拉勒(Al-Waleed bin Talal)亲王。他是上市公司王国控股(KHC)的董事会主席兼CEO,也是全球第一大投资银行花旗集团的头号个人股东,在2017年出炉的福布斯全球富豪榜上排名第45位。对他的逮捕造成了全球市场的一波悲观情绪;不少欧美分析人士认为,缺少外部监督和有效法律约束的逮捕行动可能使外部資本对沙特望而却步。但欧亚集团中东和北非研究组负责人艾哈姆·卡迈勒的看法有所不同。在去年年底发布的一份研究报告中,他指出:“旧的政商精英关系网垄断了一切获得有利商机的渠道,使公共利益沦为私人的独占品。摧毁这种关系网对改善整体商业环境利大于弊。王储的最终目标是将沙特家族的私人利益和国家剥离开来。”

在交出了总额接近60亿美元的资产之后,瓦利德亲王在今年1月27日走出了被软禁3个多月的利雅得丽兹-卡尔顿酒店。3月中旬,他罕见地接受了美国媒体采访,坚定地表示:“这段不愉快只是一场误会。我是一名沙特国民,同时也是王室成员;国王是我的叔父,穆罕默德·本·萨勒曼是我的堂弟。维护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并保护它不被破坏,既符合公共利益,也是我的个人选择。”“我是一位民族主义者,是爱国的。我相信我的国家。我不会让自己曾经有过的愤怒占据整个生活,甚至去反对我的国家和人民。”亲王没有说出的话是:在沙特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次自下而上、而不是由王室主导的变革或改革。为了使这种自上而下的家族统治体制在21世纪得到延续,沙特家族的每个成员都必须做出牺牲,哪怕最初不那么情愿。

在启程前往沙特之前,一位欧洲记者给我寄来最近两年与改革问题相关的一些当地书刊。在2017年5月出版的一期《彭博商业周刊》中东版上,赫然印着这样的封面标题:“来自沙特的问候,希望你能来此。”

2018年3月28日,在我离开那里一个多月后,胡塞武装发射的7枚导弹在利雅得郊区爆炸,响声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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