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卡·伊兰：柔软的好奇心

阿拉斯戴尔·福斯特

家，是最接近内心的地方，是一个人最能回归自我的地方。虽然家庭生活的样貌通常让人觉得差不多，但家可能也是世界上最多样、最多变的人类环境之一。家虽是一个地方，但它的本质不是木头、砖头和混凝土组合的物理空间，而是联系我们与最亲密的人之间的无形纽带。友谊的砖块和爱情的砂浆，正是在日常家庭生活中形成的。

对越南摄影师梅卡·伊兰（Maika Elan）来说，别人的家庭生活已经成了她的研究对象。她的拍摄完全出于好奇，这种好奇心是开放、客观的，建立在拍摄对象与摄影师相互信任、相互尊重的基础上。她的作品实事求是地展现了那些自认为处于社会边缘人的生活，因此受到了拍摄对象和公众的认可。

梅卡·伊兰作品最大的优点在于，她善于捕捉拍摄对象日常家庭生活中最自然、最朴实的情感瞬间。在家里，他们可以完全放松并做真正的自己。

梅卡·伊兰于1986年出生在越南河内，毕业于越南社科人文大学（the University of Social Sciences and Humanities）社会学专业，后来成为一名摄影师。最初，她从事时尚摄影和图片编辑工作，之后转做纪实摄影。她的第一个项目是《粉红抉择》（The Pink Choice），展现了越南老中青三代同性恋伴侣的真实生活，并已在许多国际出版物和网络杂志上发表。她的作品曾在孟加拉国、丹麦、法国、危地马拉、印度尼西亚和美国等多个国家展出。2010年，她获得了印度支那媒体纪念基金会（ Indochina Media Memorial Foundation）最佳摄影作品和最佳单张摄影奖；2013年，她凭借同性恋主题作品荣获世界新闻摄影大赛（荷赛）“当代热点类”一等奖，成为首个获此殊荣的越南摄影师。

与梅卡·伊兰（Maika Elan）对谈

是什么吸引你在家庭环境中创作？

梅卡·伊兰：拍照前，我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很普通，也很无趣。但拍摄时，我发现了很多新鲜而有趣的事，也有很多人间美好的东西。在家庭环境中拍照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这使我更爱我的国家和同胞，也使我变得更自信并充满爱。

《在河内》（Inside Hanoi）这个系列是怎么构思的？（图02～03）

梅卡·伊兰：河内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城市，因此我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河内旧城区，有成百上千的小胡同，我非常喜欢那些小巷，人们在那里吃饭、工作、睡觉、窃窃私语，到处充满欢笑和烟火味。我想通过相机记录他们的真实家庭生活，以及他们内心深处的欢笑和创伤。

你最廣为人知的作品是《粉红抉择》系列，能否谈谈这组照片的创作过程？（图01，04～08）

梅卡·伊兰：那是2010年，我在柬埔寨暹粒省吴哥摄影节参加了一个摄影研讨会，当时我也在寻找拍摄项目，无意间发现了一个专为同性恋群体服务的旅游网站Pinkchoice.com。在网站上，我发现暹粒省有许多同性恋旅馆和酒吧。当时，这对我来说非常新鲜，所以我决定探索这个“世界”。

果然，这并不是一件易事。刚开始，旅馆和酒吧的老板都不允许我拍照，即使里面没有顾客。后来，他们要求我征得所有客人的同意，因为这毕竟是私人场所。考虑到我在柬埔寨只有三天时间，因此我一个个敲门拜访，向他们介绍我的拍摄初衷和项目情况。令我惊讶的是，几乎所有人都接受了我的请求，让我看到了他们开放又慷慨的一面。因此，这个系列的第一张照片就是在柬埔寨暹粒省的一个旅馆拍摄的，系列名称借用了那个网站的名字，这也是我第一次接触同性恋这个群体。

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梅卡·伊兰：刚开始，我并没有想过继续拍摄这个群体的故事，但经过那次拍摄，我逐渐意识到公众对同性恋的不理解和不尊重。在越南，同性恋是受法律保护的，但事实上仍不被公众“接受”。在报纸上，只要有关于同性恋的新闻，一定是和盗窃、强奸、谋杀等词语相连的。在越南电影中，同性恋要么被刻画成可笑的人来讽刺，要么被认为是感情上的失败者，因为他们犯了“出柜”的“错误”，也常被视为异类。然而，在日常生活中仍有许多同性恋伴侣，他们相爱并努力经营着自己的爱情和家庭，生活也很有意义。

我发现，拍摄同性恋的摄影师们，似乎总在讲述他们与普通大众的区别，而没有人关注他们的相同之处。我想改变人们对同性恋的刻板印象，记录他们的日常生活，让大家看到，同性恋对彼此的爱和关心是发自内心的，他们之间的亲密行为是真情实感的流露，与普通人并无区别。

除了在旅馆敲门，你是怎么认识其他被摄对象的？

梅卡·伊兰：《粉红抉择》这个系列包含三个阶段的拍摄。一开始，是拍摄我在河内的朋友Dung，他是第一个通过自传公开性取向的越南同性恋者，所以我很快赢得了同性恋群体的欢迎和信任。约6个月后，我搬到了越南南部，通过各种同性恋支持中心和一个同性恋线上论坛与这个群体建立了新的联系。项目进展得很顺利，于是我在社交网站上展示了一些我拍摄的图片，并很快得到了公众的关注和鼓励，有很多对伴侣联系我，希望参与我的项目。有趣的是，许多人之前并没有公开他们的性取向，也不知道该如何“出柜”，因此，他们决定参与我的拍摄项目，也算是他们公开性取向的一种方式。

两年多时间里，我接触了100多对同性恋，并成功拍摄了其中72对。经过挑选和编辑后，我决定使用其中32对伴侣的照片，他们代表了不同年龄、阶层和职业的人群，包括学生、工人、教师、演员、商人等。

他们在公共展览中看到自己的照片，反应怎么樣？

梅卡·伊兰：他们都非常支持我的项目，看到展出的图片，有的面露惊讶，有的稍显害羞。

我记得当时有一对河内情侣，他们很年轻，面对拍摄有点尴尬，因此他们要求我把他们的脸拍得小一点，这样就不容易被认出来了。两年后，当他们来参观展览时抱怨说：“噢，我有点难过，为什么我们的脸这么小，不像其他人那样容易辨认”。由此可见，两年时间，他们对自己和同性恋群体的看法发生了很大变化，也更加自信。

《爱在心 口难开》（Aint TalkinJust Lovin）这个系列是怎么开始的？关于什么？（图09～13）

梅卡·伊兰：2012年，我在泰国清迈参加了一个研讨会， 萌生了我拍摄这个项目的想法。在清迈，我认识了一个艺术家，他养了十几只猫。他本是一个年轻、快乐又精力充沛的人，但他的生活却被猫束缚了，因为他必须不断回家喂猫、收拾残局。因此，他无法出去旅行，没有足够时间会友交流，因此与朋友们的感情也变淡了。

我很好奇，还有多少人过着这样的生活。于是，我在清迈大学四处打听，还去了当地的宠物医院。通过这种方式，我认识了一些单身男女，并了解到他们更愿意与动物为伴。通过拍摄，我发现人类和动物之间这种相互依赖非常有趣。

可以举几个例子吗？

梅卡·伊兰：有一个男生，他有6条蛇。为了喂养这些蛇，他还在自己的公寓里养了300多只老鼠，而他的公寓仅仅不足20平方米，房间里的气味令人窒息。我不理解他为什么选择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这真的值得吗？（图09）。

另一个人在猴子马戏团工作，这些猴子常被马戏团的人虐待，因此他决定带一只猴子回家，就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它。

还有一个人，他本身不喜欢狗，但家里却有8条狗。据说他女朋友非常喜欢狗，那是她生前养的，女朋友前年去世了，所以他认为他必须照顾这些狗。（图11）

你认为，把动物当作“最好的朋友” 这个选择将是一种社会趋势吗？

梅卡·伊兰：因为孤独而和宠物生活在一起的人，与有宠物陪伴的孤独的人是很难区分的。当然，也有很多老年人养宠物消遣寂寞，但我关注的是年轻人，他们可以有其他生活方式，却选择与宠物为伴，令人费解。

你最近的项目是关于“蛰居族”（hikikomori）的，请讲讲他们是谁？（图14～16）

梅卡·伊兰：“蛰居族”是指生活在极度孤立环境中的人，他们很少离开房间，不参与任何社会活动，尤其是不上班、不工作，无欲无求，这个群体在日本有100多万人，大约是日本总人口的1%。尽管每个人与外界的隔离程度不同，但极端情况下，他们不愿走出家门的心态可能持续数年，甚至几十年。

这个项目是怎么开始的？

梅卡·伊兰：2016年，通过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亚洲中心（the Japan Foundation Asia Centre），我申请到在东京参与为期6个月艺术创作活动的机会。我发现日本是个既有趣又充满矛盾的国家。它既现代又传统，技术发达却又受限于社会，自由却又有太多的条条框框，每个人都忙碌而寂寞。因此，我开始去了解日本人生活中的社会压力，以及压力带来的后果。“蛰居族”就是这个问题的极端表现之一。

鉴于问題的严重性，你是怎么赢得这个群体的信任并为他们拍照的？

梅卡·伊兰：我遇到一些专门帮助“蛰居族”的社工和艺术活动家，也在网上查了资料。我发现日本有许多致力于保护和帮助“蛰居族”走出心中阴影、走出与世隔绝生活的组织，其中最有效的是一个叫“新起点”（New Start）的非营利组织。他们在招募志愿者帮助这个群体，于是我加入了他们。

“新起点”是怎么运作的？

梅卡·伊兰：由于“蛰居族”的家庭无法提供温馨而亲密的沟通环境，“新起点”为他们创造了一个可以容纳约50人的“开放家庭”，这是一个类似家庭的分享中心，有关于烹饪和清洁的基础课程，还可以学习如何与别人交流。另外，“新起点”还经营着餐厅、咖啡馆、面包店，开设有语言课，旅游项目和老年人护理中心。在那里，“蛰居族”们可以与他人交流。在“新起点”，我逐渐了解到“蛰居族”这个群体不愿走出家门，除了来自各种社会压力外，根本原因是家庭关系的破裂。

你是如何适应志愿者工作的？

梅卡·伊兰：作为一名志愿者，我和 “新起点”的专家（他们相当于一名“租借哥哥/姐姐”，也可以理解为一名社工）一起拜访常年待在家里的年轻人。对“新起点”的“租借哥哥/姐姐”来说，获得“蛰居族”和他们家人的信任需要很长时间，有的几个月，有的甚至需要几年。幸运的是，有Oguri Ayako帮我，她是“新起点”的一个姐姐。即便如此，在我真正被允许走进“蛰居族”的家里并为他们拍照之前，我还是需要花很长时间，通过书信、打电话、隔着门交谈等方式与他们多次沟通。

可以举个例子，向我们谈谈你拍摄的“蛰居族”吗？

梅卡·伊兰：Riki Cook 30岁了，他的父亲是美国人，母亲是日本人，家人主要生活在夏威夷，而他独自居住在日本，这让他觉得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Riki一直想出人头地，却害怕犯错误，正是这种心理作用在作祟，他不敢走出家门。比如，他害怕哪天忘记带书去学校，害怕找不到教室，他被一种心理上的恐惧所折磨，如果这样的事发生了，他的精神生活就崩溃了。（图16）

拍摄这些几乎被社会边缘化的人群的私人家庭生活，你想了解什么？

梅卡·伊兰：对人们如何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我非常感兴趣。我也很好奇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包括伴侣之间、群体之间，甚至与其他物种之间的关系。在“蛰居族”这个案例中，他们选择切断与朋友、家人和社会的所有联系，但这又是一种“与孤独的关系”。

可惜的是，我没有鸿鹄之志探索更多，只是为了满足小小的好奇心。对我而言，摄影不仅仅是一种激情或职业，它更是我探索世界的奇妙方式。

通过拍摄这些作品，你学到了什么？

梅卡·伊兰：我感触最深的是，只要你有真心并执着向前，就一定能克服所有困难，了解并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