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明天去羊湖
2018-05-17蒯乐昊
蒯乐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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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明天去羊湖,得找个靠谱的司机。
冬天的拉萨几乎没有游客,明天就是我在西藏的最后一天了,当地人建议我去羊湖看看,包车去的话,来回大概需要五六个小时。我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明天下午4点的返程飞机,3点得到达机场,如果我能早上8点就出发的话,可以获得7个小时,扣掉路上的时间,在羊湖大概只能玩一两个小时,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减法,可到底值不值得去呢?
羊湖是当地人对羊卓雍措的简称,其实藏北阿里附近还有一个羊湖,那才是地图上真正的“羊湖”。羊卓雍措跟纳木措、玛旁雍措并称西藏三大圣湖,在藏语里的意思是“碧玉湖”、“上面的珊瑚湖”。
其时我正在拉萨市内独自闲逛,看了很多彼此相似的庙宇,在烈日下走到出汗。在大昭寺门口安检的地方,我刚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安检的士兵就拉住我大喊一声:南京!我惊讶地问他,你也是南京的吗?他笑着对我摇摇头,放我进去了。我收起身份证,一路满腹狐疑,他怎么看出我是从南京来的呢?我身份证上的地址明明是广州呀。
那一天我在拉萨打了五次滴滴,打算从这些司机里挑一个看起来最面善的去羊湖。司机们都爱聊天,五个滴滴司机里有三个,干着画匠的活儿,两个是画墙的,水平还没有高到可以去画寺庙壁画,只能给家庭画梁画壁画窗户,另一个是画家具的。可见当地对彩绘的需求量之大——这还不包括画唐卡的,那是藏地画匠里最专业的一个层级,需要十五六年严格的学习才能出师。他们有活接活,没活就出来跑滴滴快车。司机们告诉我如何区别贵重宝石磨制的矿物颜料,如何用牦牛的大骨熬制骨胶。他们从绿松石里得到绿色,从青金石里得到蓝色,从砗磲里得到带着云母珠光的白色,最贵的颜料是红色,用珊瑚磨制的,比金还贵,如果用这样纯正的矿物颜料画一套家具,首先就得跟主人家计算,要用掉多少红颜料、多少金颜料,人工都在其次。
我听得津津有味,可是到底选谁跟我明天一起去羊卓雍措呢?
早上我出门,因为酒店在一个小山坡上,离马路只有不到两百米,我很自然地溜达下来,站到马路边等车,结果车子已经开到坡顶,在大堂门口等我了。这本是我的错,可司机在电话里连说哎呦对不起对不起。他转身开下来,我又转身向坡上走,大家都过于为对方考虑,结果我们相遇在坡道中间,一个对停车颇有考验的斜度上。司机老大爷远远地看见我,隔着玻璃就豁开大嘴巴笑了。
他是那天载我的第一个司机,名叫多吉,这个笑容赢了当天后来的所有司机。晚上,当我终于下定决心第二天要去羊卓雍措的时候,我给爱笑的多吉老大爷打了电话。
从酒店窗户看出去,布达拉宫近在咫尺,我抱着氧气瓶吸了一会儿氧,不顾高原手册的劝阻洗了一个漫长的热水澡,想着明天要早起,就收拾好行李,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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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在高原好像睡在一团固体里,七窍不通,冬天高原空气的含氧量比夏天还低3%,加上睡得太早,半夜我就憋醒了。这里早上9点才会天亮,睡觉都不用关窗帘,窗外一片漆黑,零星几点黄色的灯火属于布达拉宫。我回想起白天在布达拉宫看到的仓央嘉措的金身塑像,一个长脸的清秀青年,因为成为偶像而丧失了容貌上的特征,雕塑者替他抚平了他的喜怒和哀愁。
我对藏传佛教知之甚少,白天参观了那么多寺庙和宫殿,很难说自己的心灵受到了什么样的感动。在罗布林卡的一处殿堂里,我正凑上去细看宗喀巴大师,突然涌進来一大群藏民扑通伏地磕长头,好几颗黑黝黝的脑袋直扑在我的脚下,我是那个屋子里唯一一个站着的人,显得颇为不敬,吓得我赶紧逃开了。
让我感动的倒是那些因为并不珍贵、所以没有被围栏隔起来的木板神龛画。藏族女孩用额头抵贴着神明,喃喃低语,画上的菩萨个子不高,脸上因为被人蹭得太多,也像凡人一样,满是尘垢了。就好像她们来到这里,把心事卸下来,沾染给了菩萨。木板一侧用汉字写着“福”,“福”字不知为什么左右是颠倒的,另一侧写着“囍”,大约是求姻缘的,颇费操心的人间烟火。
布达拉宫里供奉着已故达赖的灵塔,唯独没有仓央嘉措,他的死是一个谜。
历任达赖灵塔的规格,是根据他们生前对藏地的贡献和威望来决定的,所以五世达赖阿旺罗桑嘉措和十三世达赖土登嘉措的灵塔格外宏大奢华,耗费了数吨黄金,通体镶嵌着大量的宝石。西藏自古物力艰辛,科技也不发达,在那里你会看到两极:最靡费的和最贫陋的,而且几乎没有中间阶段。因为依山而建,布达拉宫里大多数宫殿都逼仄窄小,但是金碧辉煌。满坑满谷的佛像金身,大多是藏地独特的铜鎏金古法工艺,现在已经失传。有一个不大的佛龛里面并排供着三尊几乎一模一样的观音菩萨。似乎历代藏民把这块土地上能产出的一切都变成了黄金和宝石,奉献给神明以及他们在大地上的代理人,除此之外,他们也不再需要其他的了。
那些更小一些的灵塔让人揪心,在五世和十三世这两位显赫的宗教领袖之间,其他几任达赖大多短命,严苛的生存环境,激烈的政治斗争和压力,让他们往往活不到成年就丢了性命,有的只活到7岁或11岁,灵塔也就不大。
五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在西藏确立了格鲁派藏传佛教(又称黄教)的领导地位,同时建立了政教合一的地方政权,并发展了跟中央王朝的关系,他生前有一个极受器重的总管(藏语里称为第巴),叫作桑结嘉措,是拉萨北郊大贵族仲麦巴之子,8岁就进入布达拉宫,由五世达赖亲自悉心培养和教授经学。桑结20岁的时候,五世达赖就急切地希望他能够担任第巴。到了桑结嘉措23岁的时候,五世达赖生怕自己的爱徒资历威望不能服众,专门颁布了一份文告,详细地向三大寺僧众褒奖桑结嘉措的虔信、干练和学识,要求僧众同意他继任第巴。
这一份文告现在被放置在布达拉宫正门入口处的德阳厦过厅的南墙上,下面印着五世达赖两只金手印,掌纹奇特,全部向上舒展——信众认为那是活佛天生异相,连掌心都生出一朵莲花。
桑结嘉措是一个强势而有政治抱负的青年,五世达赖在位的时候,政治环境非常复杂,拉萨当局和拉达克部落之间的战争尚未结束。我在拉萨结识的一位生物学家告诉我,五世达赖和拉达克部落的战争,主要是为了抢夺一种叫作“阿里桃子”的植物,那其实属于杏科,是一种很小的藏杏,果实非常甜美,最关键的是,可以用来酿酒。五世达赖的声望,以及与清皇室之间的密切关系,是用来对付蒙古和硕特汗王的重要手段,加上达赖对蒙古各部汗王都有重要影响,一旦达赖去世,失去这一张王牌,第巴桑结嘉措将难以攀引外援,无法跟和硕特汗王斡旋,势必造成权力上的真空,破坏藏地的微妙平衡。因此,当1682年,68岁的五世达赖在布达拉宫溘然长逝,29岁的桑结嘉措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完全封锁了达赖去世的消息。
秘丧工作做得相当彻底,桑结嘉措秘密保存了五世达赖的肉身,为未来修建灵塔暗做准备(肉身必须经过若干防腐工序方可入塔),并挑选帕崩喀寺一个叫作江阳扎巴的喇嘛,此人长得很像五世达赖,让他穿起达赖的衣服,每天不发一言,坐在宝座上摆摆样子。桑结对外宣布,达赖要长期坐静,修炼密法,一切事务均由第巴代行。同时,还得人不知鬼不觉地,暗中查访转世灵童的下落,找到转世灵童后,必须安置在秘密又安全的地方,按教义接受严格的教育,争取在政局发生大的动荡之前,把转世灵童培养到成年,可以直接接掌政权。
这个被找到的转世灵童,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仓央嘉措,情圣,浪子,诗人,“雪域最大的王”,“世间最美的情郎”。
3
盖子捂了15年,十多年秘不发丧,直到1696年康熙击溃了嘎尔丹,从准噶尔人口中隐约听说五世达赖已死的消息。康熙勃然大怒,下了一道极其严厉的诏书给桑结嘉措,桑结嘉措马上派使者赴京向皇上当面密奏解释,皇帝才没有进一步的治罪。
就这样,桑结嘉措在被动中仓促公布五世达赖的死讯,并马上在第二年的燃灯节宣布仓央嘉措为六世达赖,把一直寄养在朗卡子宗、由班禅负责教育的仓央嘉措迎回布達拉宫,举行坐床仪式。这时的仓央嘉措,还是个14岁的少年。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都说仓央嘉措风流多情,常常偷溜出宫,浪荡街头。列隆大师笔记中记录他“身穿绸缎衣衫,手戴戒指,头蓄长发,醉心于歌舞游宴。”其实不难理解,那本就是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叛逆孩子,一朝成圣,根本来不及适应繁文缛节和压抑的宫廷生活。加上他并无实权,不过是复杂政治斗争中的一枚筹码而已。
仓央嘉措向往爱情,他出生在一个红教(宁玛派)家庭,跟严格受戒的黄教(格鲁派)教义不同,红教喇嘛是可以娶妻的。这些因果,都加深了他对成为活佛和禁欲生活的厌倦。据说他有一次巡游到日喀则,跪在扎什仑布寺外面,把喇嘛僧衣捧在手中,口呼他的班禅师父,声称要把师父传授给他的戒法通通归还,从此恢复自由之身。
桑结嘉措的政敌本就心怀不满,这位新任达赖喇嘛根基未深,种种“荒唐”行为正好给了政敌可乘之机,和硕特汗王和拉藏汗纷纷向皇帝禀报仓央嘉措的“不端”,称他是个“假达赖”。
这时的西藏,军事冲突不断,桑结嘉措被迫退位。在1705年的又一次军事冲突中,桑结嘉措被拉藏汗处死,拉藏汗向康熙皇帝奏请废除仓央嘉措,并起解仓央嘉措,“诏献进京”。
当蒙古兵押着仓央嘉措经过哲蚌寺时,一群武装的喇嘛为了保护宗主,把仓央嘉措抢上了山,安置在寺内。蒙古兵立即包围了该寺,猛攻三天三夜,伤亡惨重。仓央嘉措不忍心更多的人为他而死,主动提出要下山归队,让蒙古兵送他入京。据说押解队伍走到理塘的时候,因为忧患交加,仓央嘉措就病死了。
“洁白的仙鹤啊,请借我凌空翅膀,我不求远飞,直到理塘就回。”仓央嘉措的这首诗,有人说是思念理塘某个美丽的姑娘,有人说是指明了他转世的地点,还有人认为,那是他遁去的隐喻。
关于他的死亡,一直众说纷纭。有野史记载,就在蒙古兵押解的途中,他们收到了清廷的口信,埋怨他们为什么要把一个废掉的活佛千里迢迢送到北京来,养着也不是,不养也不是。这下轮到蒙古人傻眼了,一个活生生的活佛砸在手里,杀了也不是,不杀也不是。
于是他们对仓央嘉措说,你还是自己走吧,权当你死了。
仓央嘉措自行遁去,从此流落世间,隐姓埋名。出生入死的经历让他大彻大悟,斩断尘思,虔心佛法,周游了蒙古、西藏和印度,最后行走到新疆的阿拉善地区,安顿下来,在那里传道近三十年。
这个说法虽无正史考据,但历来有很多人采信。一来是阿拉善的地方史里有关于仓央嘉措传法的记载,二来据说六世达赖在位的短短数年中,藏民对这位年轻俊朗的活佛充满好感。虽然他不守清规,却因为至情至性,和那些广为传唱的诗歌里流露出的不俗才情,赢得了人民的爱戴。他们不愿意相信他已经死了,哪怕是在想象中,也要放他一线生机。
4
我胡乱查看各种资料,更是彻底睡不着了。天渐渐从漆黑转为幽蓝,在酒店的餐厅吃完早餐,开始为去羊湖做准备。今年拉萨很暖和,罕见地一整个冬天都没下雪,但毕竟昼夜温差大,早上出门还是非常冷的。我在保温杯里泡了滚热的姜茶,把衣物一层一层地往身上套:秋裤,毛裤,加厚抓绒裤,毛线袜子,厚厚的羊毛靴子,然后不遗余力地穿上了我带来的所有毛衣,四件!最外面是在《红楼梦》里被称为“大毛”的大氅,完全把自己穿成了一头熊。
这还不算完,我还有内里带毛的雷锋帽和羊绒手套,最后贴上暖宝宝,六片!左右两条老寒腿各一片,贴膝盖;肚脐一片,后腰子一片,左右肩窝各一片。就指望肩窝里这两片暖宝宝能够熊熊燃烧,冲开颈肩里那些积年的大疙瘩,把活过来的血统统泵到头顶上去,再也不要脑供血不足,昏昏沉沉闹头痛。
这头熊步履维艰,走出酒店大堂,看见多吉师傅已经站在车边等我啦。凛冽清寒的晨风中,他也穿成了一头熊!老大爷冷得都不笑了。两头熊严肃而友好地打了个招呼,就弯着腰往车里爬。
“你还是坐前面吧。”多吉看我往后座上爬,制止了我。“前面的座位视线好,也暖和。”
后座是默认不需要聊天的座位,而副驾驶则不是。长途跋涉,有个人聊聊天,司机也就不容易犯困。车子沉默地向拉萨市外开去,四周才微微有一点天光,马路上空无一人。
多吉说的汉话有口音,有时候他有表达不了的意思,得半问半猜,猜对了,他就很高兴,“哎对对对对对对对。”一口气说很多个对,有一种终于表达出来了的如释重负。我跟他说,时间紧,早饭我吃得很饱,中午可以不必停车吃饭。
多吉让我放心,他开了很多年的旅游车,长年在拉萨、林芝、阿里这一带跑长途,路很熟。
太阳慢慢醒来,在山峰后面嚴肃地瞪着一只独眼。多吉突然放慢了车速,让我往窗外看。那里是一片林场,养了很多梅花鹿,土黄色的鹿站在土黄色的林子里,像穿了迷彩衣。如果多吉不提示,我一定会错过它们。
我们聊了一会母鹿和小鹿,接着就聊起了多吉和他的孩子,他有一儿一女,都在读大学,一个学音乐,另一个学商贸。
“让我猜猜,一定是儿子学商贸,女儿学音乐,是不是?”
“不对,不对,反了。”多吉笑了。
我吃了一惊,男孩子学音乐,女孩子学经济,这可不符合我对西藏人指望男丁顶门壮户的想象啊。
“学声乐吗?还是乐器?”
多吉说不上来了,他支支吾吾地在嘴里翻找着词语。
“就是是学唱歌?还是学拉琴?”
“都学,是将来当音乐老师那种。”
“哦,是师范,对吗?”
多吉松了一口气,显得很高兴,“哎对对对对对。”
儿子在山东,女儿在厦门,藏族学生学费全免,但东部沿海地区的生活费对于西藏人来说依然是个大数目,“每个月,就这两个小孩,要花两千块!”
于是他出来跑车,拼命挣钱,他老婆则留在当雄老家养羊。他伸出手比划着,“家里有五十多个牦牛,一百五十个羊。”
“这么多!那她一个人在家很辛苦啊。”
“家里还有几个弟弟帮忙的。”
多吉一个月回老家一趟,他觉得老婆生得太少了,应该多生几个才好,可是,就是生不出。我心里觉得这个老大有点亏得慌,一个人挑大梁养小孩,老婆在家跟弟弟过,正想着要怎么说出来才不显得冒犯,多吉自己开口了,“我做哥哥的,从小就这样,从我开始做工,就拿钱供弟弟,给他们钱花嘛。”
他没念过书,从小帮家里放羊,后来自学了藏文,十几岁就出来学车,“拉萨汉人多,老是跟汉人吹牛嘛,就会说汉话了。”但是他不认识汉字,开车在路上,路牌都靠看藏文。
“那你怎么用滴滴打车软件呢?”
“哦,那个是我小孩,小孩帮我搞的。”
“你用微信吗?有藏文的输入法?”那些在我看来扭来扭去的蝌蚪文不知道应该怎么打字。
“用啊,苹果手机里自带有藏文的。”
他提醒了我,我从书包里掏出两只苹果递给他。一路上我们经过了许多饭店,有些名字很有趣:“渣渣面”,“刘胖子名吃”,“灰太狼烤羊村”,“包包白牛肉面”。
还有一些不是吃饭的地方,但也让人眼前一亮,比如“美女汽车城”和“高兴淋浴”,真是充满画面感的好名字。
“你饿不饿,我们随时可以停车吃午饭的,我请你吃,我也吃,我陪你吃。”
“我早上出来吃过了,我吃的糌粑,那个顶饿。”
5
糌粑是西藏最常见的干粮,但他们似乎也把它当成有疗补作用的膳食,昨天我在大昭寺附近的唐卡店买到两幅西藏古旧版医药书插画,里面就画着大碗的糌粑。这些旧医书都是手写在帆布之上,其中的插画被拆出来,当成博古画卖。插画是用天然矿物颜料绘制的,甚至描了金,颜色和图案趣稚又迷人。布达拉宫里就供奉着许多这样的典籍,号称是西藏的百科全书。旧时西藏教育普及率很低,只有僧侣才有机会接受全方位的教育,许多高僧喇嘛往往同时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学者,通晓医术和历算。宫殿里有一座黄金坛城,就是喇嘛设计出来用于推算藏历的。
在我买到的医书插画上,有一页画满了藏地草药,植株、花卉、根茎,无不精细逼真,另一页则描绘着各色各样的疾病:妇人烦愁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一个袒胸的男子,肚皮长满了黄色的疙瘩……
“这是感冒,这是头疼,这是呕吐,这是四肢乏力,这是雨天的疾病,这是发疹子……”另外一家古玩店的汉人老板通晓藏文,自告奋勇地为我挨个辨认每幅病征下面写的藏字。
在一幅画的正中,就画着满满一大碗糌粑,藏式海碗上还描绘着宝相纹样,糌粑是西藏人能量的来源,就算生了病,只要还能吃得下糌粑,一切都会好起来。
古玩店老板很识货,我踱进他的店里,只是口袋里露出卷起的医谱一角,他就眼尖地看出来了。“啊,你买到老东西了,拿出来瞧瞧。”
我们聊了很久,他把秘藏的好东西都拿出来给我看,全都卖得很贵。有不少是残破的佛像,还有布满织绣的僧帽风兜,“这些都是‘文革里头被砸掉的,我的心痛啊,心好痛。”他向我展示一对铜鎏金的佛像残臂,从臂弯那里被砸断,但是手部基本完好,保留着优美的曲线。有一只手心里有一枚松动的铜钉子,可能原先手里擎着一个法物,要么是一柄金刚杵,或者是一朵莲花。“我演示给你看,原来的姿势应该是这样的。”老板一手持一只残臂,把手缩进他宽大的西装袖子里,让那两只金色的佛臂从他袖子里长出,为我摆出一个雍容沉思的造型。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正出神地想着这些,车子开过了一片湖水,多吉放慢了车速,示意我向外看去,“这里是水葬的地方,你看到水面上的经幡了吗?”
湖水绿中带蓝,水面上拉着一条绳子,上面系着许多经幡,层层叠叠,有的颜色已经褪去,褴褛地在风中飘动,有的还很新艳。“那些水葬的人家,就沿着这个绳子,把人丢下去。”多吉一只手离开方向盘,比划着说道。
“这一段水里的鱼特别大,八斤、十斤的大鱼,所以西藏人从来不吃这里的鱼。”多吉说,鱼的身体里有他们的先人。他们也不爱吃牛肉,总觉得黄牛肉有味道,远不如牦牛肉干净。
我们的车在山路上开,一侧的山体上,到处用白漆画着小小的梯子。“这些梯子是怎么回事?是指上山的路吗?”
“是指路的。”多吉乐了,“给死人指路。”
原来那是灵魂升天的指引。有些地方,孤零零的一把小梯子,就是一条孤独的归程。有些地方则画满了,熙熙攘攘,一副摩肩擦踵齐赴天国的热闹景象。
6
太阳出来了,冬天的路上杳无人迹,山路环绕,我们的小车在其间爬行,而大山不为所动。今年没雪,远处仅能看到一点点白色的雪线,必是积年的残留,嵌在山的牙缝里。蔼黄色的山间也有瀑布,细细的半条,只淌到山腰就被冻住了,像说了一半的话。
我们已经来到羊湖的最佳观景处,碧蓝色的湖水躺在那里,野风猎猎,我下车拍照,冻得吸溜着鼻子在那自拍。
“我来帮你吧。”多吉师傅也下车了,他拿过我的手机,对着我一通猛拍,我有点不好意思,提出要跟他合影,他走过来,很自然地一把搂住我的腰。
后来看看照片,我们两个都还笑得不错。
此地风大,不可久留。我们又上车了,接着开,多吉说,随着这条路下去,可以一直开到湖边。路边有牦牛在吃草,冬天的山地,看上去光秃秃的,完全看不出植被,但凑近了细看,其实还是有贴地的干草。
“草这么少,它们吃得饱吗?”
“牦牛可以,羊有时候要给一点别的饲料。不给也行。给了,长得好一点。”
“怎么放呢?”山坡上东一只牦牛,西一只牦牛,看起来很分散,也不太好赶。
“不用管。牦牛能爬很陡的山坡,自己找草吃,它爬的地方,有时人都爬不上去。”
“那过夜怎么办?”
“羊晚上会回家,牦牛就自己在外面找个地方睡了。”
“不冷吗?”
“毛长。”
“跑丢了怎么办?”
“丢不了。本来就是野的。”
“那要卖的时候呢?总要抓回来的吧,上哪去抓呢?而且,怎么知道哪只是自己家的?”
多吉把车停下了,路边正好有两只牦牛,一只通体黑色,两只尖角傲慢地翘着,另一只是花的,像披着厚厚的蓑衣。“你看,这两只有什么不一样。”
“颜色?”
多吉笑出了声,“你看它的耳朵。”
啊,秘密原来在这里,牦牛的耳洞前挂着漂亮的绒球,黑白两色,像女孩子戴的隆重的流苏耳环,下面还有染红的长缨子,不同主人家的绒球颜色是不一样的。多吉用赞赏的目光打量着那只花牦牛,“真是漂亮的牲口,它是大明星呢。”果然,它的红缨子特别长,而且脖子里还系了气派的红色饰带,显然是主人的宠儿。这只牛似乎也深知这一点,它淡定地瞥了我一眼,那站立的神气比旁边另一只牛要更舒展,更自信,像个年轻的酋长。
养牦牛也不完全是不劳而获,到了夏天,牦牛要掉不少毛,牧民们这个时候就要出去各个山头寻找自家的牛了,找到了,就拿特制的梳子把它们的毛梳下来,每逢这个季节,贩子们就来收毛了,它们最终会变成暖和的牦牛绒毛衣,被城里的人穿在身上。
车子继续往前开,在山路上拐来拐去,手机信号时有时无,一路上都能看到美丽的羊卓雍措,我拍了许多照片,但它们看起来都差不多,突然,湖就在我面前了。
太阳高悬,但是水边依然好冷,湖畔的石头上包着一层冰,被浪打磨得圆溜溜的,呼应着远处的雪山。我向下走到湖边,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水彩盒和本子,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开始写生。多吉走过来,又要给我拍照,被我劝走了,我让他回到车上等我,湖边实在太冷了,手机已经彻底冻没电,关機了。要留住眼前看到的美景,我的记忆和手里的画笔是仅有的依凭。
手很快就冻僵了,喝光了保温杯里所有的姜茶都没有暖过来,我画完一幅,赶紧起身逃回开了暖气的车里。我很高兴地把本子展示给多吉看,我画的雪山湖水,还有前一天画的藏民,多吉照例咧嘴欢笑,但是他一句也没有夸我画得好。
再往前开两分钟,就是羊卓雍措的所谓景点了,这里旺季是要收费的,有观景台和刻了羊卓雍措字样供人拍到此一游照的大石头,算是景区标配。因为是淡季,一个游客也没有,售票员也压根不上班了。观景台的通道两边,是两排流动摊点,可以想象到了夏天,这些摊位上一定堆满了旅游纪念品和即食食物招徕生意,戴着太阳帽的妇人会讨价还价,孩子们举着冰淇淋在这里奔跑,但现在这些摊位都空着。大概是为了防风,这些摊位都是用铁和钢做的,非常结实和沉重,可还是照样被山涧里的湖风掀翻在地,像一场大型恶作剧之后遗留的现场。我在湖边长久地散步,虽然只是天和地中间一个卑微的小点,但此刻太阳是我一个人的,这湖也是。
终于要走了,多吉提醒我,要去上个厕所,回程的路很长。景点旁边的厕所是要收费的,因为是淡季,也不见人来收。厕所很久没人打扫了,神山圣湖旁边几米之隔竟然就是这么脏的厕所,我好像马上被打回了现实世界。
从厕所一出来,就被人叫住,来了一个老太太,伸手向我收取如厕费。在西藏的每天都是如此,那些寺庙对藏民免费。因为没有游客,售票员昏昏欲睡,但只要我一走过,马上就会被人叫住,要求购买门票。混迹在一大群藏人中也掩盖不了我异族的身份,跟他们相比,我实在是过于细皮嫩肉了,就好像是一群藏獒中的京巴。
我付了钱,问老太太,可以给我倒一点开水吗?我看出来了,厕所旁边开着的一个小卖部也是她的。
她摇摇头,没有开水。
我又看了看那个小卖部,那里有堆积如山的桶装方便面,前面放了很多个暖水壶。
“如果我买你方便面的话,你能给我倒一点点热水吗?我可以付钱。”我摇了摇手里喝空了的保温杯。
不知道她是没听懂我的话,还是不太高兴,依然摇着头:没有,没有水。
我只好上了车,这时候多吉一摔车门,下去了。他拿着我的保温杯向老太太走去,几分钟后,他回来了,保温杯灌满了热水。
“喝吧。”他踩下了油门。
回程路上,多吉把车开得很快,因为我还要赶飞机,途中只有一次,他停车让我下来,去看一眼雅鲁藏布江跟日喀则河的合流处,开阔的水面中间被浅浅的滩涂和沙洲分开,树木像是从水里直接生长出来,水面呈现出复杂的美,在蓝色、绿色和灰色之间,有一抹不可思议的深紫。
我和多吉在机场门口道别,掏钱给他的时候我感到深深的愧意,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可是这个动作又让我们变回雇佣关系。此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司机还饿着肚子,多么狠心的雇主。我们互加了微信,他的微信头像居然是格瓦拉,我许诺一进机场有WiFi了我就把我们的合影发给他。
我的便携氧气瓶带不走,安检前,我吸光了里面所有的氧气——羊卓雍措最高处海拔接近5000米,我倒反而没有吸——一边吸一边给多吉发微信,除了一路上的合影,我还把我觉得拍得不错的风景照统统分享给了他。
很快,他的回复来了,汉字:“谢谢你。”
这三个汉字难为他是怎么打出来的呢?
今年藏历新年跟农历春节只相差一天,过年的时候,我又收到了多吉的微信,居然是英文的,“Happy Tibet New Year! ”
他怎么还会英文啊?我拿起手机想了想,啊,一定是他的大学生孩子回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