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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土土

2018-05-23

小学生导刊 2018年14期
关键词:大片大片番薯瞳孔

汤 汤

我每天都在寻找,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

瞳孔里的花,小小的,灰灰的,有五个花瓣,或者六个花瓣——只是大多数人都看不见哦。

我是谁?你不可能猜得到。

我假装成一个人,住在城市的60楼。我姓“土”,名“土土”,所以我叫做“土土土”。我喜欢这个名字。

有的时候,黄昏会特别美丽。这个时候我比较容易忧伤,我站在60层的露台上,扯着嗓子喊“土土土——”,然后又扯着嗓子答应“哎——”其实就算我扯着嗓子,声音也是又哑又轻的。而且,一天比一天哑,一天比一天轻。

但我会继续呼唤,因为我喜欢它,虽然它不是我原来的名字。

更美妙的事情是,呼唤之后,我的眼前会出现大片大片的土地,开着花儿,长着草儿。我知道那是幻觉,我喜欢这种幻觉。

我清楚地知道,我不适合住在城市。只要走在硬邦邦的水泥路上,我就不断地摔跟头,嘴啃泥式、四脚朝天式、屁股落地式、头部着陆式……称得上千姿百态呢。

我更知道,适合我居住的,是在很远很远的乡下,是到处能踩到泥土的地方。可是,我住这里的年头已经不短了,我是个重感情的人,我舍不得走。更何况,还有一件事情等着我去做。

唉,这儿,这儿原来真不是这样的。

它曾经像一片巨大的桃树叶子一样,憩在两条小小的河流之间。我用我的脚仔仔细细丈量过,长22007步,宽2207步,没错,一步不多,一步不少。我对这里熟稔得像对自己长长的胡须,庄稼地啊,村庄啊,花呀,草呀,树呀,爱扭屁股的蛇啊,热情洋溢的青蛙啊……不喝一口水我也能说上十天十夜。

可是有谁愿意听我说这些呢?人们压根没有时间留恋过去。

再说我的胡子,已经被我雪藏了十几年。

就好像曾经到处都是的柔软芬芳的泥土,被这个城市雪藏了十几年一样。

高楼和水泥路似乎是一夜间侵吞了这里。我只记得当时的手足无措和目瞪口呆,很长一段时间里的我,则像一阵受惊的北风。

我是想过离开,可是舍不得。虽然它陌生得常让我悲从中来。

我有一个布口袋,以前用来装馒头,现在我用它来装泥土。

我有一个露台,直走68步,横走24步,丁点儿大吧。我给它铺上泥土。

我朝着东、西、南、北不同的方向,走很远很远的路,背回一袋一袋的泥土。不同地方的泥土有不同的颜色,乌油油的黑土,晚霞般的红土,雪一样皎洁的白土,还有茄子紫的、橙子黄的、咖啡色的、绿茶色的……不同时候的泥土有不同的味道,春天是蜂蜜味,夏天是薄荷味,秋天是甜橙味,冬天是糍粑的味道。

当露台上的泥土铺到10厘米厚时,我在上面种了番薯。土太薄,番薯长不大,藤也瘦巴巴的。

做这点事儿,就花了我整整三年的时间。

第四年,我开始寻找,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

从60楼下来,马不停蹄也需要两天时间。我不会坐电梯,我害怕。别问我为什么害怕,害怕是不需要理由的。我的双脚永远也适应不了在水泥地上走路的感觉,一不留神,就摔个跟头。所以,每一步我都走得很小心很小心。

我遇到的第一个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是一个男子。他的皮鞋很亮很亮。我走上去,拦住他的路。他不满地瞪我一眼,侧侧身子想擦肩而过。我追上他,又把他拦住。

“我们认识吗?”他皱着眉头叫道。

“不认识。”我微笑着说,右手插在口袋里,紧紧抓着一把土。

“那你……”

“我叫土土土。”与此同时,我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摊开手掌,对着他的脸,狠狠地吹了几口气。呼呼飞起的土顿时迷住了他的眼睛。

他没有办法说完要说的话,半秒之内,变成了一条蚯蚓,匍匐在冷冰冰的地上颤栗。我捡起他,放进口袋。

没错,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把他们变成蚯蚓,让他们和泥土在一起。

只是这种寻找不太令人愉快。

因为我总是摔跟头。我把鼻子摔扁了,还摔飞了两颗门牙。我的屁股之所以一边高一边低,也是摔的。每次我以不同的姿势和水泥地面亲吻的时候,周围爆发出的笑声,就像大小不一的冰雹叭叭落在瓦片上。

几百年前,不,就算是十几年前,我并不是这么笨拙的。我能走得像风一样快。我的脚踩着泥土的时候,比鸟儿都轻盈。

我把这些蚯蚓带到我的露台上。马不停蹄地爬到60楼,需要两天时间。我不坐电梯,据说那只是几秒钟的事情,但是我害怕。

我把蚯蚓们一条一条放到“番薯地”里。他们一碰到土,毫无例外地,弓着身子就往土里钻去,一会儿全看不见了。我拍拍手,久久地微笑。我知道他们或者不停地睡觉,或者不停地挖洞,这些对他们都有好处。

我离不开泥土。

可是我已经离开了十几年。

城市零零星星的花坛里有土,我的露台上有土。对于我来说,它们连杯水车薪都不是。我总是口渴,大口大口地喝水,还是渴得厉害。我知道我需要的不是水,而是大片大片的泥土。

当这里还是大片大片泥土的时候,我常常仰面躺在泥土上,一躺就是几天几夜,全身被温暖、湿润和芳香所包围……一想到这些,巨大的幸福和悲伤便狠狠冲击着我的眼睛,大滴大滴地落泪。

泥土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只是很多人还不知道,很多人已经忘却。

我的身体,因为太久太久没有亲近泥土,正一天一天地衰弱和枯萎。曾经我有一把发亮的胡子,因为掉得太凶,被我剪了,用一块蓝印花布包着放在衣柜的最底层。

我打算,等找到所有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后,就带着我的胡子离开这座城市。再舍不得也得离开。

几天之后,“番薯地”里的蚯蚓一条接着一条钻出来。

他们从土里一探出脑袋,就变回了原来的样子。那个男子的皮鞋依旧很亮很亮,唯有瞳孔里烟灰色的花朵消失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互相询问。

问不出什么结果,他们目光终于聚焦到我身上:“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叫土土土。”我微笑着点头。

“哦——”拖得长长的声音,不住点着的下巴,也许是真想起来了吧。

接着就会听到他们开心地大叫:

“感觉真舒服啊,好像泡了个热水澡!”

“全身轻松啊,好像卸下了很多担子!”

“呼吸也通畅多了,心情明媚得像春天的阳光!”

“……”

呵呵,我做到了,我对自己笑了笑。

接着,他们就抓住我的袖子,一个劲儿地问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听得懂,我说,太久没有亲近泥土的人,瞳孔里会开出烟灰色的花朵。

“真的吗?”

“烟灰色的花朵?我们可从来没有见过。”

我说:“你们看不到。”

“看不到?那只有你能看到?”

我说:“也许吧。但是你们自己一定能感觉到,是——那种很深的疲惫和迷茫。”

“哦——”拖得长长的声音,不住点着的下巴,也许是懂了吧。

他们向我表示感谢,亲热地和我拥抱。然后满脸阳光,身体轻盈地离开,有的人还唱着歌儿。而我又下楼去……

多少年来,我一直不停歇地寻找着瞳孔里盛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可是他们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了。

而且,好像越来越多。

我不得不一年一年地推迟着我离开的时间。

我不断地摔跟头,最多的一天,摔872个,嘴啃泥式、四脚朝天式、屁股落地式、头部着陆式……用了260种姿势,其中有六个姿势比舞蹈家还优美100倍。

有一件事情令人愉快,现在我只要一合上眼睛,哪怕是摔倒在地时一刹那的晕眩,我就会做起梦来,梦见大片大片的泥土,开着花的,长着草的。我的脸、我的身体、我的胳膊、我的腿、我的每一个手指头、每一个脚丫丫,都紧紧依偎着它们,慢慢地活泛、舒展,充满活力。

有一天,那个穿着很亮很亮皮鞋的男子竟然找上门来。

他焦虑地说:“土土土,我的瞳孔里是不是又开出了烟灰色的花朵?”

“没错,是六个花瓣的。”我点点头。

他说:“难怪啊,总是累总是困总是不开心。”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土,迷住他的眼睛,他又变成了一条蚯蚓。过了几日,他一身轻松地离去,临走之前,他对我说:“土土土,你的眼睛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呢。”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我打了盆水,对着它看我的眼睛——瞳孔里正怒放着一朵烟灰色的花。我摇着头对自己笑。

后来,我便疲惫得下不了楼了。

我知道,我的日子到了。我已没有力气离开这座城市。

那天正是惊蛰,春雷隆隆地响个不停。我吃下一把泥土,变成了一条蚯蚓。正要往土里钻的时候,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听到很多人在喊:

“土土土,就住在这里!”

“土土土,开开门啊!”

“土土土,我的眼睛里一定开出烟灰色的花朵啦。”

“土土土,帮帮我!”

“……”

我往土里钻去,钻去,多么温暖湿润的泥土啊。我的眼睛睁不开了,我的身体不听自己使唤了。作为一个上千岁的土地公公来说,我已经尽力了。没错,我原来的名字叫做土地公公,庇佑这方土地曾经是我的使命。可是自从柔软芬芳的“桃树叶子”变得冰冷坚硬,我就力不从心了。现在我太累了,我要睡了。我不知道我要睡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醒来。

对不起哦!

土土土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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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汤,童话作家,住在一个小小的县城——浙江武义,有滋有味地做着喜欢的事情——写作童话,爱旅行,爱美食,爱做梦。作品曾获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儿童文学》十大青年金作家奖等,并获第八届、第九届、第十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代表作有《到你心里躲一躲》《别去五厘米之外》《水妖喀喀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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