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我们要保护的,我们不能让它摧毁”
2018-05-17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发自法国戛纳
“对我来讲,江湖世界是一个有吸引力的世界,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世界。作为中国文化很重要的组成部分,‘江湖二字有两重意思——戏剧性的生活,同时也是充满危险的地下世界。”贾樟柯导演说。
2018年5月12日,贾樟柯带着新片《江湖儿女》在第71届戛纳电影节亮相,并举行了新闻发布会。《江湖儿女》的英文片名叫“火山灰是最纯净的白”(Ash is the purest white),它更诗意地阐释了“江湖”的含义。
这一天也是汶川地震十周年。2008年,贾樟柯携《二十四城记》来到戛纳时,里氏8.0级的汶川地震刚刚发生。十年里,中国社会发生了众多变化,传统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的变迁尤其鲜明。与此同时,生活在“地下”的一群“江湖儿女”,仍坚守自己的一套行为准则和价值观,比如江湖道义。“这种反差是很具有讽刺意味的,但是也十分吸引我。”贾樟柯在接受《银幕》杂志采访时,谈起《江湖儿女》的缘起。他继续讲述小人物与大时代的关系。
在新闻发布会上,贾樟柯将《江湖儿女》的创作动机归结到更个人化的体验。2001年,他拥有了第一台DV摄影机,习惯性地带着它,拍摄内容林林总总,诸如纪录片和戏剧片断。回顾从2001年至今的素材,他看到了同一个演员——妻子赵涛。
“我看到这十几年,这位女性的脸,它的变化,她生活的变化。我突然觉得可以讲述2001年的这张脸和2018年的这张脸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们个人经历的,可能可以拍电影讲出来。”贾樟柯说。
分离、重逢,再次分离
跟贾樟柯的上一部长片《山河故人》一样,《江湖儿女》也是三段式讲述。只不过前者跨越过去、现在和未来,后者则从2001年讲起,到2018年就结束了。
故乡山西是贾樟柯在电影中的永恒精神家园,《江湖儿女》不例外。故事发端于山西一个偏远凋敝的煤矿小镇,男主角廖凡饰演的斌哥是当地的“地头蛇”,开麻将馆、迪厅,风光一时,女主角赵涛饰演的巧巧是斌哥的女朋友。在一场街头斗殴中,眼看斌哥遇袭,几乎丧命,巧巧掏出他公文包中的自制手枪,朝天鸣枪。斗殴被制止,巧巧却因“非法持有枪支”被判入狱五年,始终不愿供出斌哥才是真正的枪支持有者。两人就此分开。出狱后,巧巧寻找斌哥,想重新开始,然而一切都变了。
“两人经历了爱与背叛,分离、重逢,又再次分离。他们从没有结婚,在某种程度上保持着各自的自由,对我来讲,这也是一部关于反叛的电影。”贾樟柯说。
贾樟柯创造的“斌哥”和“巧巧”,都是改革开放后成长起来的,生活在变革的时代。在他们生活的那个“地下”世界里,自有一套精神信仰,部分来自传统江湖文化,形式如同1980年代香港黑帮电影和武侠片。他们模仿片中黑帮老大的做派,信奉武侠片中江湖人士那种重情义、讲道义。
但时代巨变撕扯着每一个人,“很多东西确实摧毁了,就像烟灰一样飘散了。但什么是我们要保护的,我们不能让它摧毁。”贾樟柯让巧巧坚守“江湖道义”,照顾背叛她的斌哥;斌哥也有自己的坚守,他不甘心被巧巧照顾,选择出走。在贾樟柯看来,这种努力和自由“是最后的人性的证明”。
来戛纳前,廖凡才看了初剪。这部电影是他与贾樟柯、赵涛的头一次合作。
看第二遍后,廖凡和贾樟柯讨论起斌哥。他试图理解这个男人的无情:“有时在江湖当中你是不能自拔的,有时候身不由己,到最后你会被生活推着走,想改变它但是改变不了,就像宿命的轨道改变不了。不是互相搀扶,连自身都保护不到。可能到那个时候,我都顾及不到你,这种情感反而显得更真实。”
五年后,斌哥和巧巧在一间小旅馆重逢。这个场景令廖凡印象深刻,拍摄对手戏时两位演员入戏很深,非常默契。两人没有废话,拍摄时互相瞪一瞪对方的眼睛,马上就能明白,爱意完全能够感受。拍小旅馆那场戏时,恰巧遇上雷雨天,把气氛烘托得非常好。当天带的胶片非常少,导演着急,想去一百多公里外的驻地运些过来。结果,胶片还没到,戏就拍完了。
那场戏是一个长镜头,足足要拍七分钟。七分钟里,廖凡和赵涛互相感染,最后都泪流满面。“我觉得那是斌哥从心里发出的声音,那是他对于世界、感情的选择,而且他会一直按照他的选择走下去。他就是那样的人,像风一样,不会停下来。”廖凡形容。
拍完,贾樟柯却告诉他们,这一条不能用。他认为这部电影应该克制一些。他们克制着拍摄了第二条。最后呈现在电影里的,是赵涛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廖凡则表面保持着平静。
“找到一个人的 口音”
《江湖儿女》可以视为贾樟柯电影的个人小结。
2001年到2018年,《江湖儿女》涉及的时间跟贾樟柯的创作生涯基本重合。1998年,他拍摄成名作《小武》,加上2000年的《站台》和2002年的《任逍遥》,形成了“故乡三部曲”,接下来是《世界》,再到《三峡好人》《天注定》……他有意识地令这些影片中的元素在《江湖儿女》中还魂。
《任逍遥》中的男女主角是少年斌斌和矿区“野模特”巧巧,《江湖儿女》中的男女主角也叫斌哥和巧巧;斌哥穿的是《任逍遥》里的白衬衫,巧巧出场,从服装到造型都是当年《任逍遥》中的感觉。衣服原件找不到,剧组重做了一件,一模一样。年少轻狂的斌斌和巧巧早已身在“江湖”,他们的故事延续到了《江湖儿女》。
巧巧出狱后寻找斌哥,一路坐船漂泊,来到重庆三峡。不少场景在《三峡好人》出现过,直接应用了《三峡好人》时期留下来的胶片影像,包括早已被淹没的三峡沿线的奉节老城。巧巧看到的具有魔幻色彩的飞碟,在《三峡好人》中也出现过。
港台歌手叶倩文的歌曲《珍重》贯穿整部《山河故人》,串起了人物命运。《江湖儿女》中,叶倩文的《浅醉一生》再次在关键场景中出现,它也是吴宇森经典之作《喋血双雄》的主题曲。贾樟柯偏爱粤语歌曲,认为歌里包含江湖浓情,有情有义。“我们听流行音乐好听的节奏,或者旋律。但是叶倩文歌声里的这种情义,我觉得越来越少了。”贾樟柯感慨。
改变还涉及摄影设备,《江湖儿女》使用了胶片摄影机、DV、HDV摄影机在内的六种摄影设备。贾樟柯首次和法国著名电影摄像师埃里克·戈蒂耶合作,“一方面拍人物的命运变化,另一方面也在回顾,用什么样的影像面对我们自己”。
贾樟柯面对着自己的少年时代。剧本写到廖凡出走,他突然意识到,那不是离开一个女人或借居的地方,而是离开家。那一刹那,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第一次离家出走的经历,心绪难平。
《江湖儿女》几乎全片使用山西方言,将大多数中国媒体与国外媒体置于同一水平线。贾樟柯的电影可谓了解当代中国的“魔幻启示录”,好懂,偶尔有一点困惑。放映结束后,一位外国记者问,斌哥是要去找他手机里那位姑娘吗?他不知道,“那位姑娘”只是中国正流行的网络直播的女主播,她只是在直播间向粉丝索要礼物。
影片几次引起热烈的笑声,大多来自外国媒体。一次,斌哥的兄弟、发了财的二勇向斌哥谈起,他现在只有两大爱好:一是看《动物世界》,另一大爱好是看国标舞表演。更热烈的笑声,出现在二勇的葬礼上。斌哥专门请来两位国标舞者,在二勇的坟边起舞。
新闻发布会上,一位法国记者向贾樟柯提问:你很擅长用西方语言讲述能让西方理解的中国故事,是怎么做到的?
贾樟柯回答:“电影自身就是一种语言,导演完全可以自由,什么样的方法、什么样的语言能够把你看到、听到、想到的,把你的情感表达出来,你就可以用那样的语言。我九十年代末学习电影,开始工作以后,已经很全球化,我的电影思想的精神来源,有中国电影、法国电影、意大利电影、俄罗斯电影。所以在电影的世界里,我很少提东方和西方,电影就是电影。可能重要的是,找到一个个人的口音,就好像我们每个人讲话有我们的特点,有我们的节奏,甚至我们的乡音。我觉得口音是重要的,因为代表了一个个体、一个作者讲述的方法,他的拍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