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能“生产”出作家来吗?
2018-05-18张妮
本报记者 张妮
“当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我在报纸上看到这样一句话:这是莫言一个人的光荣。5年前,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成立了,就文学的高等教育而言,它开创了一个新纪元。”作家毕飞宇说。莫言获诺奖的第二年,他多了一个身份——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主任。几天前,在该中心成立五周年纪念仪式上,莫言又多了一个身份——主持人。在他的号召力下,余华、苏童、韩少功、曹文轩、毕飞宇等一众文学大咖齐聚一堂,共同探讨中国文学界颇受关注的问题:文学需不需要教育,文学应如何教育?
作家手把手教创作
文学教育与作家培养是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的重要职能。据该中心执行主任张清华教授介绍,中心实行作家导师与学术导师相结合的双料培养模式,先后聘请余华、苏童、严歌苓、格非、欧阳江河、西川、吉迪马加、李敬泽、李洱、邱华栋等著名作家作为学生的作家导师与校内学术导师合作进行指导,将学术课程与写作训练的专业课程合理搭配。截至目前,该中心已参与培养四届文学创作方向的硕士研究生,一届与鲁迅文学院联合招生的作家研究生班。除引入国际通行惯例,建立驻校作家制度外,该中心还邀请瑞典文学院诺奖评委会前主席埃斯普马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俄罗斯诗人库什涅尔等百余位外国著名作家来华,开展中外文学交流。
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在纪念仪式的致辞中表示,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与北师大文学院合作的文学写作专业,通过作家直接参与文学教育,不断为中国当代文学输送新鲜血液,“我期待这一合作事业重续辉煌,从中走出无愧于这个时代的作家。”
“与其他培养教育方式相比,文学在意大利学校中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它是极为重要的伦理道德和美学教育。”国际安徒生奖首位中国获奖作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曹文轩认为,文学教育的意义体现在几个方面。第一,确立道义观。人类社会的正常运转必须有道义的原则、道义的支持,而文学则具有培养人之道义的得天独厚的功能。第二,营造审美境界。一个完整的精神世界是由许多维度组成的,审美是十分重要的维度,文学对这一维度的生成几乎是最有效的。第三,培养悲悯情怀。古典文学始终将自己交给一个核心要素——感动,之所以让我们感动就在于它的悲悯精神和悲悯情怀。当祥林嫂于寒风中沿街乞讨时我们体会到悲悯,《悲惨世界》里冉阿让偷走了主教的银烛台被警察抓住,主教却说这是他送给冉阿让的时候,我们体会到悲悯。“我曾断言文学的根本意义在于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而这一基础中就包括悲悯情怀”。第四,文学可以帮助我们记忆历史。一部《红楼梦》会使我们对那段历史有超越以往深度的理解。有一套美国语文教材,它的全部文本都是美国著名小说,这些小说按时序排列,一路读下来正好就是一部美国历史。曹文轩认为,文学对教育的意义还包括激发想象创造潜能、强化说事能力、提升语言水平等。
文学教育无处不在
文学的教育意义毋庸置疑。但文学创作真的能被教出来吗?活动现场有位文学专业教授表示,他自己辅导儿子写作文,一辅导作文就不及格。“著名诗人欧阳江河一讲课就出现一批诗人,这不大可能。所以,说文学影响还靠谱,要说文学教育就不好说了。”
毕飞宇则认为,“文学是可以教的,文学教育完全可以纳入高等教育中”。他告诉《环球时报》记者,文学是人类精神最宝贵的维度之一,是精神就离不开成长,离不开哺育,离不开自身的升华。余华的存在给那些主张文学不需要教育的人提供了一个铁的事实——他没有上过大学,然而他是中国当代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余华没有经历过高等的公共教育,那是特殊历史时期造成的,然而我们是否知道,余华的私人教育或者说自我教育是怎样的?他读过多少书,他是怎么读的,他是如何思考,如何与朋友讨论的?他的阅读、思考、讨论和他的文本之间,究竟构成了怎样的关系?这些问题都被我们有意或无意遮蔽了。”毕飞宇表示,在余华失去了公共教育资源后,如果没有严格的自我教育,他今天就不可能是余华。“那些说文学不需要教育的人只不过没有搞清楚公共教育和自我教育的区别。”
余华则现身说法讲了一个故事:有个青年作家写了一部小说,里面写一位神父和一名年轻女子的爱情,写到那个神父千里迢迢赶来见那个女孩。他们相见时,女孩奔跑过去后不是先和神父拥抱,而是先把他胸前的十字架吻了一下,然后才紧紧拥抱。爱尔兰作家乔伊斯读完这段描写后说,这个细节太好了。而青年作家却对乔伊斯说,他租的那个房子的女佣说这个细节不够好。乔伊斯问为什么。青年作家答,女佣说那个神父千里迢迢跑来,十字架上肯定有很多灰尘,那个女孩应该先把灰尘抹掉再吻。乔伊斯告诉青年作家:你应该向她学写小说,不要跟我学。余华道,“我想说的是,文学教育无处不在,大学里有,生活中更多。”
你是那棵独特的树
鲁迅文学院被公认为中国作家的摇篮,莫言、余华、刘震云、毕淑敏等中国顶级作家都曾是其学员。鲁迅文学院副院长邱华栋告诉记者,1988年,北师大和鲁迅文学院合办了第一届作家研究生班,其中一名学员就是莫言。“我在鲁院天天干的就是培训作家的事,平均每年办十七八个班,培训800人左右。从文学教育的课程设置来讲,大部分课尽量越杂越好。”邱华栋说,近期鲁院的课程表中,有讲昆曲的,有讲人工智能的,有著名画家讲怎么画画的,还有一堂课专门讲扶贫。文学教育更多教的是文学之外的东西,此外还有一点非常重要。“有一次我碰到一名年轻作家,他很沮丧地对我说:我特别恨余华老师。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余华老师写得太好了,我很难超过他。我说:你的敌人是自己,你只有超过自己,才能超过余华。”邱华栋认为,文学教育要尽量让作家发现自己的写作资源、自己的写作方向,成为自己。“让作家发现,在一片森林里,他是那棵独特的树,这是我们特别想做到的。否则,文学教育就是失败的。”
在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作家格非看来,今天的文学教育存在一个误区。“在某种意义上,文学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脱敏。当我们的身心遭遇痛苦折磨时,通过阅读文学作品,就可以知道同样遇到这些痛苦的不同个体是如何面对的,我们可以跟文学里的人物构成某种经验交换,会让我们有勇气面对真实的世界。18世纪以来的文学都与所谓的恶有非常密切的关系。但是,在今天的文学教育里,这样的东西已经慢慢失去了。”格非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如今,文学被想象成一种纯美的东西。很多小资情调、心灵鸡汤的东西充斥网络。“我们如何去面对一个完整的世界?这恐怕是今天我们讨论文学教育必须面临的一个问题。”
河南省作协副主席李洱认为,中国现在的文学教育是用同一种教材、同一部作品、同一个作家来教育不同的人,但每个人的思维方式、感受世界的方式都是不一样的。著名作家苏童对此感同身受:“我们长期给学生规定某一种高度、标准,到底谁是巅峰,什么样的倾向、风格是巅峰?有时一个长者或者所谓老作家的倾向性会多少影响到学生,但必须告诉年轻人——神有很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