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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的旅行(外一篇)

2018-05-21余玦

西部 2018年2期
关键词:窝子马场

余玦

我至今仍讲不清马场窝子到底在哪。那条小路在月光下横冲直撞,把村庄远远抛在身后。我们穿过荒败的集市长街,白日里街上飘荡着的腥重的肉味,半点也闻不到了。有人认出途中经过的两间比邻的店铺,是兄弟俩开的,里面卖的红柳扫帚比别家的更结实耐用。而开车的人在绕过一个弯后,忘掉了下个分岔口的位置。黑夜浩淼,我们坐在汽车里,就像乘着一小块飞驰的阴影。避开黑暗中的雪堆多么简单,但要避开密集的星斗却是多么难。越是无边荒凉,越是在冬天,星空越会剧烈沸腾,那是替旷野上赶路的人留下的灯盏。要去的地方总是还未到,整个大地上的榆树都在风中猛摇枝干。终于,我们走进了一间灯火通明的厨房。

油锅是洁净的。厚厚的门帘被掀开后,花白热气扑面而来,让人睁不开眼,这热气也是洁净的。高大的木质蒸笼,铺着艳丽床单的火炕和花格子围裙。甜糯的油果子是刚从油锅里捞出的,一盘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也才蒸熟。人轻快地走来走去,携着满身香甜柔和的气味发出邀请。当我们坐下,很快,屋子里便充斥了谈论邻居新娶的媳妇、十公里外的水库以及夏日郊游的欢乐。

我面前桌上,放着一盘刚从油锅中捞出的油果子,麻花状,红,烫,香味碰鼻。食物的香气是一座最小的故乡,在它跟前,人顿时回到小孩子的天真、狼狈的状态,不自觉地口水下咽。“吃,快吃!”坐在我身后的油锅旁的女主人,笑着招呼道。她看出了我的馋样。我的手伸向盘子,抓个小的,一口咬下。起初,舌头将软,一团酥松到嘴里,不及用力,自然迸裂离散,层层饱涨的甜迅速蔓开,外酥内润。第一口和第二口之间萦回缭绕的香,绵,温厚,真像是小情人害羞着不断进攻的热吻,舔舐到牙根每处,没入喉咙以后,那味道仍在口腔上颚久久不散。

厨房里的火炕早已温暖,吃光了一盘油果子后,我害羞地坐到炕沿儿上,看女人们围坐在油锅旁,有说有笑地干活。蒸笼的热气使厨房里白雾缭绕,这家的男人站在靠门边的炉灶旁,不时弯腰查看炉膛里的火旺程度。偶尔一句玩笑话引到他身上,在女人们快活的大声中,他一声不吭,只是黑红的脸孔上悄悄咧开一道弧线,是在笑,不好意思地笑着,捡起脚边的一根木头,塞进灶里。直起身后,他继续安静地盯着蒸笼。

没有人跟我说话。我坐着,轻轻晃动双腿。我的眼睛被热气抚摸得发胀,心也舒服地发胀。厨房里的声音忽近忽远,每个人的目光划过我脸上时,都带着笑意。而我已昏昏欲睡。外面夜色正浓,马场窝子中隐现的灯光相隔遥远,在它谧静的原野中,也有剥开的柴火吗?

曾经被一场暴雪折断的树林,每棵树,齐齐裸露着洁白的树心。星星在树梢上飘荡,它会像四溅的火粒那样,掉进干燥的空气中,开始猛烈地燃烧吗?四野空无一人,月亮,令万物神魂颠倒的月亮,像一面羊皮鼓,从天山背后升起。好像生平头一回看见月亮,我极力把头仰高,心口不禁“咚、咚”地发出震颤。“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从小熟讀千遍的句子。谁曾想,真会有这么一天,我竟走进这样的景象里。天山脚下的马场窝子,星空浩瀚。

长夜辗转,我们并非为赴这场亲热的口腹之约而来,主要为了到马场窝子来买猪肉。厚大的方桌摆在院子角落,屠户从阴冷的车库里拖出大口袋,然后再从里头拽出半只冻硬的生猪,重重摔在案板上。车前灯倏然打亮,原本在幽暗中进行的全然暴露在光下。一把斧头无处可藏,干脆被高高举起,漆黑的寒风和明晃晃的利刃瞬间合而为一,直直砍向那两排肋骨中间隆起的部位。我清楚地听到骨肉断离的撕裂声,以及斧子击在案板上的沉闷声响,接着第二下、第三下。没有人讲话。

这场景多么古怪,做梦般不真实。背后的厨房里仍不时传出笑声,金黄的甜食在油锅内不断翻滚。仅一门之隔,院子里的星空脆亮清澈,在我们头顶上方急速地燃烧。风从四面八方围过来,那人攥紧了斧头劈开我内心远远近近的声音,用尽全身力气……屋顶瞬间倾斜,四周空无,剩我一人站在寂静的中心。

雪后的马场窝子,空旷,无声。村庄里的人家散落在夜的深处,在那里,由一扇窗户,和窗户背后的餐桌,延展出的家庭生活的图景分外温柔。就像我身后的小厨房,炉灶里柴火噼啪燃烧,火焰和灯泡同时把整间屋子染成了暖和的橘黄色。趴在杂物柜里,贪婪舔舐自己前爪的小花猫,胆小平静,它的瞳孔也是橘黄色。三个妇人坐在油锅跟前,手持木筷,左右搅动着。年关将近,家家预备年货,做几样传统吃食,炸油果子、馓子,蒸馍,自制熏马肠……木垒人心地淳朴,热情,一户人家忙活时,不等吆喝,左右街坊便主动来帮忙。在马场窝子,也不例外。除女主人之外,其他两位妇人都是前来帮手的邻居。

马场窝子的冬天,夜晚的空气粗砺而坚固,人轻微的吐气声都显得异常地响,仿佛风“哐当”拍在门上。一个人踏着雪粒,他的脚步声惊醒了一村子的狗吠。那些声音悠长、缓慢地回荡在旷野上空,最终被大雪覆盖。于是,在夜晚,万物冰冻的时候,我久久伫立,朝星光闪烁的方向眺望。树木因什么战栗?一只鸫的短促鸣叫刮过皮肤,黑暗中弥漫着线装书的气味。想象那些隐匿在深厚积雪中的小动物,它们睁大双眼静静看着我。在灌木丛生的低凹处,溪水正擦亮石块。夜晚何其漫长,自高远处传来轻微的叹息声,我等待着,全然不抱希望。突然,某个熟悉的声音降临,叫出我的名字。我转身,走进厨房。马场窝子的厨房,没有影子,光亮透顶。我永远记得蓦然回首的刹那,凝视它时的模样,小,陈旧,充满轻细的嘈杂声,像古时候的家,像尘世的终点站。

喝酒去!

小小木垒县有三家酒厂:三粮,三泉,西域酿。我不好喝酒,偏爱看人喝酒,也独愿结交好饮之人。从名字看,有粮食,有清泉,证明木垒人懂酒,懂得审美酒:不单精通好酒炼取的秘诀,须有好粮好水,也知今人贪求佳酿的精神深处,是要把平常的谷物和山泉变作不平常的狂欢体验,化腐朽为神奇,去强烈地感知生命。每滴酒都是对乏味人生的一次革命,嗜酒之辈往往是华丽的冒险者,他们不甘局促于世俗缰锁中,妄想借酒打破惯性,摒除杂念,重新做个无拘无碍的赤子,回归旷放天性。尤其是在木垒,我见过许多普通、黯淡的面孔,在酒精的燃烧下,忽然生发出异样的光彩。他们不再是平时那个或寡言少语或腼腆结巴或冷酷严肃的自己,而是成为另外的人,变成了某种有趣的生灵。而唯有灵魂充盈的生物,才配称之为生灵。

喝酒有讲究,分场合、情境和氛围。独酌有时,群饮亦有时。县城酒店豪华包厢有时,乡野小店露天桌椅有时,于深山密林、丰美草场间寻一处牧民毡房亦有时。我曾在照壁山乡的深夜路旁撞见一群维吾尔男孩,他们东倒西歪地坐在皮卡车后斗上,手提啤酒,高声哼唱着轻快明亮的维吾尔族情歌。黑暗中,他们的歌声就像温柔的拳头,伴随着啤酒瓶清脆的碰击声,让我想跟他们跳一支麦西莱甫的同时,又想飞快地逃跑。是了,唯独青春的酒,不受一切约束,可恣意放肆。

我也曾在龙王庙水库旁的小树林里碰到一群打牌的当地汉子。当时正是阴天快落雨的五月,冰雪消融不过才半月,虽无严冬之寒冽,狂风乱作仍叫人牙关打颤、抱臂瑟缩。他们席地而坐,洗牌、叫炸,一任四野翻涌,云天空彻。我留神观察他们的衣着,不过小衫单裤,再凝睛细看,其中一人忽从衣内掏出一瓶白酒,连灌几口后分与同伴,四个人直灌得龇牙咧嘴,呼喝叫爽,便接着把手中的牌恶狠狠地摔到对方跟前。我坐在温暖的车内,隔着窗玻璃看他们,真好像魏晋时代的无知村妇看着那群赤裸出门的名士,目瞪口呆,羡慕无比。而他们秘密藏在怀中的那瓶酒,大概好比千年前的五石散吧。

有一回,在老大石头乡,在夏牧场,我遇到了一位哈萨克大叔阿达克。繁星密布的夜晚,篝火升起来了。每个人都喝了酒,等着音乐响起。当激烈的节奏破空而来,阿达克率先奔向火焰四射的那一边。他高声嚎叫,手舞足蹈,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该如何形容火的颜色和形状?它映在人脸上,饱满亮堂的红,像高涨的活力,灼热的活力,烫得人受不了,心急切地扑向喉咙口,阿达克像踩在蝴蝶背上那样跳起来……他整个人都在摇摆,快活地、含着笑,河流般轻快地转身,他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愣在一旁的我们。“时间过得太快了,来不及了,跳吧快跳吧!”他的眼睛发出了孩子般的指责。我突然想到一千多年前那位名叫杜甫的诗人,他在四十岁时写过“烂醉是生涯”,后来美国诗人kenneth rexroth将这句诗翻译为“生命飞逝如同醉了的野火”。多奇妙!阿达克也不过四十出头。他当真就像一团野火。他的体内或许正快速流淌着某种液体,某种比酒水更清澈的液体,那是怎样快活高亢的力量啊,让他如河流般转身……

那个夜晚还有古丽扎达和热尼斯。他俩是一对可爱漂亮的年轻人,尤其是热尼斯,说实话我可是头回见到这么英俊的哈萨克族男孩儿!当古丽扎达羞涩地展动身姿,她微小、优美的摆动仍然带着许多不确定,我看到她乌黑的大眼睛刮过人群和火光,在热尼斯周围滑动。她浑身散发出甜味儿,渴望像闪亮的潮水,使她变得柔软,生怕流露内心却又想偷偷放任自己高兴……她甚至忍不住狠狠瞪了热尼斯一眼!而就在她转身,猛然撞上热尼斯温柔的目光时,我清楚地看见她瞳孔内迸射出的惊喜。热烈激荡的黑走马啊,音乐中他们缓慢地靠近,相互凝视,好像两片朝对方涌去的海水,在应和的动作中陷入前所未有的亲密。他绕到了她身后,不断倾近她起伏的背部,当他口中热气溢到她脖颈的刹那,我看到她的身体微微一颤。他的眼睛紧紧投进她的眼内,在注视抵达极限的时刻,他们好像被火和火的阴影急促地包围,他们好像变成了一个人……

那天晚上我没有喝太多酒,但是站在一旁偷看古丽扎达和热尼斯的时候,我似乎有点明白醉是怎么回事。李白有句诗说:“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是了,两个人在一块可以催动全世界的花朵,爱恋着、沉醉着,那稠密、滚烫胜过千杯的隐秘滋味……

当我在酒桌旁坐下来,总会羞怯不安。酒水,以及四处飞溅的陌生注视,都发生在四周。有人起身关照空掉的酒杯,灯光通亮晃眼,拿眼睛四处找,桌子底下、门背后、墙角落,就是找不到一个可供作弊的垃圾桶。我死死盯着拿酒瓶的那个人,留意着瓶里还剩多少酒,心里暗想,喧闹热腾的谈话最好不要停吧,乘兴把你们的杯子快快斟满,不要想到我……但突然地,一句话翻捡到我了,大家兴致勃勃地转过脸,态度善意而热切,紧接着便是高高低低的酒杯,我站起来慌张极了。然后,一个声音救兵般到来,稳稳地扶住我停在半空中的手:“给大家唱首歌吧!”

单是为了躲避喝酒才唱歌的吗?在没完没了的寒暄客套中,在全无了解和充满假设的问答之后,多想立刻抽离出去面朝窗子大口喘气啊!于是,有的夜晚我竭尽全力地歌唱。站在人群中间,我的眼睛掠过他们的头顶,穿过温热的墙壁与灯光,直直投向大雪覆盖的孤寂野地。扯动树枝的风同样撕扯着我的喉咙,而我多么空荡啊,任由黑暗中的事物接连涌入。木垒河冰冻的河面上模糊的脚印,荒野里倏然而逝的鸟鸣,无声无息坠入雪原中的大片沙枣……正是它们带来的转瞬光亮,使我微茫的歌声拥有了些许力量,使在座的某些面孔突然地激动,举起酒杯灌了一大口烈酒。

那些时刻,人们多么可爱,脸颊酡红,整个身子像团麻绳放心地松弛在椅子上。他们不说话,静静听我唱,又像是在听来自更遥远处的声音。那声音在酒精的催化下,听起来比我的更加年轻,细细的、颤颤的,与愉悦美好的想象交疊一起,让他们的眼睛变得比白日时明亮百倍。渐渐,他们好像听糊涂了,不禁对着自己无声地发出疑问:为什么我会坐在这里,为什么我来到这陌生苍茫的地方,偏偏是此夜。外头,星星在夜空中噼啪作响地发光,好像无数不作指望的尖叫,闪啊闪,一声高过一声。屋内的空气仍然热烈、干净,某种恍惚的幸福已经降临,他们在沉默中满足地举起酒杯,而我的歌终于唱完了。

在木垒,大口喝酒总是会比大声唱歌更受欢迎。但我的酒量糟糕透顶,只能借唱歌来表达。而酒的表达到底是什么?那些豪饮的人看起来比我轻松百倍,他们好像抓住了某种诀窍,某种继续生活,继续放声大笑的诀窍。我的声音在夜晚的光线下游荡,而只有酒水才会真正的从一颗颗想醉的或极力保持清醒的心中间穿行而过,酒比我更明白他们在想什么。杯子忽而溢满了,酒把人的距离瞬间拉近,模糊的想法在两只杯子相遇的曲线中迅速颤动着,酒照射出每个角落里一闪而逝的片段……他们或许什么也没想,只是在喝酒,舒舒服服地进入酒的世界,然后像是从桌子这头走到那头那样,从我的歌声中漫不经心地走了出去。

在木垒,酒桌上莺歌燕语、桃李春风的时刻仅占少数,大部分时候,酒桌如战场。每逢上阵,前半场推杯换盏中尚有宾主相敬的节制与温和,循规而走,层次分明。到某个眼神对换的节点,便有热情者率先打破常规,酒器好比藏在袖怀中的匕首,攥紧、握牢,一步不差,直向对方冲去。继而群雄并起,以散射状投向四方,觥筹终到交错之时,空气中恍惚有兵刃碰击声,那是互撞的杯身。

酒本人间寻常物,公关酬酢之际少不得,人情往来时亦免不了。很少人真的会把自己放心喝醉,成年世界的酒大多训练有素,拿得起、放得下,留有一番清醒是必要的自我保护。在木垒,谈到酒,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一个从不喝酒的人——新户乡乡长许晓艳。和她在酒桌上相逢两回,面对纷呈多样的劝酒手段,她向来不为所动。问其原因,她向来也是格外地理直气壮:“我发誓我在木垒再也不喝酒了的!”许是八零后,山东大妞,从2003年到木垒做志愿者,其间十余载,也曾离开过,世事兜转,复又归来。而后在此成家,彻底扎根。私底下我问过她:“山东不好么,回来做什么?”她有意答得含糊,翻来覆去不外乎一句:“老也忘不掉,干脆回来算了。”

后来她又讲到一件事:“当初我回山东,回到家里,常常哭。有次跟家人一块晚饭,一桌饺子,还未夹几筷子,眼泪突然掉碗里,一抬头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妈,我想木垒了。”她语气平淡,我听得心下一软,因她说出的是何等动人的情话。前人有诗云“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殇”。也正是这个发誓在木垒不喝酒的傻姑娘,许以一生为诺,要把自己完全彻底地醉倒在木垒怀里。这样全无退路,用情至深的醉,远非尘世酒浆所能达成,也唯有这样的醉,方可称之为真正的酒精神。木垒啊木垒,你不单懂酒,你于大化中已把自己酿为一壶绝世好酒,这酒可慰多少风尘,这酒醉了多少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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