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先打击“近敌”还是“远敌”:伊斯兰极端主义者的分歧
2018-05-22王晋
王晋
伊斯兰极端主义是包括中国在内的国际社会所面临的重大政治、社会和思想威胁。对于伊斯兰极端主义者来说,一切“非伊斯兰”的思想、行为、组织和人群都是其批判和攻击的目标。但是,伊斯兰极端主义阵营内部也因为教义、思想和现实利益不同而分歧重重,并由此选择不同的战略战术,值得外界予以关注。
2016年7月3日,伊拉克巴格达遭到“伊斯兰国”的汽车炸弹袭击,造成近300人死亡,遇难者亲属悲痛万分。
两种战略的异同
经典的伊斯兰教法将世界分为三个部分,即“伊斯兰之地”和“战争之地”(即“非伊斯兰世界”),以及介于两者之间的“停火之地”。在伊斯兰极端主义者的实践中,其抨击和袭击的目标不仅包括“战争之地”和“停火之地”的“异教徒”政府、机构和人员,同时也包括“伊斯兰之地”的各种“叛教者”政客、宗教权威等。
在伊斯兰极端主义话语体系下,“近敌”一般指的是伊斯兰世界内部的“叛教者”政府、机构、团体和民众,而“远敌”一般指的是美国和西方世界,以及西方世界在伊斯兰世界的人员、机构和财产。不同的伊斯兰极端组织,对袭击目标优先次序的选择也不尽相同。比如,“伊斯兰国”将“近敌”作为优先打击目标,其主要战略目的是在中东建立一个政教合一、以“哈里发”为核心的伊斯兰极端主义政权;而“基地”组织则以“远敌”为优先打击目标,其主要战略目的是将西方势力驱逐出伊斯兰世界,进而建立伊斯兰极端主义政权。前一种战略思想的代表人物是巴勒斯坦籍极端主义者阿布·穆罕默德·阿尔·马克迪西;后一种的代表人物则是叙利亚籍极端主义者阿布·慕斯阿德·阿尔·苏里。
马克迪西1959年出生在当时处于约旦控制下的约旦河西岸,年少时跟随父母迁居到科威特。成年后,马克迪西前往沙特阿拉伯学习伊斯兰教知识,并在1989年前往阿富汗和巴基斯坦。随后,他回到科威特,但是在1992年被迫搬离科威特回到约旦,并多次被约旦安全机构逮捕。“伊斯兰国”前身“基地组织伊拉克分支”领导人扎卡维曾将马克迪西视为精神导师。美国西点军校的“美国反恐中心”将马克迪西称为“危险的且具影响力的‘圣战理论家”。
苏里也是伊斯兰极端主义的重要“战略家”和“思想家”,对“基地”组织影响颇深。国际社会普遍认为,苏里参与并且策划了2004年西班牙首都马德里的恐怖袭击事件。苏里在伊斯兰极端主义思想方面最重要的“贡献”是提出了“第三代圣戰者”的理念。他将“基地”组织的领导层称为“第一代圣战者”,自己和一些在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参加“基地”组织和其他伊斯兰极端组织的极端分子则被定义为“第二代圣战者”;“第二代圣战者”既有实战经验,又有理论知识,因此需要将这些经验和知识传授给“第三代圣战者”。苏里带有自传性质的著作《全球伊斯兰抵抗的召唤》被视为伊斯兰极端分子重要的“战略教科书”。
马克迪西和苏里的观点具有很多相似点。首先是反对伊斯兰政教分离,反对世俗化对于伊斯兰世界的影响。近代以来,绝大多数伊斯兰政治思想家都希望能够建立政教合一的伊斯兰政权,反对将伊斯兰教“清真寺化”,反对套用西方政教分离的政治宗教关系。其次是高呼建立一个团结世界范围内所有穆斯林的“乌玛”。“乌玛”本意是穆斯林最早政教合一的政权。伊斯兰教初期穆罕默德及其追随者建立的以麦地那为中心的穆斯林公社,突破了阿拉伯氏族、部落的血缘关系,以宗教和地区为社会组织的基础,建立起组织严密的、为伊斯兰而奋斗的政教合一政权。而伊斯兰极端主义者则将“乌玛”的概念无限扩大,将任何赞成伊斯兰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的极端分子视为“乌玛”的一分子。比如苏里就提出,对于西方世界的抵抗将会促使一个全新“乌玛”的建立,进而推动全体穆斯林的“觉醒”。最后是突出“刀剑圣战”的重要性。“圣战”是伊斯兰教义中的重要概念,“圣战”往往被分为提升自己内心修为的“大圣战”和通过暴力方式来保卫伊斯兰世界的“小圣战”。而近代以来的伊斯兰极端主义者往往不断抬高“小圣战”(即“刀剑圣战”)在伊斯兰教义中的地位,为伊斯兰极端分子发动暴力袭击提供思想依据。苏里就提出,温和伊斯兰主义者所提倡的通过“宣教”方式来推动社会“伊斯兰化”的努力,在当今世界不可能成功;马克迪西也认为,当今伊斯兰世界的绝大多数伊斯兰教士已经成为了伊斯兰世界“异教徒”和“叛教者”政府的“宣传器”,因此只能通过暴力手段予以推翻。
但在具体战略上,马克迪西认为应优先打击“近敌”,认为伊斯兰国家的“非伊斯兰领导人”比其他“异教徒”更危险邪恶。在马克迪西笔下,任何不信任和不实践“认主独一”原则的穆斯林都是“叛教者”,比如民主选举、议会立法、妇女参政、驻外使馆等,以及抽烟、喝酒等行为都被马克迪西视为违反“认主独一”的原则。马克迪西甚至提出,生活在“叛教政府”之下的穆斯林,都可以成为合法的袭击目标。苏里则认为,上世纪90年代以来,美国及其盟国代表着一种“新的世界秩序”,并且以此来统治整个世界。虽然伊斯兰世界有着太多的“非伊斯兰”行为和“叛教者”,但是“叛教者”政府能够在伊斯兰世界建立统治的根本原因在于西方世界的支持。因此穆斯林不仅仅要反抗美国及其盟国,更要通过不断的“圣战”,来打乱这种“新的世界秩序”的经济、政治和社会根基,最终促成美国及其盟国在伊斯兰世界影响力的崩溃,进而帮助建立伊斯兰极端主义政权。
两个关键议题
伊斯兰极端主义者与温和主义者往往在两个方面产生巨大分歧。一是“忠诚与抗拒”原则。“忠诚与抗拒”是伊斯兰教和《古兰经》的核心思想。“忠诚”就是要对真主和伊斯兰教忠诚,对其他穆斯林显示出博爱和友善;“抗拒”即不承认“非伊斯兰”宗教的合法性,对“异教徒”和不遵循伊斯兰教法的政府要保持警惕和仇恨。多数伊斯兰思想家认为,“忠诚”与“抗拒”相辅相成,是捍卫伊斯兰世界的重要原则,但是“抗拒”(即通过暴力手段反抗“非伊斯兰”的“叛教者”政府)需要谨慎行事,比如埃及著名伊斯兰学者、现旅居卡塔尔的穆斯林兄弟会核心人物之一尤素福·格尔达维就提出,穆斯林拿起武器反抗自己的政府,需要证明这些政府领导人确实有着明确的且不可饶恕的“叛教行为”,而且需要保证自己的暴力活动不被其他力量所利用,不会给伊斯兰世界造成比当下更大的灾难。但是,在马克迪西和苏里为代表的伊斯兰极端主义者看来,这种“过分小心”的传统思想不适应现实需要。
二是“谁是叛教者”。在伊斯兰思想史中,究竟现实世界是否有权判定一个穆斯林的言行为“叛教”,始终是一个争论不休的议题。一般来说,只有当一个穆斯林宣称自己放弃伊斯兰教,并且通过公开的方式表达出来,其才成为“叛教者”。但在伊斯兰极端主义者看来,一些穆斯林的喝酒、抽烟,甚至是看电影、听音乐会等行为皆属于“偶像崇拜”或者“非伊斯兰”,这些人应被视为“叛教者”。伊斯兰极端主义者对于“叛教”思想和行为非此即彼的激进认知,很容易造成“叛教者”标签的主观化和随意化,进而撕裂整个伊斯兰世界。从伊斯兰教创立早期“出走”的哈瓦利吉派,到今天随意杀害什叶派、苏菲派和其他“异己”教派的“伊斯兰国”,伊斯兰极端主义者给“非伊斯兰世界”带来危害的同时,也对伊斯兰世界造成巨大危害。
(作者为以色列海法大学政治科学学院博士候选人、西北大学叙利亚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本文是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全球伊斯兰极端主义研究”<项目批准号:16ZDA096>子项目“伊斯兰极端主义思想的历史演变”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