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尖上的回声
2018-05-22海桀
海桀
去年夏天,我在泽巴草原听到一个难忘的故事。
是个藏族小伙讲的。听说我们在为一部纪录电影采景,特意找上门来,说我早就想找你们啦,不知怎么找?今儿见到了,知道是此生的缘分。我要告诉你们一个故事,一个能拍出好电影的故事。
他说我叫隆智,养过一条名叫桑戈的狗。
那是个阵雨过后的上午,我到市场上买东西,一眼看到它,腿就软得走不动。小狗太可爱太诱人了,也就四五个月大的样子,毛愣愣的眼睛像一对成熟的大杏子,完美地嵌在方形的脑门下,琥珀色的眼仁由淡而深,里面的神气迷幻莫测;墨黑色的眼眶上方,有片巴掌大的棕黄的斑块,一直延伸到桃形的大耳朵上;黑黝黝的嘴筒粗短结实,雪白的牙齿又尖又利;脖子上的针毛密实粗壮,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漂亮极了。
买家说是藏獒,一口价7000块。
我真想买,可身上没那么多钱。离开时,不由得回了下头,正好小狗也在看我,那眼神里的东西既像是告别,又像是遗憾,还有点儿怨气,就像是我抛弃了它似的,实在令人心动,一下就把我逮住了。
最终,我用我崭新的摩托车换回了它。
桑戈长到一岁多时,一直骂我用车换狗的父亲转变了态度,说这狗不错,我数过它的牙,整整四十颗,它的爪子又圆又紧,是典型的虎爪,胸廓又宽又厚,针毛竖起的时候,像头狮子,可惜不是藏獒。我说怎么不是?父亲抚摸着桑戈的脑门说,毛色不对,尤其是这块黄斑毛,好看是好看,可坏事的就是它,真正的藏獒不可能是杂毛。不过,它真是条好狗,强壮机灵,凶悍忠诚,可惜是条公狗。我知道父亲的心思,要是母狗的话,与他所说的真正的藏獒配种,能给家里带来可观的财富。
桑戈三岁时,泽巴草原遇上了奇异的冬天,从头年的十月到来年的三月,一点雪都没下。眼看着天阴了,黑云过来了,一阵莫名的风就又吹散了。周边百里之外都下雪,到了泽巴天就晴。天气预报说的小雪中雪好几次,次次都是放空炮。奶奶说,这么怪的天气,从来没有经历过,要是她的奶奶还活着,肯定知道为什么?因为她的奶奶见识过能点着火的石头。到了四月份,所有人都开始心慌,如果再不下雪的话,草原就没法儿返青,灾荒将无法避免。就在大家一筹莫展,将所有希望寄托给神灵,虔心祈求的时候,姗姗来迟的春雪终于降临了。是天刚亮时开始下的,开始只是飘雪花,到了午后,雪片密集起来,越下越大,这一下就下到了天黑。
半尺多厚的春雪覆盖了草原。
寒流随即而来,气温急剧下降,我们的牛羊被饥饿的狼群盯上了。
一天傍晚,我正往家拿干牛粪,突然看见桑戈一声低吼,箭也似地朝着门前的山坡冲过去。我仔细一看,大约三四百米的地方有三匹狼。但我并不担心,桑戈只是驱狼而已。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次,只要有狼来,桑戈就会去驱赶。一般情况下,狼不等狗冲到跟前,就会退让。它们真正怕的不是狗的气势,而是人。可这次我错了,我以为桑戈不可能和狼搏斗,毕竟对方数量占优,狗是聪明的动物,很清楚什么叫适可而止。哪里想到,桑戈竟然毫不胆怯地冲向狼群,连丝毫的犹豫都没有。狼群开始溃逃,但仅仅逃跑了几十米,就同时调转身子,迎击桑戈。白雪皑皑的山坡上顿时扑咬厮杀,触目惊心。我心说完了,一条狗对付三匹狼,桑戈肯定非死即伤。怎么也没想到,也就两三分钟吧,桑戈凭借一己之力,硬是将三匹恶狼生生打败,一直追赶到了大山背后。
就在那年夏天,一头从河谷里爬上来的公熊光顾了我们的夏季牧场。
是傍晚后,我和父亲听到桑戈异样的叫声,感觉不对,赶紧从帐篷里钻出来,守护羊群的桑戈已经和硕大的公熊斗在了一起。它一次次猛扑猛咬,毫不退让,惊心动魄的厮打中,高大的公熊挥起一掌,将迎面扑来的桑戈打翻在地。可桑戈紧接着又跳起来,更加凶猛地扑咬上去。恼羞成怒的公熊由被动变为主动,吼叫着将桑戈扑翻在地,压在了身下。不等它下口,桑戈挣脱出来,从侧面朝着公熊粗壮的脖子扑了上去。
父亲见状,抄起一根木棍就往前冲,我抓起砍刀紧随其后。
公熊败退了,跌跌撞撞跑下山坡。
桑戈受伤了,浑身颤抖,气喘吁吁,前胸连皮带毛被熊抓掉一大片,鲜血直流。母亲守护着桑戈泪水涟涟。父亲采挖到了止血的藏药,小心翼翼地给它敷上。奶奶整晚不睡觉,他不停地念经,祈祷桑戈平安无事。我说奶奶,你去休息吧,有我守着它呢!奶奶说,不,桑戈受伤了,我的孩子受伤了,我的瞌睡早变成天上的鸟儿了。她像抚摸孩子似的不停地摸着桑戈的脑袋,心疼地说,好孩子,你真是我的好孩子!可你真傻,咋敢跟熊打架呀?明明知道打不过,咋不知道躲远点呀!桑戈像是听懂了,又像是认错似的,两只湿漉漉的眼睛不安地望着奶奶,静静趴在她跟前。突然,它桃形的大耳朵猛地一动,来回扇动了几下,眼睛里的光气骤然明亮,头立刻高昂,两只前腿有力地蹬起,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挣扎着要往门外去,拉都拉不住。我知道,它一定是听到了外面异样的动静,心里不由得感叹,桑戈啊桑戈,你都伤成这样了,咋还想着守家护羊呢。
桑戈五岁了。我们家和许许多多牧民一样,因为保护三江源植被的需要,就要搬到县城去住楼房了。可全家谁都高兴不起来,心情一个比一个沉重,住楼房是不能带大狗的,这是规定。
到了实在不能拖延的地步,父亲说,我给一个好友说好了,可以把桑戈送给他。我说可靠吗?父亲说,放心吧,他一定会照顾好桑戈的。我还是不放心,开皮卡跑了三十来公里,亲手把桑戈交给了父亲的好朋友。
怎么也没想到,第二天早上打开房门,桑戈竟然疲倦不堪地趴在家门口,委屈地瞅着我,哭泣似的呜呜了两声。
母亲和奶奶闻声跑出来,抱着它泪水直淌。
我心里酸极了,送它走的时候,我就怕发生这样的事,特意给它戴上了眼罩。三十来公里路呢,相信它找不回来。没想到,它还是跑了回来。一看它的样子就知道,肯定跑了整整一夜。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它此刻在想什么?心里乱得像鸟窝里的草。
怎么办?
明天就是搬家的日子,我不可能把它帶到城里,任由城管去处理,更不可能抛弃掉,让它成为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眼下,广大牧区的流浪狗越来越多,已经成为人们关注的问题了。我在手机上看到过流浪狗被捕杀,被狗贩子偷运的视频,还看到过好心人尽力收养的事儿。无论怎样,对桑戈来说,都不是出路,都是不可能选择的事儿。
突然,心里一动,有办法了。
我给它美美吃了顿肉,给它戴上漂亮的装饰,把它带到我用摩托车换它回来的那个集市,找到狗的交易点,把它拴在精心挑选的柱子上,在它的项圈上贴了个事先准备好的醒目的字条。上面写着它的名字、岁数、喜好、特点,以及送走它的原因,恳求它的新主人一定善待它。它才五岁,正处在生命的顶点,看到它的人,没有不瞩目,没有不喜欢的。将要分离的时候,它显然感觉到了什么,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一副就要流泪的样子,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呜呜声,让人说不出的难受和心痛。我轻轻抚摸它,一遍又一遍,恨不能摸遍它全身的每一个地方。它似乎知道我在干什么,一动不动地由着我。最后时刻到了,我必须要离开了,我用它熟悉的力度拍了拍它的脑门,示意它卧下,安静,等我回来。桑戈很听话,慢慢卧下望着我,眼睛里满是不安和疑惑。我不敢再看它,猛然转身,忍住泪水和酸楚,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年后,我要结婚了。
娶亲前,不知怎么老是梦见我们家在草原上的冬窝子,像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召唤着我,就想去看看。
我开皮卡来到了梦魂萦绕的草原上,远远看见山坡上我们家住过多年的那排土房,急跳的心瞬间揪紧,多么温暖,多么亲切的地方啊!
近了,更近了,心也被无形的东西攥得更紧了。
门前有堆棕褐色的东西,我不由得颤抖起来,到了跟前,双膝一软世界就黑了……
是桑戈,不知怎么跑回来的桑戈,就这样静静趴在门前,守候着空荡荡的家,等候着主人的回来,它相信主人一定回来,直到活活饿死……
隆智的故事讲完了。
我把它献给所有祈福狗年的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