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珺：12本暂住证提醒我，我只是暂住这儿！
2018-05-23
虽然李睿珺还很年轻，但是《路过未来》已经是他的第五部电影了，同时这部影片入围了2017年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也是去年唯一入围戛纳的华语长片。
其实李睿珺已经不是第一次站在世界级电影节的舞台上，处女作《夏至》就入围鹿特丹国家电影节，《老驴头》也入围釜山电影节，《告诉我们，我乘白鹤去了》在威尼斯电影节展露头脚，《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也在柏林电影节获得过“水晶熊奖”提名。
走遍世界各地电影节的李睿珺有一点很可贵，他的创作这么多年都没有脱离尘世烟火，反而离生活越来越近，近得这些事都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上。
拍到第五部作品的李睿珺对自己想讲述的故事有着西北人的执念
《电影》：电影里有一个地方很熟悉，好像在你的作品里见过？
李睿珺：
对，耀婷一家回老家，还有收玉米的村子，就是我从小长大的花墙子，百分之九十的亲戚还都在那里，我每年都要回去呆很久。我的第二部到第四部电影都是在这个村子里拍的。《电影》：这个名字这么柔软。
李睿珺：
周边其他的村都叫什么张家庄陈家庄，都是以姓氏为主命名的。我们村在黑河边上，那儿有很多湿地，以前农民没有钱买砖修房子的时候，就是去湿地里面挖土方，晒干之后就直接砌墙了。因为最上面的那一层，会带着湿地的杂草野花，砌完的墙花里胡哨的，花墙子传说是这样来的。《电影》：你多大离开花墙子的？
李睿珺
：17岁。我父亲是老师，他的工作调到了县城里面，我跟哥哥都要上高中，县城里面只有一所高中，所有的孩子上高中都得去县城，所以我父亲就说，干脆把家搬到了县城里面。《电影》：所以这个名字，除了生命相连，还连着你的五部作品。
李睿珺：
作品里面都有。《电影》：把村民们训练成演员，难不难？
李睿珺：
毕竟他们是看着我长大的，刚开始大家觉得是在胡闹，说你们都这么大岁数了，跟着一个小孩在那儿瞎起哄，于是答应我的那些人就不好意思了，他们决定放弃，最后我父亲就出个主意说，咱们从亲戚里面选。《电影》：现在应该没有这种议论了吧？
李睿珺：
他们已经是职业演员了，知道光在哪里走位是怎么回事，很多规矩我都不需要再讲。尤其像老爷爷，他都已经拿过影帝了（马兴春，《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男主角，凭借此片获得2014年第四届“金考拉”国际华语电影节最佳男演员），那还需要我去教他吗？不需要。《电影》：村里被你改变或者影响最大的人是谁？
李睿珺：
我回去拍电影每次都住在我姨家，他们也给我演戏，他们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妹，现在也在做相关工作。我跟她开玩笑说，你的电影之路是在不断晋级的。《电影》：是做的工作越来越多越来越专业吗？
李睿珺：
拍《老驴头》时她很小，除了做演员还要和她爸妈一起给大家做饭。拍《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时她还做饭，到了《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她就已经跟我一起做美术了。这次《路过未来》，除了美术她还做一点服装的工作，她大学是学美术的，后来对电影化妆很有兴趣，就去电影学院进修影视化妆造型，去年毕业的，现在在剧组里做相关的工作。《电影》：你的这五部电影，更像是一个整体、一种延续。是从一开始就如此计划？
李睿珺：
最开始我就是去拍，并没有想那么多，但现在你说起来，还真是有点相似。比如和我的第一部《夏至》相比，都是年轻人离开自己家乡到城市里生活，之后又回到自己的家乡。农村与城市，城市跟农村，兜兜转转都是在寻梦。
《回到未来》片场工作照
《电影》：你片子里人物，多多少少都会带着一些执念。《老驴头》中的老汉为了防治祖坟被沙漠掩埋一个人对抗漫漫黄沙，《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中的老马，为了不被火化宁愿被活埋，这次《路过未来》中的耀婷也是，拼死也要在深圳买下一套房子。这种执念，是心中一直挥之不去的吗？
李睿珺：
我也不知道，可能西北人做事就是这样子的。《路过未来》之前，这些电影里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关于父母的那一代是缺席的。如果孩子是未来的话，那爷爷就代表过去，父母肯定是当下，当下这部分是缺席的。2012年，我过年回去在村子里住了好长时间，看到好多曾经熟悉的人，年轻时出去打工，老了干不动了想要回来，但是回来也很麻烦，你明白吗？《电影》：我明白，你再回去也要看别人的眼色。
李睿珺：
对。我们一直在讲城市化，在讲农民工，但我们忽略了一个问题，就是从改革开放至今的第一批农民工，他们已经将近60多岁了，他们老了。老了之后何去何从？他们的子女也是很大的问题，这其实就是2014年想要写《路过未来》的契机。《电影》：所以在影片中，耀婷的执念究其根本也是和现实有关。
李睿珺：
很多观众可能会想，这个女孩为什么非要在深圳买个房子，房子对很多人来说就是家，耀婷对此一直有愧疚。她觉得如果不是八年前自己突然生病，父母把辛苦半辈子挣下的买房子的钱给她看病，他们可能已经在深圳安家了。尤其是那天在电话里和妹妹聊天，妹妹告诉她父亲在老家的建筑工地和人打架，就是因为那个人说了句，你没本事连儿子都生不出来。对于农村人来说，这是莫大的精神刺激。所以她一下就奔溃了，觉得自己应该承担起家里的一切，她就开始有这样的执念，想要改变现状。
《电影》：我似乎能理解为什么杨子姗扮演耀婷时暴瘦20斤，素颜出镜了。这个角色就需要这种呈现。
李睿珺：
对，她为什么一直不笑？为什么那么忧郁？就是因为身上背负了太多东西，已经超过了她的年纪。她是个已经经历过生死的人，看透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包括她的名字其实也藏着很多的秘密。《电影》：耀婷？
李睿珺：
耀是光宗耀祖的意思，其实应该是“耀庭”，光耀门庭的意思，这是父亲对她的期待，无形中这就是压力。其实每个家里面，都有这么一个人要承担责任。包括我家也有一个，我的表姐，她因为不满意别人介绍的对象，就一个人跑到火车站，扒了一个火车，逃到了新疆。等她的弟弟毕业以后，她在新疆给他找了一份工作，最后把我姨妈、姨夫都接过去，在那边买了房子，买了车，现在离开我们村子20年了。这个家庭一切的改变，就是因为我姐姐，如果没有她，他们依旧在这个村子里面种地，也许可能，我姨爹跟我姨妈早就没了，因为农村很苦的。这一切都是拜我姐姐所赐。《电影》：片子里还涉及到了很多当下的社会现象，比如炒房、整容致死、有偿试药等等，像个大集合。
李睿珺：
是。其实我当时没有想要把当下最热门的社会问题都放进去，我要讲的就是一个家庭的生活与变化，无非是衣食住行，没想到在今天变成了全社会的问题。比如现在在北京看病，如果你是外地人且没有医保，去年前年挂专家号是14块钱，现在已经60块钱了。《电影》：差距这么大？我都不知道。
李睿珺：
一看你就没去过医院。以前不管你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挂号费是一样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如果在北京没有交够多少年的社保，外地人也是买不了房和车的，包括去年所谓清理低端人口，这些人在这个城市生活了20多年突然之间让他们去哪？很多时候生活中发生的事情远比我们电影中更惨烈。《电影》：其实看过电影都会非常惆怅，这是你想要表达的主题？
李睿珺：
从前什么是故乡什么是异乡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但是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哲学问题。今天我们每个人都在面临这样的问题，回到故乡被当作外来人，在异乡又被当作外地人，我作为一个甘肃人，2003年来的这里，已经生活了15年。《电影》：你现在觉得自己融入这座城市了吗？
李睿珺：
没有，我跟这座城市没关系。比如说我不是老参加电影节嘛，但是户口又在甘肃，就意味着我要经常办签证。如果在北京办签证就有个问题，需要暂住证，因为我不是北京户口，每年都要去办暂住证，我手里有12本暂住证，它们的存在都在提醒着我，只是暂住在这儿，你明白吗？
《电影》：我懂，我从新疆回北京的飞机安检时还要脱鞋呢。就像我对《路过未来》的感觉一样，始终觉得它讲的是一群人的事。
李睿珺：
对，包括子姗，她可能以前从南京来北京做演员也经历了很多不如意，包括尹昉，前期他肯定也有这样难的时候，我们抛开这个身份，其实都是生存问题，没有人演不了这个角色，没有人不能理解这个故事。它就是这个大时代下，一个群体所面对和所要经历的事。《电影》：戏中反复出现的大排档还有流浪歌手，也来自于你平日生活里的观察和感悟吧？
李睿珺：
我身边很多这样的人。原来住在中关村里面时，吃完饭就去溜达，看到一个小伙子连续一年在公众场合锻炼自己。他天天穿一身西服戴个黑色的礼帽，每天拿着麦克风在那儿说话，说了一段时间后就开始唱歌。一开始也跑调，过了段时间他又开始模仿人跳舞，跳得很烂你知道吗？但是一年后，你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变化，那种自信那种从容，还开始接婚礼主持的工作了。《电影》：说到这，想到了片中另一个打动我的地方，周云蓬老师扮演的盲人歌手也让人心里酸楚了下。
李睿珺
：那是我有一次去南京艺术学院做讲座，结束以后老师们开车带我去吃饭，在路边等红绿灯时我看见窗外有一对盲人夫妇在那儿卖唱，他们穿着干净整齐，唱的也特别好，但是路过的年轻人没有一个人停留，哪怕一个注目都没有。距离两米外的地方却被年轻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我就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吸引了他们，然后从人缝中发现是一只白色的萨摩耶。这事儿让我心里难受了好几个月。《电影》：所以你这次把它放进了影片中。
李睿珺：
对。我不是说动物不重要，我难受的是在这个城市里，人们已经冷漠到一定程度了。我在想为什么社会会变成这样。你明白吗（这四个字说的很重）？《电影》：我明白，这是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尊重问题。
李睿珺：
对。本来我还让周云蓬老师牵着骆驼在城市的不同空间走来走去，后来都剪掉了。《电影》：是怎么请到周老师的？在我的印象中他真的是个特别低调的人。
李睿珺：
因为盲人歌手唱的《九月》本就是周老师的歌，所以当时就想不如让他来自己唱，后来让朋友帮我问了下，周老师很干脆地就来了，拍完那场戏就走了。这两天偶尔还帮我们转一下微博（羞涩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