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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恩无罪

2018-05-17孙庆丰

江河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狱警村主任王老师

孙庆丰

最后一次见到我的初中班主任王老师,是在春节前夕。那时,他还不满六十岁,就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头发和鬓角全白了,浑身上下瘦得只剩下一堆皮包骨,以致于我都不敢认他,但他一眼就认出了我,并且亲切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隔着冰冷的铁栅栏,他好奇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会来看我?好像我不应该来。我说,您的事我也是这次回来刚听说,不曾想您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年了,对不起,这么晚才来看您,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继而放声痛哭起来。

狱警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让我保持镇静,否则会将犯人带走。别,我赶忙擦干泪水对狱警说,快十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我的老师,求您不要带他走,我还有很多的话要对他说。狱警说,时间很紧,那就快点儿。

别叫我老师,我不配做你的老师,还是叫我姑父吧,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对我很失望吧,王老师问我。

我说王老师,我确实对您很失望,我没想到您人生的后半程路,居然偏离了良心的轨道。

你不该来看我,我不想听你的教训,我已经知错了,这三年来每天都在狱中忏悔。王老师说着有些激动起来。

我说我不是来看那个当村长的王主任的,是来看那个十几年前让我敬重的班主任老師,我的远房亲戚姑父,当年的那个人,是让我一生都心怀感恩的人,没有他当年对我的谆谆教诲,就没有今天的我。说到这里,我的眼泪禁不住又要往外涌,但我没敢让它们掉下来,我怕狱警突然把王老师带走。

真没想到,培养了那么多有出息的学生,唯独你一个人来看我,这辈子也没白当一回老师。三年前在镇上见过你爸一面,听说你已经当领导了,有出息,我没看错你。人啊,尤其做官,得走正道,别像我。

王老师的话还没说完,会见的时间已经到了,在被狱警带走的那一瞬间,王老师竭尽浑身的力气又大喊了一声,记住,一定要走正道。

我记住了,我对他说。我知道我记住的,是当年那位让我尊敬的老师,对我像少年时代一样语重心长的教导,那位虽然长年很少来往,却让我心怀敬爱的姑父,而绝不是那位当了村主任后,在退休之前因为贪污公款落得个晚节不保的王主任。

王老师被带走后,狱警对我说,他的病情很严重,本来可以保外就医,但三个女儿没一个来办理,尤其是最近两年,一个都没来看过他,照这么下去恐怕刑期未满就会病死在狱中。

接着,狱警又对我说,他当过老师,思想觉悟还是很高的,在狱中也积极改造,因为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我们一般不会安排他从事重体力劳动。不过,他写的一手好字,每次监狱里有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他都会积极帮助我们写标语,为此领导们还表扬过他呢。

好字?说起他写的那手好字,我说,可能就是那手好字害了他。狱警不明白,问我什么意思,我说当年就是因为他写的一手好字,才被时任的乡长看中,让他做了村主任,如果他一直在学校教书,本来现在应该在家安享晚年的天伦之乐,也就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了。

狱警说,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我想对你说的是,你不是他的侄子吗,能不能为他办理保外就医。狱警当时对我那么一说,我知道他是出于好意,是为王老师的健康着想,但我却拒绝了。我知道那么做违背了我的良心,但我却没有能力为他养老送终。虽然我是个科级干部,但我挣的那点工资,也就仅供维持一家三口人的日常开销,我还有自己的父母和岳父母需要养活,真的没有能力再养活他。尤其是,他被开除公职后没有养老金,没有医保,而治病需要大量的花销,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狱警说,只是个建议,如果有人能为他办理保外就医,当然是最好不过了,这老爷子,其实人品很不错,怎么就走错路了呢。狱警说着摇摇头,看得出是在为他惋惜。

狱警心中的疑惑,其实何尝不是我心中的疑惑,当我得知他因为贪污公款被开除公职并且判刑,当时就吓了一大跳,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我眼中的、心中的王老师,是一个有觉悟、有修养、有道德底线的人,绝不是那种外表阳光、心理阴暗的苟且之人。可事实是,王老师确实犯了法,也得到了法律应有的制裁。

在我打算去监狱探望王老师之前,心中就一直很纠结,我的父母不同意我去,虽然王老师和他们还是亲戚;我的妻子不同意我去,虽然她也受过教育,知道恩师之情重如山。最终,当我决意要去,父母和妻子也没再阻拦我,因为他们了解我,不去,我的良心会一辈子受到自责。

没想到去了会是这样一种结果,知道一个人服刑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尤其曾经还是一位人民教师,最终却做了被人民唾弃的事,他见到我一定会感到很惭愧。但我没想到他病得那么重,更没想到三个女儿没有一个去看他,就更别提为他办理保外就医了。

而我,曾经作为他最喜爱的学生,血脉里还有割舍不断的亲情的侄子,却在他的人生处于最低谷时,没有伸手帮他一把。抛开他犯罪的角度不说,就算从人性的角度,我也的确该帮帮他。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倘若他没有犯罪,如今落得个老无所养,我是否会帮帮他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当时自己的脑子很乱,从道德的范畴讲,我感觉自己也是个罪人。

回到镇上,我突然想起王老师的三女儿在农村信用社上班,于是就去找她。就像在监狱里一样,我和王老师的女儿中间,依旧隔着一道冰冷的铁栅栏,她在里边,我在外边,不过与她父亲比起来,她有在栅栏内外随便出入的自由。

或许是因为工作纪律的缘故,她看到我并没出来,但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兴奋或者惊讶,只是向对待普通客户一样,冷冷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回来几天了,刚去探望了你父亲。去看他干啥,他还没死吗?不说她父亲还好,一说她竟激动起来。

我怕她情绪失控,影响了正常工作,加上当时还有客户在场,不便再和她说话,于是就坐在等候区等她下班。她从铁栅栏里一出来,只顾低着头往外走,好像不知道我在等她。等我也没用,她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没钱给他办理保外就医,都怪他,害得我一直没有转正,到现在还是个临时工。

原本,我还认为她的身上有一线救王老师的希望,因为三个女儿里王老师最疼她了,没想到因为王老师出事,她的工作受到了影响,她就把怨气全都撒在了王老师身上。

你和大姐、二姐商量一下,咱们四个人一起分担王老师的医疗费,你看怎么样?我问她。她说不怎么样,即使出来了有钱给他治病,也没人愿意收留他,要不,让他住在你家?她用眼睛乜斜著问我。那不行,就像在监狱里回绝狱警一样,我当即就回绝了她。接着,我又说你父亲住在谁家我负担生活费,这样行吗?她说,你若是不愿意收留他,就不要管这件事,说完骑着电动自行车就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中。

回村的路上,黑漆漆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因为常年离家在外不熟悉路况,走着走着有几次都险些摔倒。好容易跌跌撞撞回到了家,妻子说镇上不是有出租车吗,怎么还走着回来了?我说,钱包在大巴车上被偷了,其实我把钱都留给狱警了,委托狱警给王老师买些药,以后每个月我都会按时寄钱过来。

我感觉做到这一步,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真的没有勇气敢把王老师接回家,如果那样,家里一定会闹得鸡犬不宁,别说我妻子,就是我父母,也决不允许把王老师接到家里,在他们眼里,王老师就是一个犯人,犯人就应该呆在监狱里。那样的话,也未必是对王老师好,以他的脾性,是决不会拖累我的,保不准还得生出别的事端。

晚上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地烙饼,整宿都在回忆着上初中时的情形,回忆着王老师曾经对我的好。那时,因为乡中学离家远,我在学校寄宿,每个周末回家一次。几乎每周王老师都会带我回家吃一顿饭,也算是给我改善伙食了,让同村的同学们对我好生羡慕。

记得有一次周一早晨返校,母亲给我带了几斤鸡蛋,让送给王老师。那时日子清苦,家里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可以送人,谁知王老师狠狠地把我训了一顿,说我家生活那么困难,拿什么鸡蛋给他,好歹他还挣着一份工资,经济条件比我家强,并且说,以后再敢拿东西就不照顾我了。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乡长到学校检查工作,一眼看到学校遒劲有力的毛笔字标语,就问是谁写的,校长说是王老师。第二天,王老师就被请到乡政府谈话。又过了几天,王老师就当上了他们村的村主任。当时我们都以为王老师要辞职了,后来才知道王老师是做兼职村主任,因为当时教师的工资待遇要比村主任好,做了村主任的王老师除了正常上课,可以不在学校坐班,而到村委会去工作。

有一天晚上王老师去宿舍找我,语重心长地说,本来想把学校的这一摊工作甩掉,因为村委会的杂务事很多,让他有些力不从心,但想到我和他的三女儿都在他所带的班级,怕不管我们了对我们的学习有影响,就坚持要带到初中毕业,亲眼看我们考上重点高中。

我和王老师的三女儿学习都很好,因为是亲戚,相处的也很好,以前都是王老师在课下偷偷叫我去家里吃饭,后来就由他的三女儿代劳。王老师一般都是晚上叫我去家里吃饭,吃完饭就给我和他的三女儿一起辅导功课。

有一次吃完饭还不见王老师回来,我就和他的三女儿一起到村委会去找他。当时,只见他一边在灯下抽烟,一边认真地批改作业,旁边还放着厚厚一沓村里的材料,工作上可谓两头兼顾,哪头的担子都不轻。

那时,王老师刚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而他,心中也一直有着远大的理想,想趁着年轻干一番事业。学校这一块,我们这个班他计划要有五个人考取重点高中,其中就有我和他的三女儿,还要有三个人考取中专,两个人考取师范。村里这一块,他制定了五年发展规划,每年都有每年的工作目标,总之要带领村民们发家致富奔小康。据说他的五年发展规划拿到乡政府会上论证时,乡长当时就拍案叫好,说自己慧眼识珠,没有看错王老师,当着各村两委班子成员的面儿,将王老师好生表扬了一番。

受到表扬的王老师,工作起来更认真、更刻苦了,除了上课,我们见面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了,但每个月的月末和我有一次谈话,重点解决我思想上的困惑。记得关于我有早恋的倾向,他就在一个月里破天荒和我谈了三次话,硬是把我从苦海中解救了出来。

到了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和王老师的三女儿在思想上都产生了大逆转,不想按照王老师预先给设定的人生路线去考重点高中了。我的家境不好,想考师范,因为师范学校不收学费,每月还有生活补贴,一毕业就能分配去当老师,就能早点挣钱,毕竟下边还有一个弟弟,他的学习也很好,想给父母分担一下经济压力。

王老师的三女儿一想到读完高中再读大学就心生厌倦,她想考中专,像两个考上中专的姐姐一样,早点毕业步入社会。如果当时她真的考上中专,也不至于上了高中远离了父亲的约束而导致学习成绩直线下滑,最终在高中毕业后只能到镇里的农村信用社去做临时工。本来在农村信用社工作她的表现很出色,是有转正的机会的,不曾想他的父亲一出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也因此受到了牵连。

当我和王老师的三女儿一起说出我们各自的想法,王老师当即就火冒三丈,让我们死了那份心,一门心思去考重点高中,他还说如果我们家供不起我,他就供我读高中,直至读完大学。王老师不同意,我们就只能回到原先的学习轨道了。初中毕业后,我和他的三女儿都顺利考上了重点高中,但不在一个班。不在一个班也就不了解彼此的学习状况,且因为高中的学习压力很大,我们平时很少见面,时间一出溜,高中就毕业了。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去王老师家报喜,当时他正忙着号召村民们集体饲养小尾寒羊,因为村民们怕赔钱,普遍信奉“家有千万,长毛的不算”这句老话,思想工作很不好做,正忙得焦头烂额呢,我一去,他立时就像打了一针鸡血,从萎靡中振作起来,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乐得合不拢嘴,那样子,就像他儿子考上了大学。

不一会儿,王老师叹了一口气,说疏忽了对三女儿的管教,耽误了她的学业,对不起她。初中毕业后,王老师除了在学校开工资,已经不带班也不教课了,把心思都花在村里的发展上了,可村民们对他的做法并不理解,他真是苦不堪言。

上大学后我四年之中没有回过一次家,所有的假期包括每个学期的周末都是在外打工,因为我的弟弟已经上高中了,家里的经济越来越拮据,我不忍从给成年累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再增加经济负担,就靠自己的双手去赚取学费和生活费,因此也就没有机会再和王老师见面。

我大学毕业那年,很幸运地进入一家事业单位工作,而弟弟也考取了我所在的这座城市的一所大学,索性我就安下心来,发奋工作,供弟弟读大学。我的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我和父亲商量了一下,他们就来到这座城市,和我在出租屋里一起生活,平时父亲打些零工,母亲就在家给我们做饭。

弟弟大学毕业后,也留在这座城市和我们一起生活。过了两年我结婚后,父母说什么也不愿在城里呆了,非要回到农村老家。弟弟孝顺,为了照顾父母,就回到老家的市里应聘到一家公司工作。此后每年春节前夕我都回家一趟,但因为每次呆的时间都很短,也就没有去看望王老师,因此也不知道他的人生轨迹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

直到2006年春节前夕,回到农村老家遇到了王老师的同事,一打听,才知道王老师在三年前因为贪污公款被开除公职并判了刑。

无论如何,虽然他犯了罪,但师恩无罪,作为老师,他曾经在我人生的重要阶段,给了我像父爱一样山一般厚重的帮扶,有什么理由不去看他。可看见还不如不见,否则我就不会那么心碎,如果不知道他的人生境遇,我会以为他过得很好,拿着退休金,每天都享受着幸福的晚年生活,那该多好。

可我毕竟心里挂念他,记着他的好,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如果没有他,怎能有我今天的幸福生活,那个四十出头时让我尊敬和感恩的王老师,他对我所有的好,必将一辈子刻在心里,因为,一个不懂得感念师恩的人,远比老师犯下的罪行还要可耻。

2007年春节前夕,当我再次去监狱里看望王老师,狱警说王老师已经不在了。不在了?当时我还兴奋地以为,他的女儿们给他办理了保外就医,谁知狱警却叹息地说,一个月前因病去世了,给家属发了病危通知书都没有人来,人死后一个星期,三女儿才露了个面,把骨灰盒抱走了。

人啊,即使不能给家庭带来荣光,也千万不要因为触犯法律,而让亲人们跟着蒙羞。

临走前,狱警拿出一个月的药费退给我,说本来要给我打电话,不要再寄钱了,因为事情太多一忙乎就给忘了。

回到镇里,我又去了农村信用社,想找王老师的三女儿,问她把王老师葬在了什么地方,那里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她在半年前就辞职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责任编辑:肖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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