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越流亡越幸福
2018-05-23郑心仪
郑心仪
从26岁开始,他被四处驱逐,却一路写下《共产党宣言》《资本论》,所到之处火种四起
1865年,47岁的马克思写下了自白。他略带愉悦地总结说。自己喜爱男人的“刚强”、女人的“柔弱”、一般人的“淳朴”;喜爱的花是“瑞香”,喜爱的颜色是“红色”,喜爱的名字是“劳拉”与“燕妮”。在“您对幸福的理解”这一栏,他顿了顿笔尖,一笔一画地写下了“斗争”这个词。
马克思的整个盛年时期。都是这样度过的——为幸福,而斗争;因斗争,而幸福。这种特殊的精神世界的饱满和愉悦,伴随着世俗生活的浪迹与流亡。在欧洲地图上,我们可以为他画出一条清晰的“幸福曲线”——25岁,出莱茵。向西抵达法国巴黎;26岁,出巴黎,向北到达比利时布鲁塞尔;29岁,出布鲁塞尔,平行向东回到德国,居于科隆;31歲,出科隆,向西折返,经巴黎,再北上,定居英国伦敦,并终老于此。
最欢快的流亡
1845年1月11日,与猛烈抨击普鲁士政府的《前进报》有关的人在同一天接到了离开法国的命令,其中就包括马克思,这是他第一次被驱逐。
回顾在这个国际大都市的15个月。马克思并未虚度。尽管《德法年鉴》只发行了一期合刊就停办了,但他开始着手系统地研究政治经济学。他还在巴黎结识了许多新朋友:比如大诗人海涅,成了马克思相差20岁的忘年交;比如社会活动家蒲鲁东、巴枯宁等,都是社会主义史上的著名人物;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与恩格斯的会面。
早在1842年,比马克思小两岁且与他是莱茵省老乡的恩格斯就曾去拜访过担任《莱茵报》主编的马克思,但马克思“冷淡地会见了恩格斯”。因为他误以为恩格斯是自己反对的团体的一员。在巴黎,他们在法兰西剧院旁的一家咖啡馆里再会时,惊讶地发现,两人在一切重大问题上的观点都不谋而合,“共同的工作从此开始”。
接到驱逐令后,马克思和一名记者先行离开,目的地是相对自由的比利时布鲁塞尔。一路上,两人放声歌唱,互相鼓舞。这样的欢歌洒落在布鲁塞尔的每一个角落。马克思的朋友曾这样同忆一次旅行:“我们疯了一样地玩,马克思、魏特林、马克思的妻弟和我深夜打牌,魏特林第一个困了。第二天,我们用想象中的最愉快的方式四处漫步。”
工作也是愉快的。马克思定届布鲁塞尔不久,恩格斯搬到了他的隔壁。两人为了研究英国,作了6个星期的旅行,其间深入研读了经济学文献。多年后,恩格斯仍记得曼彻斯特的图书馆里,座位上方的彩色玻璃,“阳光始终充足”。结束旅行后,两人开始合著《德意志意识形态》。他们并未止于书斋,在英国旅行时就与那里的工人领袖建立了联系。回到布鲁塞尔后,他们创立了共产主义通讯委员会,这是马克思第一次政治实践的尝试。
志同道合者常与马克思在一家咖啡馆聚会,商讨工人运动的策略。如今这座建筑的外墙上悬挂着铭牌:“马克思自1845年2月至1848年3月住在布鲁塞尔。他曾跟德意志工人协会和民主协会一起在这里欢度1847-1848年的新年之夜。”
29岁写出《共产党宣言》
1847年2月,“正义者同盟”代表从伦敦到布鲁塞尔邀请马克思和恩格斯加入他们,因为同盟准备接受他们的观点。马克思和恩格斯欣然同意。
4个月后,“正义者同盟”在伦敦召开第一次代表大会,正式更名为“共产主义者同盟”,成为一个地跨西欧7个国家的国际主义工人政治组织。马克思因为经济拮据缺席了这次大会,但他与恩格斯提出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口号,代替了同盟的旧口号“人人皆兄弟”。
1847年11月,马克思终于得以出席在伦敦召开的第二次代表大会。29岁的马克思,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无论是他棱角分明的外貌、敏锐的目光,还是逻辑严密的演说、充满思辨的言谈。在这次大会上,马克思和恩格斯被委以重任——尽快写出一份新的纲领。
回到布鲁塞尔后。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让马克思无暇分身。不过好在,他手头有恩格斯写好的一份草稿。这份草稿的题目是《共产主义原理》,由25个问答组成。但恩格斯亲自写信给马克思,请他“最好是抛弃那种教义问答形式”。恩格斯认为,把共产主义作为一个世界历史现象表现出来的宣言,应当是一部永垂不朽的作品,而不是一本供浏览的论战性小册子。
在同盟的极力催促下,马克思终于坐回了书斋,开始写作。他把草稿的名字改为《共产党宣言》。1848年1月下旬,《共产党宣言》的手稿寄往伦敦,由伦敦主教路利物浦街46号的一个小小的印刷厂承担印制。经过排印、校对,这部划时代的著作在法国二月革命爆发前夕出版了。那一句句直指历史真相的话语,成为工人们的思想武器:
“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自由民和奴隶、贵族和平民、领主和农奴、行会师傅和帮工,一句话,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始终处于相互对立的地位,进行不断的、有时隐蔽,有时公开的斗争,而每一次斗争的结局都是整个社会受到革命改造或者斗争的各阶级同归于尽。”
“中间等级的下层,即小工业家、小商人和小食利者,手工业者和农民——所有这些阶级都降落到无产阶级的队伍里来了,有的是因为他们的小资本不足以经营大工业,经不起较大的资本家的竞争;有的是因为他们的手艺已经被新的生产方式弄得不值钱了。无产阶级就是这样从居民的所有阶级中得到补充的。”
“资产阶级无意中造成而又无力抵抗的工业的进步,使工人们通过结社而达到的革命联合代替了他们由于竞争而造成的分散状态……它首先生产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
正如恩格斯的预言,未满30岁的马克思,写出了一部永垂不朽的著作。“这本23页的德文小册子,不仅标志着马克思主义的诞生,还从根本上改变了资本主义一统天下的格局。”钟君评价道。
“我将立即披甲返程”
1848年2月,比利时政府怀疑马克思把从母亲那里继承的6000法郎——这相当于他之前三年收入的总和——资助给了革命运动,要求他立即离开。就在同一天,马克思收到了一封来自巴黎的、撤销先前驱逐令的回信。于是,他干脆回了巴黎。
这座被二月革命点燃的城市,三色旗、红旗装点在每个角落。马克思到达巴黎的当天,就加入了一个政治性俱乐部,并很快因为演说而闻名。当时。同盟的许多成员已前往德国各地,随身都带着《共产党宣言》及由马克思本人阐述的《共产主义在德国的要求》。革命的火种四散开来。马克思决定重回德国,到战斗一线去。
1848年6月1日,世界上第一份马克思主义报纸一《新莱茵报》在科隆出版,马克思担任主编。报纸创建后,资金成了最大的困难。原计划筹集3万塔勒,最后却只筹到1.3万塔勒。马克思不得不捐出了相当数目的钱。但他最大的作用,显然不在金钱支持,而在一篇篇文辞犀利的社论。
《新莱茵报》猛烈抨击以国王为首的反动势力。在激烈的斗争中,马克思两次走上了被告席——1849年2月7日,被指控侮辱和诽谤国家权力代表;次日,又因煽动叛乱罪再次被推上法庭。第一次指控是因为在1848年7月5日的《新莱茵报》上发表《逮捕》一文,抗议警察无礼,而第二次指控是因为号召人民抗税。
面前高坐着法官和陪审员、背后是众多前来旁听的市民。马克思毫无畏惧。他援引《拿破仑法典》为自己进行辩护,将法庭发言变成了一场历史唯物主义讲座。“不管新的国民议会选择什么样的新道路,必然的结果只能是:不是革命的完全胜利,就是新的胜利的革命!也许,革命的胜利只有在反革命完成之后才有可能。”奇迹发生了,同情资产阶级革命的法官和陪审员被马克思的演说打动,不仅宣布他无罪,还感谢他富有启发意义的陈述。马克思在民众的欢呼中凯旋。
但法庭上的胜利未能改善《新莱茵报》的处境。马克思接到勒令,4小时之内离开普鲁士。1849年5月19日,《新莱茵报》用红色字体印发了最后一期报纸。在首页上,刊登了革命诗人弗莱里格拉特豪迈的告别诗:“别了,但不是永别/他们消灭不了我们的精神,弟兄们/当钟声一响,生命复临/我将立即披甲返程!”
1850年1月1日,《卡尔·马克思主编的(新莱茵报·政治经济评论)召股启事》在伦敦刊登。《新莱茵报》的战士们已“披甲返程”,又聚集在伦敦。
在流亡的终点写下《资本论》
伦敦,是马克思流亡生活的终点,也是《资本论》诞生的地方。
初到伦敦时,马克思一家没有固定收入,连可以送去典当的东西都没有。马克思写道:“因为外衣进了当铺,我不能再出门,因为不让赊账,我不能再吃肉。”“医生,我过去不能请,现在也不能请,因为我没有买药的钱。家里吃的都是面包和土豆,今天是否能够弄到这些,还成问题。”
马克思与燕妮一再生病。大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孩子。这一时期,马克思有4个孩子不幸夭折。在写给恩格斯的信中,他痛苦地说:“亲爱的孩子曾使家中充满生气,是家中的灵魂,他死后,家中完全空虚了、冷清了。简直无法形容,我们怎能没有这个孩子。我已遭受过各种不幸,但只有现在,我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不幸。”
恩格斯也要离开马克思——不是雪上加霜,而是为了有能力雪中送炭。1850年11月,恩格斯做出了一个重大抉择:回到曼彻斯特,回到他所深恶痛绝的“鬼商业”,进入他父亲和别人合办的企业去当职员。这一去就是20年。但这20年,他没有一刻远离马克思的生活。马克思不仅每年都去曼彻斯特看望恩格斯,而且两人保持了极其频繁的通信,平均每隔一天就会寄一次信。燕妮回忆道:“卡尔听到盼望已久的邮递员的敲门声,高兴得不得了。‘这一定是弗雷德里克——两英镑得救了!——他提高嗓门说。”
数年间,恩格斯给马克思的钱超过了他给自己的花费。直至1869年7月,在自己和马克思一家今后的生活都能得到保障的情况下,恩格斯才终于退出了“鬼商业”,并于次年9月移居伦敦,在马克思住所附近安了家。
“总有人借恩格斯的经济援助来指责马克思无能,但他们不清楚,马克思这一生不是没有机会过上富裕的生活,只是他放弃了这些机会。马克思出生于较富裕的律师家庭,燕妮更是贵族出身,两人还有不少土豪亲戚,大名鼎鼎的飞利浦公司就是马克思的姨母姨父创办的。光是遗产继承与亲友馈赠,就是一笔不菲的财产,更何况马克思还有许多稿费收入。但只要事业需要,他都毫不犹豫地把这些钱捐献出去。在伦敦的头几年窘迫到这种境地,就是因为马克思为了偿还《新莱茵报》的债务,耗尽了家财。”钟君说。
定居伦敦后,大英博物馆成了马克思每天必去的地方。每天从早9点到晚7点,他都在这里看资料,做摘要,写著作。他研究得最多的是经济学。此时,恩格斯不仅是“老板”——付钱给马克思,也是助手——提供在资本主义工厂里的实践经验,更是监工——督促马克思尽快完成著作。
1866年11月,漫长的写作终于进入冲刺阶段。马克思把第一卷的部分手稿寄给了出版商,名为《资本论》。第二年的4月2日,马克思写信给恩格斯,用一种尽量平淡的口气说:“现在已经写好了。”然而有趣的是,不知是由于太激動还是太劳累,他把落款的日期写成了“3月27日”。恩格斯马上回信大呼“乌拉(万岁)!”并且寄来35英镑。
1867年9月,《资本论》第一卷在汉堡出版。
“从1843年开始,马克思就致力于经济学的研究,并在这条道路上走了20多年,最后走到了《资本论》这个巅峰。《资本论》可以说是马克思毕生研究的智慧成果,是其理论的百科全书。如果说《共产党宣言》代表着马克思找到了自己的对手,那么《资本论》就是他对对手做出的最致命一击。他用唯物史观这把手术刀,把资本主义社会解剖在世人面前,令其无所遁形。”陈培永说。
马克思曾希望《资本论》的后两卷尽快出版,但直到他离世,也未能实现。恩格斯从马克思留下的大批内容艰深、字迹难辨的遗稿中。整理出了《资本论》的第二卷《资本的流通过程》和第三卷《资本主义生产的总过程》。恩格斯去世后,后人又把马克思手稿中关于剩余价值理论的部分编辑出版,作为《资本论》的第四卷。
在巴黎公社失败后读响宣言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
1871年,巴黎工人阶级面对普鲁士大军压境,愤然起义,推翻了软弱的资产阶级临时政府,于当年3月建立了第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政权——巴黎公社。鲍狄埃用诗句记录下了工人阶级的创举,而共产主义者狄盖特于1888年为这些诗句谱上了曲,从此,《国际歌》在全世界传唱开来。
几乎在鲍狄埃的诗完成的同时,马克思也在伦敦完成了为巴黎公社写的宣言《法兰西内战》:
“巴黎公社自然要为法国一切大工业中心做榜样。只要公社制度在巴黎以及次一级的各中心城市确立起来,那么,在外省,旧的中央集权政府就也得让位给生产者的自治政府。”
“工人阶级充分认识到自己的历史使命,满怀完成这种使命的英勇决心,所以他们能够笑对那些摇笔杆子的文明人中之文明人的粗野谩骂。笑对好心肠的资产阶级空论家的训诫。”
“斗争定会一次又一次地爆发,规模也将越来越大,最终谁将取得胜利——是少数占有者还是绝大多数劳动者——那非常清楚。法国工人阶级还只是整个现代无产阶级的先锋队。”
是宣言亦是悼词,是赞歌亦是悲歌。巴黎公社仅存在72天就失败了。这一失败没有令马克思感到意外。从起义的第一天起,马克思就抓住每一个机会向法国来的人询问巴黎的情况,想尽办法和巴黎公社的一些领导人接上头。
对巴黎公社了解得越多,马克思越忧心。4月6日,他在一封信中写道:“看来巴黎人是要失败的。这是他们的过错,但这种过错实际上是由于他们过分老实而造成的。”马克思所说的“老实”,是指公社“过于诚实”,太轻信、太软弱,不愿打内战,不愿向临时政府残余势力所在的凡尔赛进军。
“巴黎公社的建立是马克思主义第一次从理论变成现实。马克思甚至在给公社的信中提出过很多意见。可惜当时双方的通信没有保存下来,否则我们就可以更多地了解马克思关于巴黎公社的具体指导意见。不过,《法兰西内战》作为‘历来论述巴黎公社的全部浩瀚文献中最卓越的作品被留下来了。”钟君说。
两个月内,《法兰西内战》出了三版。工人们阅读它,资产阶级政府仇视它,而马克思受到了紧密监视。他并不惊慌,在写给朋友的信中仍用幽默的笔触表达出欢悦的滋味:“(它)引起了一片疯狂的叫嚣,而我目前荣幸地成了伦敦受诽谤最多、受威脅最大的人。在度过20年单调的沼泽地的田园生活之后,这的确是很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