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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者(外一篇)

2018-05-22李天斌

四川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车道樱花影子

李天斌

说不清是在什么时候,总之他是记不清了,他只恍惚觉得自己已经走失了很久,只恍惚看到自己的影子,面对着自己胡乱地晃动,就像某个夜里,他独自在某个城市的某家旅馆在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里读到的一样:“他睁开眼睛,看见了凑近他的那张脸,下巴微微地陷进去,头发金黄细腻。这张脸和他自己的那张脸是那么相近,他都以为自己趴在井边,看见的是自己在水中的影像。”恍惚。甚至有几分迷幻。就像那个夜晚本身,就像那个旅馆本身,就像那个时候的他本身,若隐若现的灯光之下,现实与内心的想象,被一堵厚厚的窗帘隔断了通向外面的每一条极有可能的路。

他惧怕旅馆的那种气息。但他还是要去。他到那个城市去,有时是去看望朋友;有时只是一个人瞎逛,也没有什么目的,一个人就在某条街道上毫无意义地走着,或是沿着某个风景点绕来绕去,——他也绝不是有意要去看风景,他只是被自己的双脚拖着,就这样漫无目的地绕来绕去;有时候是他自己订的旅馆,有时候是朋友为他订的旅馆,总之在别人的城市,他就只愿意自己一个人住进旅馆,尽管他惧怕那样的气息,但他还是要住进去,除了不想打扰朋友之外,他更觉得那像某种不可抗拒的宿命——当把一堵厚厚的窗帘严严实实地拉下来,他就仿佛陷入了某种隐喻之中,他一方面惧怕那种隐喻,一方面却又对那隐喻怀着某种莫名的期待,——总之已经很久了,他就在这样一种似是而非的情态里,在半推半就中走失了自己。

他还把这样的走失视为迷途。他写诗,十多年了他一直在写诗,甚至是在写同一首诗,但他一直觉得没有写到自己的内心之上。他生活在黔地的一个小县城里,他朋友很多,不对,确切地说只是认识的人很多,但是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真正走进他的心灵。他有时也跟他们一起出游,一起吃饭和聊天,但他觉得这样的聚会越多,便越让他觉得自己跟他们在不断地远离,——每一次他都同样地觉得了恍惚,诗歌是恍惚的,朋友是恍惚的,生活更是恍惚的,世界更是恍惚的,一切都是恍惚的。有时候我也会让他试着从那恍惚中走出来,可每一次都只是加深加重了他的恍惚,尤其是当他再一次到旅馆里去的时候,他的那种恍惚,甚至就让我看到了他的不可救药。

我怀疑他生病了。可当我问起他的时候,他却又很清醒地说他身体好好的,他没病。他甚至还怀疑倒是我被他的恍惚折磨得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他只承认了他的恍惚。当我试着问他看见了什么并想以此测试他是否真病了的时候,他却很真切地告诉我说他看到了一树桃花,还有玉兰,——不错,我可以确认他的回答没错,在这个春天,那一树桃花,还有玉兰,此时就真的盛开在我们上班必经的广场之上。“他没病——”“他真的没病?”——测试之后的结果是我也跟着变得恍惚起来,在一份看得见或是看不见的世界里,那些来自他的始终在他周围胡乱晃动的影子,以及我自己的影子,似乎也在我周围胡乱晃动起来……

——或许真是我病了?

远在这个春天之前,我就一直惊奇于他为什么总要去某个城市看望朋友,以及为什么总要一个人毫无来由地在那里瞎逛,一个人总是执着于去看某个朋友,这其实便蕴藏了一个人在尘世的孤独(因为他需要从朋友那里获取安慰);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别人的城市瞎逛,那孤独其实就变成了一把利刃,并且是自己对着自己的手起刀落;一把利刃,让我们看到的便是一份无奈的也有可能是屈从的疼痛。

很多时候他都像一个失恋者。这话说出来的时候我们都忍不住笑了——“我真的像个失恋者吗?或许是我的孤独更像一个失恋者的精神世界?”——于是我們忍不住就说起了爱情。“或许,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在那被生活所隐藏着的看不见的地方,我们一直都在渴望着一场爱情?”“或许,那爱情就是我们灵魂深陷时引我们走出迷途的神祗?”……总之我们都一致认为,关于爱情,更能看得见一个人内心的欢喜或是失落;关于爱情,更能准确地描绘出他在走失中的画像——那个失恋者的画像!

但他真的渴望一场爱情吗?我不敢问,也不想问。我觉得这是属于他的秘密,既然是秘密,肯定就不能为外人所知晓;仓央嘉措写过一首小诗,说“一个人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我喜欢这样的说法,我觉得这说出了“秘密”的本质,它关乎一个人在尘世行走的双全之法,无论爱情,无论生活,一旦有了“秘密”的存在,灵与肉便都会不同程度地活色生香起来。

一直好几年,他都要跟走得很近的几个朋友一起在春天去看花。再确切一点说,是去看樱花。如果再确切一点说,是去看一片樱花;一株樱花与一片樱花在本质上是不同的,两者的吸引力有着天壤之别。

可是他又清晰地知道,真正吸引他的并不是那成片的樱花,樱花不过是很无辜地充作了某种道具。在他看来,那些樱花每一次都没有贴进过他的心魂,他的注意力只落在了朋友们的身上。朋友们跟他一样,都是写诗的;他从来不进入某个QQ群聊,他一直不喜欢那样的方式,总觉得是在耗费时间甚至生命。可是当朋友们把他拉进那个只有他们几个人的QQ群之后,他却没有丝毫的不愿意,并且似乎还很活跃,他从那里感受到了彼此心灵上的一份相通,——以诗歌为媒,他从朋友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固执地认定那影子,便是给予自己的最好的安慰!

当然,他后来也还会梦起那片樱花。他承认,那一片洁白的樱花,是他这一生所看见的最美也最具有诱惑力的花朵,上万亩的樱花,以其铺天盖地的姿势让他想起来自内心的某种绽放。但他却清晰地知道,当他跟着朋友们走出樱花林的时候,那美而诱惑的风景就跟着消失了。在梦里,他最后看到的就只是朋友们的影子;他固执地相信他们的影子一定就是跟诗歌和心灵有关的影子,好几年里他一直都被这些影子覆盖着也温暖着,他甚至觉得,在这样的温暖的覆盖之下,或许还能帮助他在那恍惚的迷途上找回走失的自己!

可是他很快就觉得自己错了。尤其是当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他就发觉自己真的错了!当那万亩樱花林再一次迎来开放,朋友们却不再相约去看花了。不去看花的原因是其中一个朋友生病了——他知道这其实只是一个牵强的理由,他更知道其实即使朋友们再一次相约,他亦不会再去看花了;他也相信朋友们一定跟他一样,在内心,曾经相约去看花的那些心境或许都已经被时间所湮没、所改变?只是他们一直都不动声色,却也一直心照不宣而已。他甚至已经不再登录那个QQ群,当然,正如他所判断的一样,朋友们也很少登录那个QQ群了,其实他们都一起觉得跟一片樱花一起沉入记忆的,并不仅仅是“因为其中一个朋友生病的”假象,在那“假象”的背后,一定还有一些关乎情感与心灵的“障碍”存在,只是不方便说出,也不愿意说出而已。

他认定这一定就是所谓的尘世之累。他感到惧怕。因为一直好几年,当他试着对自己抽丝剥茧的时候,他最后发现的,便是这样的累;他甚至一度认为,正是这样的累,让他一度恍惚,并一度行走在迷途之上……

偶尔的时候,他会一个人出去走走。

他喜欢走的那条路,是他所蜗居的小城新开发的一条大道,也是整个县城最豪华的道路,道路两旁栽了很多种类的植物,尤数三角梅最多,——他不知道有关部门为什么总是钟情于这三角梅,其实在看着那繁茂的三角梅把道路两旁紧紧覆盖的时候,他想到的均是“泛滥成灾”一类的词语,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把这些三角梅跟美好的风景联系起来。

当然,走上这条路,他倒不是为了去看三角梅,也不是为了去想一些跟城市绿化有关的话题。他其实只是想出去随便走一走,顺便看看大道上那些匆匆的脚步——他总觉得这些脚步更接近世俗与精神的本质,也更能切近一个人此时此地毫无头绪的甚至是混乱的探寻。

是的,很久以来,他一直都在提到“世俗与精神”这两个词,他一直觉得,从他走失的那天起,他就被这个命题所缠绕了;他总觉得在这个命题之下,便是来自现实与理想的困境,——正如每一次当他看到大道上那些匆匆的脚步时,他忍不住就会想起某个诗人或是某一首诗歌,——在自己始终晃动的影子之上,一些形而上的人以及事,总在不经意间就会触动他的某根神经。

譬如海子以及他的“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甚至是某一首来自遥远的古诗,如“道与日月长,人无茅舍期”等等,他承认,在他而言,这些关于行走及其所蕴藏的生命的悲怆感总会以不同的意蕴跟他某个时刻的处境较好地融合在一起。尤其是,在他逐渐加深加重的“恍惚”里,眼前一串串匆匆的脚步,总似乎就是诗人所要描摹的意象,他似乎就看到了那些一直都行走在路上的人,甚至也还回过头看到了那些属于诗人与诗歌的存在状态,——每一次他都会因此无比兴奋,总觉得正是这一条大道为他呈现了生活与生命的真相;他也会再一次相信,一个诗人以及一首诗歌,便一定是引他走出“世俗与精神”的迷途的神祗……

可是,他真的能由此寻找到走失的自己么?

春天逐渐向深,除了已经开放的樱花,除了每天上班路上可以看见的桃花和玉蘭都已经开放之外,其余该开放的也都开放了,人和事都显得热闹无比。可这时候,他却已经不再出门了。

他终日待在家里,也不看书,也不写诗,只是偶尔就听听音乐,他一次次听《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主题曲、片尾曲以及插曲,还有王菲的《传奇》之类,——他其实有时候也为自己感到疑惑,他为什么就偏要去听这一类的歌曲呢?这让他再一次想到了他跟我的关于爱情的那些对话,甚至还觉得他渴望一场爱情的想法或许是真实存在的?也或许只是他觉得爱情这东西始终贯穿了“世俗与精神”,所以他想在对爱情的观察和思考中发现生命固有的特征?——总之他是再一次觉得恍惚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要把自己深陷于某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话题而不能自拔。

而且更致命的是,他已经不再年轻,不再是谈论爱情的年龄,可是在这个春天,让他最早也是最后想起的竟然就是关于爱情的话题——我不知道他是否曾为此有过羞耻之心。也或许,爱情这东西原本是作为人之为人的永恒的话题,它与年龄无关,更与羞耻无关?——总之我一不小心也被他又一次弄得恍惚了。说真的,很多时候面对他,我都很想逃离,彻底地想逃离,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要制造恍惚,总要让自己置身于那迷途之上,他甚至让我想起了某个著名的骑士,以及他的关于长矛、风车等一系列的梦,在那个梦里,我总觉得无论是世俗还是精神,都是一种逃无所逃的窒息,甚至绝望……

可是,他还在继续给我打电话,不止一次打电话。他说:“你知道吗?我早已经把你的影子视作了我的影子,两个能够重叠的影子,是可以没有秘密的。所以我要告诉你我所发现的秘密——那就是我们曾经说起的爱情的话题,一方面爱情是拯救,可一方面也是毁灭;爱情其实是蜜,也是毒药,——在这个庸俗的比喻之上,我真切地看到了‘原爱与‘原罪的同时存在,就像我们相互重叠的影子一样,就像灵与肉的相互纠缠一样,那么奇诡,那么迷离……”

我没有跟他讨论下去。这也是我第一次面对他所表示的沉默。我又怎能不沉默呢?一个人内心的所想,终究只属于他自己,——尽管我们的影子始终重叠在一起,但每一个人的内心,其实最是迷离的某条道路,除了他自己,终究没有任何一个旁人所能看得清;就像北岛在《迷途》里写到的“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下,我找到了你,那深不可测的眼睛”,其实诗人所寻找到的,也是他所看不到的;正如一个人在走失之后,再寻找到的,已经不可能是原来的自己……

看见

窗外是新修的广场,广场过去是剩下的半截村庄。说是半截,是因为另一半截在我们单位迁到这里后就拆迁了。还得交代清楚的是,这里是新城区,剩下的半截村庄也在新城区规划的版图中,只是暂时还没开发。村里还有属于我的一间老屋,老屋里还住着我的父母;其它屋子里住着的,也都是我的父老乡亲。还可以说,单位搬到这里,其实也是把我搬回了我的村庄。我站在窗子边看出去时,其实也就是在看我的村庄,虽然曾经的格局已经被打乱,但村子那边的山坡还作为参照物而存在,那些被切割得零碎的土地,也因此能辨别出它们当年所处的位置与地名;还有那些房屋,我也可以凭借某棵树的方向,就能知道是谁家的。尽管此前我离开它们已经有了十六年,尽管原来的村庄此时已经面目全非,可我还是能一眼就将它们看出来。

广场上新植了很多树,有银杏、梧桐、桃树、玉兰等约十余种,还有一些低矮的被剪得齐整的红叶石楠。除桃树和玉兰已经开花外,其余的还未长成。但有些人早已迫不及待地将其作为隐蔽自己的掩体。这样说,是因为有一次我看出去时,第一眼就看到有一对年轻人正在那里拥抱着。男的坐在花台上,女的站着,男的恰好就搂着女的腰,看得出他们正在借助这些植物的遮掩进行一场美好的爱情。可我并不是想要窥视什么,更不想知道谁的秘密,所以看见他们时,就挺不好意思地把目光抬高了些,我绝不会允许自己成为一个偷窥者,偷窥是可耻的,我不屑于这样的行为。

广场前边修了一条四车道,把剩下的半截村庄跟我们单位的办公楼切开,同时也划出了两个不同的世界。每天,在这边上班的人和在那边生活的人,虽然只是一尺之隔,实际上却遥不可及。我闲时跨过四车道走进村庄去看父母,村人们还会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说“你回家来了——”,好像我是从几千里路上回来似的;有的还会好奇地问:“你是在哪栋楼上班呢?你们整天关在办公室里主要做哪样呢?”等我一一回答并邀请他们有时间到我办公室坐坐时,他们就会连连摆手,说“我们咋能去你办公室呢?那里可不是我们去的地方!”总之在他们眼里,四车道这边,对他们而言,一定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而在这边上班的人,每天,在村庄发生的事情,譬如前段时间一个活了近百岁的老人去世了,譬如刚刚我家族里一个堂弟骑摩托车摔死了,招魂幡在村里立了好几天,他的父母望着招魂幡整整哭了好几个昼夜,等等,这边的人都无从知晓;除了我必须过去看看必须知道外,其余的,原本跟他们就没有什么关系,也不可能有什么关系。

除了这两个世界之外,我以为在我的视线里,还有第三个第四个甚至N多个世界存在。譬如四车道本身。四车道往上是沪昆高铁关岭站,往下是关岭老城区,从老城区到高铁站,每天总有人要赶往远方,也总有人要从远方赶回来,回来的与出去的都脚步匆匆,出去的与回来的都只是把四车道当成了他们必经的旅途,至于四车道两边发生的事情,一直都远在他们的世界之外。

还有,四车道上行驶的有市内公交、城乡公交、面包车、摩托车,还有小轿车,车名不同,档次亦有高低之分,一台台不同的车就像一张张不同身份的名片。每一次看着他们飞速地来来去去,除了感叹于人世匆忙外,我仿佛还看到了贵贱之别。匆忙是彼此的相似点,贵贱却是人生各自的不同。而我们眼前的世界,是否正是由这样相似却又各自有别的人生所构成呢?——某天想到这一层时,我突然就觉得这四车道或许便也是某种隐喻,甚至包括它两边不同的世界,都一起被它隐喻了?

这还让我想起了一个词:不确定。从四车道开始,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四车道的寓意是不确定的,四车道两边的村庄和我们单位的办公楼是不确定的,包括我在看着他们的这一情态也是不确定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包括我在看着他们时,从我头顶飞过的鸟群——对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每一次看着他们时,都会有鸟群从村庄和广场那边飞来,并从我的窗外飞过,但鸟群本身也是不确定的,我并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从这里飞过?又为什么每一次都选择相同的路线?从四车道起,一直到它们,是否所有的寓意,都一直在秘密地紧密相连?

一切都无法确定。只有世界本身,一直就停在那里,等你去看见他们,然后又想起N多跟他们有关或是无关的答案。

村庄那边的山坡上,成片的樱桃花已经盛开了。我已经有好多年没看见春天的花开了?确切地说,应该有十六年了。自从十六年前我离开村庄到关岭老城区上班,就没有看到春天花开了。我还由此想到一个命题:城市是没有春天的,或者说城市是一个不讲季节的地方;尤其在读了梭罗的《瓦尔登湖》后,我还觉得城市或许也是反自然的所在。或许是因为我出身于乡村吧,我对于梭罗的“人要回到大自然中去尋找生活的意义”、“树林和溪流的世界是好的,而熙熙攘攘、街道纵横的城市世界则是坏的”这样的思想一直持赞成意见,一直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天人合一,才是世界所应遵循的秩序。

所以在看见樱桃花开时,我无疑是欣喜的。总觉得这里便有我以及梭罗的梦想的某种影子折射,就像暌隔多年的某一缕精神之光突然把我们照耀,让我们在迷路之上有所发现和启示。只是,这样的欣喜似乎只留存了瞬间,很快,我又觉得了忧郁。因为我知道,随着新城区开发的推进,总有一天,甚至就在离我们不远的某个时刻,这一片正在盛开着的樱桃花就会彻底地从一个新生的城市里消失;一个城市所表现出来的贪婪以及大自然在城市化进程中所表现出来的脆弱,一直都让我怅然若失。

所以我决定要去那些樱桃花下走一走,坐一坐。我总觉得这样的姿态,一定充满了留存和挽抚的意味。我还把我的这一想法告诉了某同事,我并不希望能争取到他的同行,却没想到他竟然跟我一拍即合,他还说再不去走一走,坐一坐,也许明年春天之后就无从感受了,——我惊疑于我们如此相似的认同,而我也更加确切地相信,在被现实挟裹的心灵之下,我们所有的世界,或许也都如梭罗一样,想要在“自然中寻找意义”,更渴望在一片“树林”和一条“溪流”里安顿自身,只是一直没有人说出而已。

而这,也是我所看见的又一个不同的世界么?

常常会看见有人在信访大厅吵成一团。

来吵闹的跟接待吵闹的都是熟人,来吵闹的已经上访了很多年,接待吵闹的也在这个窗口工作了很多年。很多年里,来上访的说着他们自认为有关单位必须给他们解决的那几句理由,接待上访的也说着那几句不能解决的理由,他们永远重复的,都是几句相同的台词,甚至还是永不谢幕的某个时间片段或是场景。不过,因为岗位的不同,他们跟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所以在看见他们时,往往也只是看上一眼后,我就匆匆离开了。

但有一天,还是有人跑到二楼来找我了。他直呼我的名字,我则称呼他为“大叔”,尽管他只是跟我同龄,但按村里的亲戚辈份,他还要算长辈。我招呼他坐下来,可他就是不坐,只一直站着跟我说话,一直在说话,几乎不让我有插话的可能。我好不容易才从他层次纷乱的话语里明白,他一直在跟他妻弟(他妻弟也是村里人)争夺拆迁时的土地赔偿款,说是他妻子的那一份被妻弟占了去,他必须要回来,可是尽管起诉到法院,也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数额,他一直觉得法院判给他的少了,现在他就只寄希望于上访,他说我人熟希望我给信访大厅的干部们说一说,还说因为这事折磨得他好几年饭吃不香,觉睡不好,等等。

我当然无法帮助他。他们姊妹之间关系原本很好,可因为“拆迁”赔偿,却一下子翻了脸,直至对簿公堂,直至现在的上访,这无休无止的闹腾,这因为金钱所造成的人心的纷乱,我又如何能帮得了他呢?——送他走时,我其实真想对他说,真正能帮自己的,也就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放下了,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可他会听吗?甚至包括我们自己,当我们沦陷在自己的执念里时,我们又如何能听得进别的声音呢?哪怕是来自清醒的、善的声音——很多时候,世界便是由这样的执念所构成,世界也因此有了“吵闹”和“纷乱”;也才会有《圣经》对人世的劝诫:

所以要治死你们在地上的肢体

就如淫乱、污秽、邪情、恶欲和贪婪

贪婪就与拜偶像一样

当然,我是不是想多了点?也扯远了点?

站在窗子边时,我还会看见从四车道上走过的牛群。

那时候,来往的车辆便都会被迫停下来,造成短暂的堵车事件。可赶牛的老人似乎始终不慌不忙,始终任由牛群自由地行走;也或许在老人看来,四车道以及它两边的世界,原本就属于牛群,所以他有足够的理由让牛群从这里走过。可我其实并不在意这些,只是看着牛群走在四车道上时,就觉得了时光的一份奇诡,总觉得在那群牛的身上,一方面是乡村时光的苟延残喘,一方面又是现代城市慌乱急迫的脚步,两者在那里交接,一起构成时间的某个临界点,让这个世界变得朦胧和迷离起来。

让我想起时光的交叉和重叠的,还有我每天都会看见的那几个环卫工人。她们都是那一半截村庄里的人,也是四车道及其两边都在行走着的人,她们每天从村庄开始,从四车道打扫到广场,再从广场打扫到我们单位的办公楼前,然后就停住了。尽管只能打扫到办公楼前,但相对村庄里的其他人来说,她们已经是最接近我们单位的人了,干部们每天的进出,包括脸上的表情,都被她们看得一清二楚;也或许她们还能通过干部们的表情,进一步看见办公楼里的真相,然后她们又带着那“真相”回到村庄里去,她们有意或是无意地成了几个不同世界的“知情者”,只是不知道这样的“知情”,是否让她们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某种存在?抑或是跟我一样,就在那“交叉”和“重叠”处,更加朦胧和迷离了?

当然,这或许也只是我强加给她们的世界。或许我所看见的一切,并不是她们所看见和所想看见的,在她们而言,只是对一份工作的尽职尽责和小心仔细的珍惜。至于在我眼里所发生的关乎精神世界里的东西,或许只是一些虚幻的不及物的想入非非,于她们只是遥远,只是毫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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