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
2018-05-22李金荣
生命里的雨巷
与文学正式接触,是从上中专开始的,那是一所外语大学的附校。当时我们的身份有点尴尬,被教育局以师范生名义,委托他们替区县代培英语老师,因此被普通生称为“吃饭生”,为此罢课不断。而来自农村的我有着双重自卑,不仅是“吃饭生”,还是市区同学眼里的“老坦儿”,落落寡欢,既孤单又寂寞。后来发现离学校不远有一个小书店,我便经常一个人去那看书,后来竟喜欢得一塌糊涂,一有时间就去那蹭书看。
书是忘忧草,一旦沉浸其中,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瑰丽而多彩。不久我发现,比读书更让人快乐的是写作,起因是诗歌的突然闯入。那是1985年深秋的一个晚上。因为是星期日,市区的同学都回家了,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洗漱完了,准备看会儿书睡觉。当时“戴望舒诗集”正好在我床头,是上铺同学的手抄本,回家时留给我的。信手翻开,一下被《雨巷》惊到了。
优美的诗句如山泉从心间淌过,带着小夜曲般的旋律,在昏暗的宿舍里回响,反反复复,酸酸甜甜,凄凄切切。那年我17岁,见识了传说中的凄美。一路读下去,莫名的激动,整个人和诗的朦胧与飘忽不定一起沉浮,像被一个巨大旋涡裹挟着不能自拔。读完后,我把诗集也抄了一份。也许因为是“初恋”,至今觉得《雨巷》的美无法复制。
我开始试着写诗,把自认为好的抄在稿纸上,给报社寄去。然后一趟一趟往传达室跑,结果收到的是退稿信,短短两三行,我看了好几遍。后来,还是不死心,又陆陆续续跑过几家报社,有的还当面交给编辑,都以失败告终。再后来就是毕业典礼。离校那天,我躲在操场的一个角落里,哭了好一会儿,这不是我要的青春,苍白寡淡,唯有雨巷让我留恋,尽管雨中夹杂着泪水。
工作后迫于生活压力和心境转变,金戈铁马代替了风花雪月,文学依然喜欢,但也只是喜欢而已。这就是现实,梦醒了,该干吗干吗去。直到有一天,在同里一条小巷里,遇到一家油纸伞铺,那一刻,青春和《雨巷》骤然复活,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深爱着缪斯。那一年我30岁,终日奔波在单位、幼儿园和菜市场之间,但我还是决定拿起笔,无他,只为那“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
到了晚上,做完家务,等孩子睡着了,我便开始写作。也许散文更适合我,寄出的稿子大多被发表,自信和热情在心中不断上升。但不久,新的苦惱来了,时间,属于自己的太少了,几乎是拿自己的骨头榨自己的骨髓,写得既辛苦又缓慢,常常有无力感,特别羡慕身边的专业作家,有大把的时间用来写作,不用上班,还白拿工资,不像我只有一些零散的“碎片”,白天累成狗,夜里再熬鹰。
说来意外,在威尼斯我却被碎片的美征服。走进圣马可大教堂的那一瞬间,我惊呆了。偌大一个教堂,从地板到墙壁再到高大穹顶,所有画作全部由马赛克镶嵌而成。而成千上万,看似和我们指甲盖一般大小的马赛克,在其色彩、金箔和阳光的交汇下,使整座教堂熠熠生辉,恍若天堂。原来碎片也可以成就辉煌!从此,我静下心来,耐心雕琢生命里的每一个碎片,一厘米一厘米靠近文学。如果今生未了,那来生继续。
图书馆情缘
1985年至1988年,我在天津外国语学校上师范班。有一次,我去办公室交语文作业,通过我们老师“正式”认识了图书馆王馆长,当时她们正在聊天。其实我对王馆长早有耳闻,博学多才,因为有心脏病没结婚,一直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也许是缘分使然,当北宁公园里玉兰花含苞待放的时候,我在僻静处悄悄折了几枝,然后去了她的宿舍。
她见了我,又惊又喜,问我为什么送花给她,我说不知道,只是觉得好看。她笑了,说好巧啊,今天是我生日,这是我收到的唯一一份礼物。从此,我们变得亲近起来。当时每到星期日,除了郊县的学生,市区的基本都回家,学校显得很安静。为了排遣寂寞,我经常去她那儿玩,和她一起包饺子,或看书,或一起去看电影。后来,不知不觉成了忘年之交。
最初,学校的图书馆,只有一个“学生图书部”是对学生开放的,阅览室和大部分书籍我们无缘问津,那是为教职工和留学生提供的,直到1986年。这年秋天,“学生图书部”从图书馆分离出来,在此基础上建了一个“学生图书馆”。说是图书馆,其实就是一间大教室,王馆长让我负责。当她把钥匙交给我的时候,心里的喜悦如千亩花树一夜绽放,灿烂如霞,花香四溢。
接下来,我在学校的留言簿上贴了一份“号召书”,希望热爱读书的同学星期日过来帮忙。在外校,那是我记忆里最热闹、也是最激情的一天,来了好多同学帮着擦玻璃、放桌椅、编写书目、登记造册、分类码书等等,一直忙到天黑。晚上一人一套煎饼果子。回宿舍的路上,一边吃还一边聊着白天的事,兴奋得就像一座喷泉,在阳光下涌溢着七彩的水珠。
平时同学们借书,都是我做登记,看似琐碎枯燥,其实也有乐趣,通过他们我知道了好多有趣的书,否则不知要等多久才相遇。特别是星期日更好玩儿,留校的师范生不约而同聚在图书馆,戏称“会馆”,大家在一起读书、做笔记。如果哪位同学觉得某本书中的某个片段太精彩了,就念给大家听……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友谊在读书中建立,乡愁在读书中化解,文学的种子在读书中萌芽。
如今,毕业整整三十年,虽然再也没有回去过,但在图书馆经历的那些人和事,终生难忘。那时候我们是穷学生,在物质上从来没有富裕过,但心中有梦,有诗,有远方。此刻想来,最快乐的人生也不过如此。但遗憾的是,这个图书馆仅存在了半年,据说教室不够用。解散的那天,我又去找了王馆长,请她向校长求情,终未成功。那一天,我真正体验了什么叫黯然神伤。
书信时代
读完《三诗人书简》,真真觉得是一本好书,好想与人分享。这三个人分别是奥地利的里尔克,俄罗斯的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时间是1926年。在这期间他们不曾谋面,却通过书信实现了文学上的交流,精神上的会面和情感上的拥抱。虽然时光久矣,读来却温度如初,我想这就是书信的魅力。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读师范的时候,语文老师推荐我读《古文观止》。其中有两封信,一封是李陵的《答苏武书》,一封是司马迁的《报任安书》。那天晚上,我读了好几遍,如久旱干裂的大地,突逢一场暴雨,那种酣畅淋漓直抵灵魂的大气,一下把我震住了。从此,我开始有意识地阅读信札类书籍,聆听圣贤之言。
真实是一种力量。一页信笺看似微不足道,却浓缩着恣肆汪洋的激情,见证的不是岁月流逝,而是生命渴望交融的热忱。它不仅仅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联系方式,更是心灵的需要,情感的依托,是传统文化的外化。它特有的那种古典与抒情是独一无二的,任时光流转,科技更迭,它的美地老天荒。
体会到这一点,再读李商隐的《夜雨寄北》,诗人的内心独白跃然纸上;重温“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的时候,范晔与陆凯的友谊让我向往。写下如此诗句的笔端,流注的不是廉价的墨水,而是美好的情愫。这已不单纯是文字间的交往,而是心与心隔着千里烟波的灵犀碰撞,一个符号,一处残缺,甚至一个折皱,都可以传达彼此的心情。
恰在此时,属于我的书信时代也在纸上悄然开启。那时候,大多数人家里都没有电话,与亲友的联系主要靠书信。写信的时候,心情浪漫而惟美。在微风拂面的春天,在粉荷芭蕉的夏日,在碩果累累的秋天,在红梅堆雪的日子,小坐闲窗,用钢笔,用彩色信笺,将情感汇成一条文字的小溪,装进一个素雅的信封,贴上一张精心选过的邮票,让亲情与友爱随着风儿飞向远方。
然后开始计算回信的日子,既忐忑又兴奋,一会儿担心寄丢了,一会儿又怕他(她)不能及时看到,一会儿又回想自己信的内容是否妥帖。白天与黑夜,就这样在期待中度过;读信的时候,迫切中夹杂着甜蜜。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让自己静下来慢慢读。读完后,找一个妥善的地方存放,待到思念的夜晚,拿出来再读,重温最初的温暖与宁静。
写到这,手机铃声骤然响起,仿佛有意打断我的思绪。当我再次把目光投向《三诗人书简》时,心底忽感沧桑,我,我们这个时代,究竟在时光里遗忘了多少美好的东西?比如书信。
跌落的手帕
朋友送我一盒绣花真丝手帕,猜我喜欢留作纪念,说现在很少有人用了。逐一展开,一下被惊艳到了,上面的花哪里是绣上去的,明明就是长在上面的。轻轻抚摸,温柔如恋人的手直达内心,让我顿生爱怜与感慨。爱怜是因其华美。感慨是因时光流逝,如此美的东西,也难逃被日益沙化的生活吞噬的命运,沦为旧时光里一个物件的标本,不禁有些恍惚,如故人不期而遇,难免有些激动,又有些生疏,还有些莫名的愧疚,总之百感交集。
手帕曾是生活中最浪漫、最温情、最实用的物件,替我们表达情意,为我们遮风挡雨,陪我们嬉戏玩耍。小时候,爸爸带我去踏青,赶上丝丝小雨,将手帕的四个角各打一个结,给我套在头上当帽子;有时,妈妈把它叠成尖耳朵、长尾巴的小老鼠,给我当玩具;姥姥领我上街,用它裹一把零钱;小朋友凑在一起,用它把眼睛蒙上,玩捉迷藏;过年的时候,妈妈带我去照相,用它在我的小辫上打个蝴蝶结……这一切犹在眼前,又恍如隔世。
记得上中专的时候,我和上铺的同学闹翻了,忘了因为什么事,好几天不说话。有一天去图书馆的路上,她跑过来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让我们和好吧”。我赌气扔地上,没说话。她愣了一下,突然背过脸去,哭了。我本能地把手帕送过去。她抖开它,一边哭一边擦。眼看着手帕被她的泪水浸湿,我终于撑不住了,含着泪去握她的手。如今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她、手帕还有那晶莹的泪珠,一直定格在我心里。
走进岁月深处,得见手帕,原来是情的代言,因泪而生,而泪又多是因情而流。王勃和朋友道别,写下“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红楼梦》中,黛玉捧着宝玉给的旧帕,含泪写下“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即便山野村姑,也知道“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思)来竖也丝(思)”。尤其在演义历代悲欢离合的戏台上,丢帕,拾帕,还帕,帕为媒,成就了多少才子佳人的故事。
上世纪90年代,纸巾取代手帕,进入物质时代,形形色色的诱惑扑面而来。红男绿女各领风骚,追名逐利、声色犬马者前仆后继;装嫩卖萌、傍款随腕者随处可见。爱情变得扑朔迷离,诡异跌宕。于他们而言,眼泪化作攻城略地的武器,随意抛洒,收放自如。友情的泪也干了,充盈在人们眼里的是利用、利益和利害冲突。那个绵长朴素的时代,随着手帕一同远去。那种质朴与单纯,随手帕一起跌落,同时也跌落了,那颗曾经柔软悲悯的心。
责任编辑:杨希
作者简介:
李金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作协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八期高研班学员。出版过散文集《有一扇窗为你打开》《此岸风月》。曾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入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