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朋友圈”

◎黄国清

鬼仔央

再平凡的人，在死生面前，也会干出几件不平凡的事。

小时候，爷爷经常念叨这句话来勉励我。爷爷在同安西山后（特别是凤南地区）被称为鬼仔央。西同安地区有座西山，百姓就按地域分为西山前和西山后。西山前是平原地带，当然优于处于山区的西山后，就是在当今社会，西山前还是比较富裕，西山后相对贫穷。鬼仔是闽南人对精明人的尊称，我爷爷认为他只是个平凡的牛贩子，所谓的精明只是被形势磨练出来罢了。据爷爷说他十来岁时，也就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我的曾祖父早逝，而我的曾祖母又体弱多病，他只好到处打短工维持孤儿寡母的生计。

农忙时节，爷爷到处帮人家收割庄稼；农闲时节，也无所事事，在村里瞎混。有一年，有个马巷地区的牛贩子到村里买多余的耕牛。或许多买了几头，爷爷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就帮牛贩子赶牛回马巷。牛贩子看到爷爷为人老实，就收他为徒。从此爷爷走上牛贩子的生涯，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

爷爷相牛本事极高，从不亏本。他的足迹遍布同安、长泰坊洋、安溪龙门和大坪、晋江等地，也算是小有名气。因为在兵匪横行的年代，爷爷能四处做倒卖黄牛生意，足见他的精明。我小时候经常帮爷爷做这种事，就是把要卖掉的黄牛拉到池塘边灌水。俗语说强按牛头不喝水，可爷爷就有办法，他用一头削尖的大竹筒做成的“牛灌筒”装水，插入牛嘴灌下去。尽管牛走了很长的路，拉点屎尿，肚子还是有点滚圆，卖相就很好。不过每当我把牛灌得起劲时，爷爷就会制止说：“要是灌伤了牛，买主会亏本，自己的信誉也会搞砸。”

每当爷爷被人夸奖时，他总是自夸眼光极好，看牛不走眼，看人更精准，特别是他自己相中奶奶并娶回来。因为在那个年代，同安地区盛行包办婚姻，爷爷却谈起自由恋爱，轰动了大半个同安。

爷爷十七岁那年秋天，已经是个老练的牛贩子了。他到各村买卖黄牛，熟识的男女老少就特别多，特别是见到了许多年轻的闺女。总之，爷爷就像星探一样四处选美，最美的奶奶就被他娶回家了，以致那时还流传着，要看美女就要到新厝我爷爷家。

奶奶的家在西山前霞美村，家境也不错，求亲的媒婆真是踏破门槛。爷爷掂量自己的斤两——走媒婆提亲的老路肯定行不通。爷爷终于想出了一个妙招。

爷爷到城里卖完牛后，不直接回家，等到下午半晌时，绕路到霞美村。他故意去敲奶奶家的门，问说要买只鸭子给老妈补身子。由于奶奶的家人到田里劳动，男女授受不亲，自然不愿意，便借口说鸭子要在霜降那天自己吃。在闽南地区有这样的说法：一年补个遍，不如补霜降。

爷爷不理会，三两下抓起鸭子，扔下一块大洋就跑。奶奶在后面又急又气却无可奈何。外曾祖父回家后知道来龙去脉，可看在大洋的份上，就不再追究，因为那时的一块大洋可以买两三只鸭子了。

过了两天，爷爷故伎重演。奶奶不生气，外曾祖父知道后反而笑爷爷有点傻。确实，曾祖母当时也养了不少鸭子，根本不需要买。不过爷爷不傻，买鸭子只是借口，以便如古人所说的那样“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有好感”。果真，第三次强买鸭子时，奶奶反而帮忙抓鸭子。第四次，爷爷把自己的家境如实告诉奶奶并大胆表白。奶奶觉得爷爷是个孝子，就和爷爷谈起了自由恋爱。等外曾祖父发现时，已经太迟了。为了维护外曾祖父的门风，媒婆当然是少不了的，就像今天的结婚仪式，还是需要媒婆搞些民俗仪式。果真，奶奶不但是个大美女，而且很会相夫教子，她给爷爷生了五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在那个多子多福的年代，爷爷很是风光。

爷爷在上世纪的肃反运动和文革中，不断遭到批斗，原因是他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经常在莲花地带买卖黄牛。同安的莲花是个小 “金山角”，地处同安、安溪、长泰的交界处，是当时匪首叶定国及其儿子叶金泰的地盘。一般商人不敢到这个地区做生意，唯独爷爷在这里平安无事，因而遭到无端的怀疑与指责。鬼仔央这个绰号就是从那时传开。我小时候曾好奇地问爷爷，他就笑着以“入山观山势，入门观人意”这句话为引子说起他的经历。

有一年农历四月份，莲花美埔村的一个亲戚，央求爷爷把他家的小牛犊拉去城里卖了。爷爷心想莲花地处山区，黄牛货源肯定充足，而且便宜，如果能做成生意，利润不小，只是那里被土匪控制，财物被抢是小事，万一丢了性命就不值得了。当时爷爷还没结婚，血气方刚，经过一番权衡，他就想闯一闯，毕竟俗语说得好——富贵险中求。

爷爷等到了端午节那天，才动身去美埔。因为同安地区在端午节有采折蒲苇插门窗祈求辟邪的习俗，只要大白天，野外肯定有许多村民采折蒲苇，土匪想抢劫也就不那么好动手。到了亲戚那边，爷爷也不留在他家里吃粽子，只是借了把木犁扛在肩上，就牵牛回家。亲戚不解，爷爷不说啥，只是笑了笑。他想伪装成下地的农民，以便骗过土匪。

走到在西山后与莲花的交界处，土匪突然冒了出来，用枪抵住爷爷的额头。爷爷没料到土匪不按常理出牌，而且完全没人性。如果再说自己是要下地耕田，土匪肯定不信。爷爷皱了一下眉头，就大声说他是叶定国的表弟。土匪们将信将疑，却不敢动手，只好盘问爷爷有关叶定国的家庭事。爷爷依旧只说是叶定国的表弟。僵持了一会儿，几个土匪也没招，只好把他带到莲花安柄村找叶定国。爷爷故意在路上磨磨蹭蹭，一心想着各种应对办法。

叶定国正在吃粽子，听到手下的报告，充满狐疑。一见面，叶定国看到“假表弟”——爷爷那么镇定，他内心就称奇了，不过，他还是拿出驳壳枪瞄准爷爷。爷爷不慌不忙就说端午节杀人很不吉利。不要看土匪很残暴，但他们都很迷信；虽然他们坏事做绝，但还是会经常吃斋拜菩萨以求心安。叶定国的儿媳“老三花”就专门出家，叶金泰还专门为她盖了佛心寺，如今该寺庙仍在安柄村附近。

叶定国慢慢放下枪，叫爷爷把钱和黄牛留下，他也不追究爷爷冒充表弟的事。爷爷看到这种情况，就上前理论一番：“你如果把钱和牛都抢走，你只能抢一次；如果你不抢我，我每次来做生意，都给你留下买路钱。哪个更有利于你，你自己算算吧！”说完，爷爷故意把剩下的一点钱掏出来扔在地上就走。

叶定国见到利字当头，连忙眼珠一转，装出笑脸说：“老弟，你别生气！”说完叫匪徒们好礼款待爷爷。爷爷就在叶定国的同字厝里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回来当然是匪徒武装保护了。

这件事成了爷爷跟人比拼吹牛的本钱，不过也正因为这样，他在解放后，就遭到牵连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才平反。解放后，很多跟土匪有牵连的都遭到镇压甚至枪毙，爷爷只是被简单的批斗，原因也是他曾经在抗日战争中帮游击队送过情报。

1938年初夏，叶定国在同字厝里病死，民间传说他是罪有应得被雷公击杀。5月10日厦门被日本侵略军攻占，厦门人民奋起反抗，各种抗日游击队纷纷涌现出来。当时西山后就有几种势力互相渗透：国民党政府、土匪、日伪军和特务、抗日游击队。爷爷要养家糊口，仍旧做他的牛贩子，为了出门做生意方便，就想方设法办了好多“良民证”。

古同安有三个比较大的赶圩日，灌口圩市是农历每月逢尾数一四七号，同安是二五八，马巷是三六九。1942年初，爷爷赶着两头黄牛从灌口圩市往回走，路过赵溪领（今天南山村与碗窑村的交界处）时，背后传来了一阵枪声。爷爷赶着黄牛爬坡也走不快，干着急。

一个商人模样的游击队员一瘸一拐地赶上来，只见他左腿被子弹打伤了，鲜血不断冒出来。游击队员拉着爷爷的手说：“眼看我跑不掉了，可这张厦门日军的布防图是冒着巨大的牺牲才得来的，希望你能把他转交给莲花村的叶某某。”也许游击队员没有办法了，只好病急乱投医，在逃脱无望的情况下，只好把它交给碰到的路人。

爷爷很迟疑，他心中很想帮助游击队，可是又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况且敌人的枪声越来越近，万一情报送不成，还搭了性命怎么办？游击队员见情况十分危急，就不由分说把图纸塞给爷爷，然后往前跑。一转眼，七八个伪军和一个日本军官冲上来，他们都穿得像黑社会的样子。游击队员怕被俘虏，就举枪自尽。伪军上去就搜查烈士的遗体，想找回图纸。

爷爷见势不妙，想扔掉图纸，又怕对不起烈士，不扔图纸，肯定会被伪军搜身。正当时，一头小牛犊被枪声所惊吓，拉下一堆屎。爷爷马上想到一个办法并马上弄好图纸。果真，伪军在搜查完烈士的遗体后，就把目光狠狠地转到爷爷身上。爷爷的心紧张得快跳出胸口，不过他还是舔舔嘴唇，佯装镇定，任伪军搜身。伪军盘查问话，爷爷就说他是良民什么都不知道。爷爷运用他初次遇到叶定国土匪时的答话技巧。

伪军除了搜到几块银元外，就是搜到爷爷的各种 “良民证”。当时能拿到良民证的人，一般都七拐八弯的关系，就是日军见了，也不会太刁难。但是日军军官太贪婪了，眼见找不到图纸，就把银元放进自己的口袋里。爷爷马上装着笑脸说：“小意思，请太君笑纳。”日军军官得意地笑了，示意爷爷可以走了。伪军觉得扛着烈士的遗体太累，也就抢走大黄牛当运输工具。

爷爷当然圆满地完成了烈士的嘱托，把图纸安全地转交给游击队。日伪军为什么搜不到图纸呢？原来，它早就被塞进小牛犊的屁股眼里。

贼仔池

小时候，爷爷告诉我有关贼仔池的故事。

贼仔池眼睛很小，却能滴溜溜地转，活像老鼠一样狡猾。闽南地区总是给小孩子取个贱名昵称，希望孩子好养大。贼仔池就是这样被叫上，真名倒是没人记住，就连我爷爷也没记住他的真名，虽然我爷爷是他的姨表哥。

上世纪二十年代，军阀混战，同安也是兵荒马乱，穷苦人家的孩子经常饿肚子。七岁的贼仔池，在一次偷包子铺的肉包时，被抓住遭到大声训斥。瘦小的贼仔池吓得哇哇大哭。一个老汉见他可怜，帮他赔钱了事。没想到这个老汉是个老扒手，他把毕生绝学传给贼仔池，希望他能在乱世中混个温饱。贼仔池本是昵称，阴差阳错，竟然成为他的人生偈语。

解放后，四十岁的贼仔池金盆洗手，成了一个裁缝，同安地区仍流传着他的江湖传说。爷爷不相信贼仔池“三只手”的功夫，要亲自体验一回。贼仔池忍不住爷爷的央求，就给爷爷上了一课。同安的古南门桥全长不到百米，步行不到一分钟。贼仔池说要在桥上把爷爷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扒走。

爷爷有个怀表，在当时很值钱，他把怀表藏在身上。它到底藏在裤兜还是上衣口袋？爷爷没让贼仔池看到。爷爷刻意和贼仔池保持距离并快步走，很快的，剩下十来步就走完古南门桥，爷爷感觉怀表还在，心中不免怀疑贼仔池的本事。这时，正巧一辆牛车过来，由于桥比较窄，爷爷下意识地顿了一下，接着躲闪让路。

走到桥头，贼仔池把怀表亮出来。望着在阳光中闪亮的怀表，爷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赶紧摸了一下胸口，发现外衣和内衣的扣子都脱了。至于贼仔池怎么判断怀表藏在哪里，又是怎么下手的，这边就不好公开了。爷爷问他怎么练就“三只手”的本事。贼仔池苦笑着说是师父逼他徒手去捞油锅里的油条。

戒备心如此强的爷爷，都被他扒走，那些全无防备的人，更不在话下。只要贼仔池盯上的，绝对跑不了。不过，贼仔池贼心并不坏，邻居还称他为义扒。

邻居是个老实的穷苦人，不过上天对他不太好，厄运连连。养了一窝猪仔，眼看猪要出窝了，却遭猪瘟袭击。他向土财主借债，买了一头母牛，在精心饲养下，母牛怀上小牛犊。眼看心血要有所回报了，母牛却被土匪半夜抢走。

土财主全无同情心，逼债上门。邻居没钱还，苦苦哀求。土财主竟然把邻居的破家具砸了，还连扇他的耳光。看热闹的一大堆，只是好言相劝，却没人敢上前阻止。贼仔池刚好在家吃饭，连忙放下碗筷，出来劝解。土财主发泄一番暴力后，觉得再闹下去也拿不到钱，就悻悻地走了。过了个把钟头，土财主骂骂咧咧地回来，问有没有人捡到他的钱包。大家自然说没看到。

那天夜里，邻居一家都没有煮饭，大家相看却唉声叹气。贼仔池默默地掏出一些钱给邻居，让他救急。邻居问贼仔池怎么有钱，贼仔池转了转眼珠子，不说话就走回去。

有一次，贼仔池路过古南门桥，看到一堆人围着看热闹，心想机会来了——趁机再扒几把，于是便挤进人群。原来有个妇人在嚎啕大哭，闹着要跳桥轻生。众人当然极力劝解，可面对妇人的处境，也无能为力。贼仔池觉得那个妇人有些眼熟，这才想起一个时辰前，妇人在大街上急冲冲地走着，不小心撞到他。贼仔池本想骂她几句，却贼心上来，顺手扒走妇人的钱。

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中，贼仔池才知道，妇人的丈夫生了一场大病，她本想借钱买药治病，不料钱却像长翅膀似的飞走了。妇人在街上找了几个来回后绝望了，一时想不开就要跳桥轻生。看着妇人满脸泪水，捶胸顿足的模样，贼仔池的心被震撼了，觉得自己罪恶滔天害了一家子的命。

贼仔池仰天叹了一口气，就低下头来安慰妇人，让她再找找。在众人的劝说下，妇人燃起最后的希望，把全身的口袋再细细掏一回。妇人果真在裤兜里找到了丢失的钱。妇人仿佛看到了一条生路，便喜极而泣，磕头感谢苍天。

贼仔池默默转身而走。从此他立下 “三不扒”誓言：不扒老人、不扒看病的人、不扒籴米的人。老人的钱，在闽南语俗称“棺材本”，他们辛苦一生，好不容易积攒小钱养老，扒他们的钱简直不孝，禽兽不如；扒看病的钱，等于间接害人性命，连苍天都不能原谅；扒籴米的钱，害人一家没米吃，也是罪过万分。

旧社会，到处是穷人，又能扒到多少钱呢？更何况以 “三不扒”加以自律，贼仔池也不好过。思来想去，他就往赌场里钻，毕竟那边的有钱人多。当他第一次踏入赌场，才发现那里戒备森严，反而不好下手。即使他偶尔参赌来个浑水摸鱼，但赌的结果往往被庄家赢走，那些赌徒每每乘兴而来，败兴而回。赌徒没钱扒，庄家的钱扒不到，如何是好？幸好贼仔池脑子转得快，他想假如把扒手的功夫改用来赌博出老千，估计钱来得快，更何况很多赌徒的钱也不是来得光明正大，他出千赢钱也就不会有太多自责。

一番苦练后，贼仔池的千术几乎天衣无缝。他的拿手绝招是摇骰子，他不但能根据骰子声辨别点数，而且能摇出中意的点数。古代同安地区盛行“十八赌”，就是摇动三颗骰子，以点数大小决胜负。当今厦门地区的“中秋博状元”民俗，其实也是从这种赌博演化而来，只不过是增加到六颗骰子，把“赌资”改为月饼。据说，这个习俗是民族英雄郑成功为缓解将士的思乡情而发明的。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有钱人也不好过，要么土匪强盗容易找上门来，要么被官府兵差强行勒索。曾经逼邻居还债的土财主，就被盘踞于同安莲花地带的土匪叶金泰敲诈过好几回。因此，贼仔池即使能赢钱，也不敢赢太多，而且经常把钱送给穷苦的百姓。当然，贼仔池也约土财主赌几把。土财主的家道就慢慢没落，到了解放后土改时，他竟然就因为贫穷而逃过了被批斗被清算的命运。如此造化，让人感慨唏嘘。

如果贼仔池的故事到这里，也就不值得为他写这篇故事了。1938年5月10日，日本侵略军攻占厦门地区。厦门人民不甘心被奴役，纷纷起来反抗，根据高云览的小说《小城春秋》改编成的电影风靡一时，也是讲述这段历史。

话说一个姓吴的汉奸，他充当日军翻译官，不但狐假虎威，还开设赌场出千，巧取豪夺赌徒的钱财。他在赌场还高挂 “东亚共荣，逢赌必赢”的对联。贼仔池本来每次只赢一点，但他看到同胞被日本鬼子欺压的样子，就决心替厦门人民争口气。他悄悄地约几个赌徒跟他一起押大押小，结果赌徒们都赢得眉开眼笑。赌场输了许多钱，气得吴汉奸吹眉瞪眼。吴汉奸想到了一个奸计，就约贼仔池赌博一较高下。贼仔池想到不应赌肯定被杀，应赌估计还有活路，就硬着头皮豁出去了。

日军荷枪实弹、杀气腾腾，吴汉奸一脸不屑。贼仔池知道他凶多吉少，赢也是死，输也是死。而且他不能随意出千，否则被狡猾的吴汉奸发现，肯定当场被杀。怎么办？他的眼珠转了好久。

赌局开始了，三局两胜制。第一局，贼仔池耳朵动了动，听出了骰子是十六点，他想第一局绝对不能输给吴汉奸，不然被杀还要被笑为废物，即使没被杀，也给厦门人民丢脸。因此他下注押大，果真赢了。吴汉奸脸色很是难看，悄悄拔出军刀。第二局，贼仔池又听出点数了，不过他故意押错，让吴汉奸赢一局扳回面子。吴汉奸又把军刀按下。第三局，贼仔池拍了一下桌子，随意乱押。意外的事出现了，一颗骰子叠在另外两颗上面，根据规则，只能算作和局。

其实，贼仔池拍桌子的目的，就是要让骰子跳起来叠住。这个出千手法太巧妙了，在场的人都看不出来。双方赌成平局，贼仔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赶快找借口说改天再赌。吴汉奸在满场赌徒的见证下，也不好找借口动手，只好装模作样地让贼仔池回家。消息传出后，百姓叫好，毕竟贼仔池在赌场上为厦门人民争了一口气。

有一天，吴汉奸到同安城其他赌场踢馆。正当得意忘形时，被一个抗日游击队员用驳壳枪取了性命。估计有赌徒曾被他欺压过，因此偷偷报告给游击队。随行的三个日本兵立即开枪追出来。贼仔池刚想进赌场，看到这种情况，心想假如不出手相救，估计游击队员就会被抓或被杀。于是他故意上前跟日本兵打招呼，表示愿意帮忙带路。日本兵打了几枪过后，发现没子弹了，不敢追击，只好作罢。

当晚，游击队员找上贼仔池的家表示感谢，因为贼仔池的“三只手”扒了鬼子的子弹，救游击队员一命。

保长彬

有些人虽然没有光辉的形象，但依然深受一方百姓的爱戴和怀念。

厦门的凤南农场和新民镇一部分，在1944年至1949年属于康乐乡西林保管辖，它南有南山，北有石壁山，东有大西山，西有大凤岭，也算是个偏僻的小盆地。1938年后到解放前，同安地区除了日寇的骚扰外，土匪的祸乱更严重，民不聊生。莲花的大土匪叶金泰盘踞于长泰、安溪、同安的交界处的莲花地区，匪势几乎遍及三个县。叶金泰非常凶残，令人发指，尤其是犯下的“六尸七命”案。1948年，叶金泰因怀疑同安三区林后村（今同安区莲花镇林后村）李芳赐与共产党有染，同时其爪牙与李芳赐有隙，遂命其爪牙叶著带着十五六名匪徒，于5月15日夜里，将李家六人带到白沙仑（今同安莲花乡白沙仑）土崖边杀害。当时，李芳赐妻子，身怀六甲，也被杀害，故称“六尸七命”。

可是与莲花毗邻的西林保，叶金泰却不敢涉足，因为西林堡有一个深得民心的 “保长彬”。当时，三十来岁的保长彬由于上过学，结交了同安县长的儿子，被任命为康乐乡的副乡长兼西林保的保长。在他四五年的任期内，西林保比之前、比其他地方，都安定富裕。保长彬和我爷爷关系不错，因为他们在土改和文革时一起被批斗。我爷爷曾经问他为啥当国民党政府的官呢？他苦笑地说，兵荒马乱的年代，当官至少可以自保啊！没想到世事沧桑。

保长彬当官后，出门总是佩带驳壳枪，外加两个兵丁保护。在穷乡僻壤里，他可谓是威风十足，但他不摆谱。比如，曾经有个穷人拖欠税赋，兵丁拿出皮鞭刚要毒打穷人一顿，保长彬当即喝止。保长彬笑着说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等有钱再交吧！那个穷人对保长彬感恩戴德，从此逢人便夸，因为前任保长对穷人不是毒打就是关押。

兵丁不解，保长彬说西林保土地贫瘠，百姓本来不多，如今又有叶金泰土匪和日寇的侵扰，假如我们再逼急了，百姓都逃亡了，他还当啥保长？穷人交税，早交晚交早晚都得交，急啥！

1938年5月，厦门沦陷后，常有日本鬼子化妆成渔民，沿着浔江转入康浔溪而上，进入西林保搞侦查和破坏活动。保长彬1944年上任后，就严令保里的兵丁在辖区的院前村设卡盘查。不久，果然抓住一个日本鬼子。日本鬼子装作哑巴，只是咿咿呀呀。兵丁分辨他的真实身分，对他抓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好僵持着。

这时保长彬刚好巡查到这里，他看到竹筏上的鱼篓没啥鱼，就知道这个人很可能是日本鬼子。但他怕误抓了渔民，因而故意把眼睛转了一圈，挥手示意兵丁让日本鬼子走。鬼子以为装聋作哑的阴谋得逞，面露笑容转身就走。刚走几步，保长彬大声喝道：“八嘎！”“嗨！”日本鬼子下意识回答并点头。因为日本上级军官经常这样训斥下级，所以当保长彬学着日本上级军官的语气训斥，鬼子的狐狸尾巴马上漏出来。

保长彬见状，就命令兵丁冲上去抓住日本鬼子。日本鬼子阴谋败露，恼羞成怒，目露凶光哇哇叫，大声威胁保长彬。众人讨论怎么处置日本鬼子，有的说要送给上级县政府，有的说要就地枪毙。保长彬都否决了，他说送日本鬼子给县政府，路途危险；而枪毙鬼子，并不能起到杀鸡骇猴的作用，因为厦门的日军不知道这个鬼子是死是活，还会派人来搜寻，西林保反而更不安全。保长彬最后决定，既然鬼子装聋作哑而来，就让他成为真正的聋哑人回去。于是叫人割了日本鬼子的舌头和耳朵。

果真如保长彬所料，日本鬼子回厦门岛后，用笔写出保长彬的种种“凶残”手段，日本鬼子看了，又恨又怕，可也不敢到西林保侵扰。当然，这也跟当时的抗日形势有关，日寇已经是穷途末路，无力派兵进攻西林保。

1944年底，保长彬宣布为抵抗叶金泰土匪的侵扰，购买一批枪支弹药，强化西林保的武装。年底是农闲时节，一百来号的青壮人口被集中起来训练。可是配发枪支的时候，只有十来条真枪，其余的都是木头枪。不理解的村民都大骂保长彬贪污。拿到木头枪的兵丁自然不干，保长彬拿出驳壳枪吓唬，真枪那么贵，你小子弄坏了赔不起，先演练再说。我爷爷也没拿到真枪，因为他理解保里没钱，买不了那么多真枪。

匪首叶金泰很快知道保长彬操练木头枪的消息，哈哈大笑，仍旧派出匪徒侵扰西林保，特别是蔡宅和西山村。保长彬依旧装作不知道。

时间一晃，很快到了过新年的阶段，农村到处放鞭炮庆祝，唯独保长彬不让家人放。到了正月十八，西林保有六个甲（相当于现在的行政村村庄）联合举办迎神赛会，叫做“六甲五谷先帝出巡”，村民们抬着五谷先帝等诸位神像绕村游行，村民们拿出很多贡品，其中必有除夕做的而且已经发霉的年糕，祭祀五谷先帝，祈求新年丰收。村民们纷纷燃放鞭炮，可是保长彬不但不让家人燃放，还把邻居的鞭炮也征收过来。对外放话说，家富不可张扬，不然引来叶金泰大土匪怎么办。保长彬说这种话，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而且指名道姓让叶金泰来抢。村里的老人纷纷指责他真不会说话。

匪首叶金泰很快瞄上了保长彬，在他看来，保长彬贪污了买枪的钱，而且装穷，肯定富得流油。一天晚上，他带领30多名匪徒来抢劫。保长彬那两个兵丁很快就知道消息，吓得赶紧躲进屋里。保长彬不慌不忙，命令兵丁扛着一大箱东西从后门先走，然后带领家人跟着走。土匪们进屋后翻箱倒柜，能拿的都不留下，最后还牵牛赶猪。叶金泰看着战果，得意大笑，看来保长彬也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

当匪徒们走到蔡宅时，保长彬带领十来个人截住了他们的去路。“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缴枪不杀！”保长彬掏出驳壳枪对空扣动扳机。叶金泰借助煤油灯光，只看到保长彬等十来个人，便不放在心上，吹灭煤油灯，大叫土匪开枪。保长彬命令兵丁们赶快卧倒开枪还击。黑灯瞎火，怎么打仗呢？因此，开枪只不过是壮威而已。

刚开始，匪徒们以为人多势众，枪声明显比保长彬这边响亮。不过，他们很快地发现自己陷入重围中，到处是喊杀声，到处是噼噼啪啪的枪声。匪徒们见势不妙，不再听叶金泰的命令，丢下枪支和抢来的东西，哭爹喊娘，夺路而逃。

保长彬打扫战场时，被抢走的东西一样不少地找回来，而且还白白得到30多条洋枪。当然，也抓到了三个俘虏。原来保长彬收藏了一大箱鞭炮，在叶金泰抢东西时，召集保里的那些受训青壮年，让他们埋伏起来放鞭炮。

村民们要处决那三个俘虏，保长彬却不答应，而且给俘虏好吃好喝的，第二天就把俘虏放回去。这与他处理日本鬼子的做法大相庭径，村民们不理解，我爷爷却能理解。假如把叶金泰逼急了，西林保肯定迎来腥风血雨，即使能打败叶金泰，西林保也会损失惨重，不值得！

匪首叶金泰被保长彬伏击后，再也不敢到西林保作威作福了。

杨猎手

闽南人表示对一个人很尊敬，往往是姓氏加上职业称呼他。爷爷的好友杨猎手就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因为他打过日本鬼子还立下战功。

杨猎手是邻村的一个孤儿，父亲早逝，家里极其贫穷。幸好靠山吃山，他以打猎贴补家用。他使用一把自制的弓弩，可以说是箭无虚发。人家都用鸟铣枪打猎，可他却说鸟铣枪声一响，猎物都逃走了。你说他聪明也对，说他老顽固也对。另外，别看他个儿不高，瘦得跟猴子似的，可他游泳技术相当不错，几招“狗爬泳”，却能在村后的大池塘游几个来回。

1936年底，国民党政府看重杨猎手的特长，不顾他家中的老母亲，就强行把十八岁的他征去当侦察兵，驻守同安古县城。1937年10月26日，金门沦陷。厦门人民奋起反抗日本侵略者，除了1939年4月20日“复土救乡团”40勇士突袭金门外，国民党军队也曾多次袭击金门，不过基本上以失败告终，国民党军队损兵折将，士兵一听到要执行金门任务的，基本上都装病或者买通长官或者并没有真正执行，导致连个日军守备地图都搞不回来。长官在无兵可派的情况下，便钦点了几个犯事的士兵。杨猎手当时也犯了事。

国民党军队本来军纪就比较涣散，杨猎户经常跑到县城旁的田洋村去偷甘蔗吃。有一次，杨猎手听到甘蔗林里有妇女在呼救，善良的本性让他忘了自己是个当兵的小偷，急忙跑去救人。只见一个头上长着脓包的痞子，他正熊抱一个妇女欲行不轨，杨猎户就大喊住手。痞子一看是当兵的，来不及细想，撒腿就跑。这个妇女有几分姿色，是被他夫家买来冲喜的，没想到她丈夫却一命呜呼，年纪轻轻的就成了寡妇。村里人迷信，认为她是扫帚星。可痞子不管什么扫帚星，癞蛤蟆却想吃天鹅肉，好几次纠缠寡妇，都被她拒绝。

也算是月老有情，寡妇为了报答杨猎手的恩情，就和他好上了。有一次，杨猎手和寡妇在甘蔗田了发泄体内多余的荷尔蒙。甘蔗林有一人多高了，一阵风绕过，叶子便哗哗的，放眼眺望，绿色的浪花一浪接一浪滚过，谁也不知道波浪底下更是激情澎湃。正当他们兴意阑珊穿好衣服时，那个痞子出现了。痞子故意问他们在干嘛？杨猎手一时心慌，就说在偷吃甘蔗。痞子讥笑地问那甘蔗粕在哪里？杨猎手慌张地说甘蔗好吃连粕也吃了。这可能是同安民间歇后语“田洋的甘蔗好吃——无粕”的最早版本。

原来痞子暗中跟踪寡妇，又想图谋不轨，不料却看到了他们的好事，就动起了歪脑子报复杨猎手。他继续说按照民俗，看到野合是要触霉头的，除非给他红包图个吉利。是的，在闽南地区，确实有这个风俗。被抓的“奸夫淫妇”也乐意用红包堵住别人的嘴巴。杨猎手只好接受。不过，当天下午，痞子出尔反尔，故意到县城告状，说杨猎手奸淫妇女。长官正愁无人可派去金门侦察，就不顾杨猎手和寡妇的申辩，命令杨猎手立功赎罪。

1939年底的一个夜晚，杨猎手一行5人，偷偷从角屿游向金门，这里最近的距离只有3600多米。他们没有选择漆黑的夜晚，虽然容易被敌人发现，但更怕游错了方向游到大海去；另外，选择冬夜的原因是天气寒冷，日本鬼子相对放松警戒。海浪轻轻地摇着，夜色非常美好，只是海风和海水刺骨般的冰冷，其中有两个人已经体力不支，可是他们无法相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战友牺牲。为了活着回去见寡妇，杨猎手咬着牙坚持游向金门。

上岸时日军哨兵正打瞌睡，但是军犬却发现他们并狂吠起来。一个战友掏出手枪，被杨猎手及时按着。因为一旦开枪，肯定惊醒哨兵，那么整个计划不但泡汤，而且三个人也顶不住鬼子的进攻。杨猎手接着拿出随身带的小弓弩，一箭过去，军犬的狗头马上被射穿。就这样，他们在第二天早上，化妆成农民混进了金门岛。

溜了一圈后，他们收获并不大，有人提议放弃收集情报溜回来。杨猎手为了寡妇，不肯答应，他提议去金门维持会王廷植会长的家。这叫深入虎穴，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

王廷植这个汉奸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他平时靠着日军耀武扬威，一旦被杨猎手他们用枪顶住，立刻认怂，连忙命令手下放下枪。杨猎手拿到日军守备地图后，就押着汉奸做人质往大街上走。汉奸见势不妙，不断挣扎着。杨猎手便威胁道，假如不配合导致他们被抓，他们就向日军说他私通国军出卖情报。汉奸一听傻了眼，因为日本鬼子生性多疑，一旦他们被抓后死死咬住，他的会长帽子不保，还可能被打死。杨猎手故意晃了晃地图，问汉奸是否丢了东西。汉奸立刻说没丢。

傍晚时分，街上人来人往，杨猎手示意战友，就用力推倒汉奸，拔腿就跑。杨猎手顺便朝天开了两枪，大街上顿时乱成一锅粥，日军军警立刻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战友们很不理解他的做法，杨猎手边跑边说，这就声东击西，日军注意力被转移到大街上，就可以从容渡海游回去。战友还是不太理解说，为什么不趁机枪毙汉奸呢？杨猎手笑着说，一旦打死汉奸会长，他跟上来的手下就会不顾百姓安危，向我们开枪了。

这段光荣的历史，成了杨猎手日后跟人家“话仙”吹牛的资本。长官也因此不再追究他“败坏军纪”的责任。虽然国民党军队有过换防，庆幸的是，杨猎手所在的军队只是在同安地界内调整。因此才没有让他们这段情缘因为距离或时间间隔而泯灭。尽管他们郎有情妹有意，碍于现实，也只能偷偷摸摸往来。

1949年9月底，解放军越过新圩的十八弯，进入同安地界，在五显古桥，遭遇了国民党军队的抵抗。杨猎手此时已经是个班长，他却命令手下士兵缴械投降。因为他知道解放军来了，能分田分地，改变穷苦人的命运。解放军在了解他的情况后，把他遣散回家。

解放后，杨猎手迎娶了寡妇。他们的苦恋也算是守到云开月明。每当他向老婆“吹嘘”他的英勇事迹时，他老婆故意装作没听见。他便高声抗议说，要不是为了老母亲和老婆，他参加解放军，肯定能立下显赫的战功。他老婆听了，羞涩地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