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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祖宜:厨房是我的游乐场

2018-05-23陈娟

环球人物 2018年10期
关键词:做菜厨艺厨师

陈娟

她放弃博士学业到剑桥厨艺学院进修,在自家厨房中打开一片天地

庄祖宜现在偶尔还会做那个梦,梦见自己同到10多年前,正在华盛顿大学与人类学博士论文搏斗:几乎每写一个句子就必须喝一杯水,每10分钟跑一次厕所,一趟趟进进出出,论文却毫无进展,整个人心力交瘁。惊醒之后,她想起厨房里的蔬菜、牛肉、锅碗瓢盆,一下就觉得很放松——当年她放弃学业专攻厨师,成了一个做菜的人。

去年8月,美国外交官丈夫到成都就任,庄祖宜一家搬来成都。著名的玉林菜市场就在她家附近,走路大概25分钟。每天早上将两个儿子送去学校后,她经常会去逛一逛。“每一个菜贩都把菜码得整整齐齐,给人一种很踏实的生活感。老板偶尔还会送我几根葱和蒜苗。”庄祖宜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她留着一头利落的齐耳短发,黑白相间的丝质上衣,完全不像一个“家庭专职厨娘”。

庄祖宜当然不是单纯的家庭主妇。早在10多年前,她就开始写作博客“厨房里的人类学家”。记录在厨艺专业学校进修的点点滴滴。后来集结成同名书出版,畅销多年,今又再版。让她感到意外的是,这一美食书竟成了另类励志小品,“大概是我放弃博士学位、改挥锅铲的经历,唤起了很多人那颗蠢蠢欲动、想摆脱制式人生的初心”。

“欢迎来到厨师的世界”

对庄祖宜来说,以美食为职业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1998年秋,庄祖宜辞去台北一所高中的英语教职,奔赴纽约攻读人类学硕士。但没上几天课,她就差点崩溃——全班同学一起学英国社会人类学家埃文斯·普里查德的《努尔人》,大家展开激烈讨论,指出作者的殖民观点与霸权论述时,她满心惶恐:“这本书不是在谈论苏丹的牧牛族群吗?我花那么多时间细读牛的重要性,全白費了!”

下课后,她直奔超市,买来葱姜蒜、面条、酱油、牛肉和豆瓣酱,回到宿舍,在小厨房中大动干戈,煮出一锅牛肉汤。“那时根本不会做菜,完全是一锅肉老味涩的酱油汤,但忙乎一顿饭下来,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舒缓了。”庄祖宜回忆说。后来,做饭渐渐成为她缓解学业压力的最重要方式。

一段日子下来,庄祖宜读书略见头绪,就这样一路读到博士。2006年。她和新婚丈夫搬到波士顿,原本计划在这一年完成博士论文,没想到人生在这一年发生转折。

有一天。两人沿街寻觅出租的房源。路过剑桥厨艺学校时,庄祖宜停了下来,“玻璃窗后,十几个身穿白衣、头戴自帽的学生,坐得规规矩矩,拼命抄笔记,一位戴高帽的讲师正在高谈阔论”。她忍不住看了好久,感到眼前的世界奇幻而美好。

定下住处后,庄祖宜就跑去书店买了两本书,一本是已故电视名厨兼食谱作家茱莉亚·查尔德的口述传记《我的法兰西岁月》,另一本是迈克尔·鲁尔曼的《大厨的造就》。两本书读完,她突然意识到:厨艺是一种特定的文化,厨师则是一种能跨越国别、民族的职业,而这正是庄祖宜梦寐以求的。几番思索和犹豫,她最终决定放弃博士论文,去做一名厨师。

2006年9月,庄祖宜成为剑桥厨艺学校的一名学员。每天学习8个小时,跟着名厨老师从烹饪基础学起,做蛋卷、派,切丝切条。包括杀鸡、杀鱼、庖丁解牛般切割肉类食材……真正感受到自己厨师的身份是一次实习。城中一家知名餐厅举办大型派对,庄祖宜作为实习生去打下手。她的工作是切金橘和苹果,切到最后一箱时,一不小心剁到了手指,鲜血直流。一位师傅一面帮她包扎。一面笑着说:“欢迎来到厨师的世界。”

日复一日,庄祖宜对烹饪的各个环节、各种食材等都有所了解。2007年,她从厨艺学校毕业,立志要做一名职业厨师。当时,外交官丈夫被派往香港,她也跟过去。作为新手,她到香港著名餐厅实习,深切体会到厨师这份职业的不易。

四处游牧的家庭厨师

庄祖宜这些年都是在搬家中度过的——外交官丈夫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被派去不同的驻地,她也只好跟着东奔西跑。结婚12年,他们搬了7次家,从波士顿到香港,从上海到华盛顿,从雅加达到成都……“我们就像是牧民一样,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庄祖宜笑道。

因为没有固定的“家”放置家当,每次搬家几乎都是全部打包。待行李到达,摆上喜欢的木头椅子,插上一束鲜花,将喜爱的书分门别类地摆上书架。“用惯了的锅碗瓢盆也都跟着来了,一家人围桌吃饭,家的感觉就有了”。

四处游牧,庄祖宜无法做职业大厨,她就随遇而安,做起家庭厨师。每到一个新城市,她都会走街串巷,吃遍当地美食,然后学做当地菜。“以食物为切口。可以很快了解当地风土人情,当季产什么,人们吃什么,物价如何,一下子就了解了。”

菜市场是她必去的地方。记忆中,香港湾仔菜市场非常生猛,“尤其是卖鱼的地方,满地都是血水,常常会看到一条鱼从一个篓子跳到另一个篓子,有时会跳到路中间,躺在地上翻腾”。香港人的烟火气,在菜场中表现得最为充分、鲜活,在湾仔经常会看到这样的画面:一个贵妇穿着一身名牌,戴着珠宝首饰,从宾利车走下来,到了卖鸡的摊前,伸手一番抓摸,旁若无人地挑选。

刚到成都时,锅碗瓢盆还未运到,庄祖宜索性带着家人每天在外就餐,从高档餐厅,到排长龙的老字号,再到街边上的“苍蝇小馆”……一路吃下去,大呼过瘾。等到厨具回归,她便将在外吃过的美食一一做来,搬到家里的餐桌上。

“厨房就是我们家的中心,最有温度的地方。”庄祖宜说,“那里也是我的游乐场。”

身处家庭厨房,是否让自己的世界变小了?庄祖宜并不这么认为。“饮食是可以最真切地跟世界、跟任何文化接轨的一件事,透过它可以切实地去关心身边的一切事物,如传统、潮流、物价、物产、节气等等。”她说,天天做菜没有将自己的世界变小,反而是把世界带进了厨房。

唯有动手做才能真正了解

庄祖宜关于美食的最初记忆,来自少时保姆张妈妈的一道家常菜——炒牛肉。刚出生不久,父母忙于各自的事业,就将她送到张妈妈家中。在那里,她一直待到6岁,张妈妈最常做的菜就是炒牛肉,有时配芹菜,有时配韭黄。

如今四处安家,庄祖宜有时也会在家中炒牛肉。按照张妈妈的做法。每每有想念的味道,她都会去追踪溯源,搜罗食材,在厨房里一顿忙乎,最终变成桌上的一道菜。“现在的年轻人,很少去研究怎么做菜。要么点外卖,要么从超市买那些已经切好的、包在保鲜膜里的食材,恨不得连调味料都是加工完成的。”

这些年,庄祖宜一直在思考与饮食伦理相关的问题,关心餐桌食材的来源。她倡导支持有机农业,吃当季当地食材,减少铺张浪费等积极可行的日常饮食之道。“大部分年轻人不会去关心饮食伦理,因为不会做菜,也就无从去关心食材从哪里来,会造成什么影响。”

于是,她开始做一些食谱类的工作。“我深信唯有动手做才能真正了解,而唯有了解才能欣赏和开创。饮食之均衡、人际之和谐、环境之改善,可以从大家回归厨房开始。”

2011年,到上海的第二年,庄祖宜开始利用空闲时间录制视频,每次5到10分钟,从头到尾示范一道菜的生成,有中餐有西餐,都是易于上手的家常菜。她还和作家张大春一起,合作了一个电台连线节目,不定期讲解各地美食。就在前不久,她刚讲了一期川菜,既有自己在成都吃喝的实地考察,也有对川菜“百菜一味,无油不欢”的反思。

来成都之前,张大春要送她一幅字,她给出4个字:人间田野。“我的厨房就是我的田野,我的田野就是我的天下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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