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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培萌 换个跑道当老大

2018-05-17徐梅

南方人物周刊 2018年12期
关键词:田径队清华教练

徐梅

张培萌走进清华大学体育活动中心,颀长、轻盈,跟室内跑道上三三两两或跑或立的青春面孔站在一起毫不违和,31岁的他脸上依然有种干净明亮的少年感。

2018年1月,张培萌宣布加入国家钢架雪车队,昔日的百米飞人退役不到半年,就以冬夏奥运中国跨界第一人的身份重新回到了起跑线。

“很多人说我加入冬奥项目是噱头,是炒作,”张培萌抿一下嘴,“等我成绩出来,就让他们闭嘴!”

他刚刚带队得胜归来,退役后他出任清华大学田径队教练,“看着自己的队员拿冠军,那个感觉非常棒!”队员们的好成绩是他对“好运动员未必是好教练”的回应,“虽然很多人这么说是为我好,是善意的提醒,但我肯定想要证明‘我可以!”

争胜、自信,“还有叛逆和贪玩儿”,十多年艰苦竞技、极限赛练,乃至经历幽暗之后,他身上那股子蓬勃的少年劲儿始终不散。

冬夏跨界、跟飞机赛跑、从圈养到放养……理解张培萌需要摁下一个后退键,在他被紧贴上中国百米十秒第一人的标签前,他就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是中国竞技体育叙事的一个特例。

跑得快,不是靠教练鞭子抽出来的

2006年冬天,张培萌第一次走进清华大学体育活动中心,清华田径队的训练场地就设在这里,学者型教练李庆在这个位于清华体育场西看台下的巷道里带出了“眼镜侠”胡凯——2005年夏天,胡凯从土耳其世界大学生运动会上带回了中国人在世界大赛上的第一块百米冠军奖牌。

胡凯是清华大学体育特招生,尽管享受了降低200分的特招待遇,他当年的高考分数也超出大本录取线40分。除了胡凯,李庆手下的队员也全都是清华学生。

“张培萌情况跟他们不一样,他已经在北京队训练了几年,离开专业队到我这里,从‘圈养到‘放养,他能不能适应?”李庆说自己当时心里是没有底的。

“我从小就特别叛逆,不服管。”张培萌的父母都曾经是优秀运动员,深知从事专业体育的艰苦,尽管张培萌运动天赋出众,家里也不希望他搞体育,初中他念的是北京赫赫有名的人大附中,高中他说什么也不肯再坐到课桌前,父母怎么阻拦也没有用,看着儿子提着行李去了体校。

他身材高大,却又灵活轻盈,成绩提升得很快,“我那时候百米已经能跑进全国前八名了,忽然间觉得这种枯燥的训练生活不是我想要的。跟我原来的同学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跟他们越来越隔膜。”

他提着行李、铺盖回了家,跟爸妈说,“我不練了,我要上大学!”

“全世界那个时候都反对我,但是我铁了心,就是不回队里去。”各方面几经协调,他终于投到李庆教练门下。

李庆的办公室就在体育馆二楼,站在阳台上就可以看到跑道上弟子们的一举一动,“我跟他有约在先,‘我这个队都是学生,你要让队里的风气影响你,而不是你影响队伍,如果你能融入清华校队,你可以留下来。如果我发现你影响了他们,那对不起……”

那个冬天,张培萌每天坐公交车从家里到清华训练,“他家离这里很远,但他从来没有迟到过。”张培萌的高度自律让李庆“刮目相看”,“当他想明白自己要干什么的时候,他的自我管理能力表现得非常突出。”

李庆年轻时曾在体制内跟过队带过队,后来留学海外,回国后没有选择专业竞技体制,而是在清华担任体育教学和研究,他毫不讳言自己对传统封闭式竞技的不认同,“中国竞技体育的路走得太单一了,举国体制把一个年轻人长年累月、甚至把整个青春最好的年头都扔在这里头,我觉得不必要,我不认可。这种体制训练下来,可能能够出很好的成绩,但是我觉得有点扭曲。对一个年轻人或者说对一个正常人发展没有特别大的好处。”

尽管在校园体育的发展路径上屡遇瓶颈,李庆仍然坚信“条条大路通罗马”,“如果你认准了一条相对比较正确的路,比较经济的路,在某些运动项目中,我们还是可以在举国体制之外达到全国、亚洲乃至世界水平的。”

胡凯是他不走寻常路的第一个成功实践,张培萌则是他执教理念的又一高峰。2007年,张培萌横扫国内所有比赛的百米金牌,2013年莫斯科田径世锦赛半决赛,张培萌跑出中国人第一个百米十秒——1998年曼谷亚运会半决赛上,日本短跑名将伊东浩司跑出第一个亚洲百米十秒纪录。

跟李庆教练聊天时,会很自然地感受到他思想的开放性——张培萌冬夏兼项,时间、精力如何平衡?中国校园体育有没有希望走出一条美国大学体育那样的成功之路?中国人跑进十秒后,能不能继续靠近世界纪录?几乎所有的问题,他的回答都是乐见其成的,他相信时间的力量,发展的力量,还有巨大人口基数蕴藏的无限可能性。

“没有李老师就没有我,我的三观都深受他的影响,爸妈都没有像他那样深刻地影响到我。”张培萌接手清华校队后,风格与李庆高度类似,“我当年跑得快,也不是教练拿鞭子抽出来的。‘你想跑,还是想混,想明白了,告诉我,我就知道怎么对待你。”

似乎正是这种尊重个人选择的自由充分激发并且保护了他身上的求胜欲,“其实很多人跟我说,既然在清华当了老师,干嘛还要再去当运动员,吃那些苦。但是我觉得这种生活对我来说有点过于平淡,我还有一种很强烈的求胜欲,这种求胜欲我不光想通过带队员在队员身上体现,我自己也还是想练,想赢!”

李庆鼓励张培萌去尝试,“我没觉得他当教练跟自己兼做队员之间有必然冲突,起码现在还没有到要处理的时候,我自己带队,其实也是先完成教学任务,带队只用了百分之六七十的精力。”

开放性思维加上他不断调整师徒关系的主动意识,使得张培萌和他之间一直保持着极好的沟通,“好多人都羡慕我有这么好的教练,很多时候,运动员成长到一个阶段,原来的教练就带不了。但是在我心里,李老师永远站在我前面!”

不是所有集训都有必要

加入钢架雪车队后,张培萌一直没有随队训练,在他的微博里常有粉丝留言,“你什么时候上雪车?”“你怎么还没去集训?”

“其实这一次我跟钢架雪车队是合作的模式,他们对我并不是以前专业队那种管理模式,”享受自由度的同时,张培萌也在用自己的知名度尽力推广提升这个在中国开展不足三年的新项目,“从宣布加入之后,很多采访都是围绕着项目推广的。”

4月底,钢架雪车队在秦皇岛进行专项技术集训,张培萌也早早协调好了时间,“去那里认认真真地跟着外教学习,然后把训练计划带回来自己练。”

他的好胜心早已否定了外界所说的“玩儿票”,“我加入就是因为我有信心当老大!短跑太依赖天赋依赖身体了,31岁了,身体各方面都已经没法再回到巅峰了,我其实不想退役,但不能当老大,就没什么意思了!钢架雪车不仅靠身体,还有跟雪车的配合、走线,我很喜欢这个项目,项目刚起步,我有机会,接下来几年,我都可以看到自己往前走。如果这个领域已经有一个大神级别的、无法超越的人,那我可能也会拼,但是心态就不一样了,我现在是奔着最好去的!”

传统训练方式不见得效率最优,这一点李庆教练完全赞同,“有些集训毫无必要!”

张培萌取得十秒佳绩后备受关注,2014年,主管部门要求李庆带着张培萌加入国家集训队。冲着国家队的场地、国际大赛机会、全套医疗、后勤保障,李庆放下清华田径队,带着张培萌去了国家队封闭训练,结果“那一年都没有练好”。李庆很后悔那个决定,“他自己本身也有伤,压力也很大,我们在学校训练的大氛围又没有了。”

很长时间,张培萌困在外界期待里,“其实跑出十秒后每次站在起跑线上都觉得觉得自己跟之前的心态是不一样的了,想贏怕输,比赛也不怎么快乐……”

伤病抢在新纪录之前袭击了一向明朗爽快的他。2015年5月31日早晨,张培萌正准备坐火车去外地比赛,他收到了朋友发来的信息,说苏炳添在国际田联钻石联赛尤金站跑进了十秒,他发了一条微博——“在2013年跑到十秒后,我对破十充满了渴望,也背负了两年自己给自己的‘破十包袱,今早看到苏破十的消息我为自己感到一丝遗憾,遗憾自己没能成为这个创造历史的体育人,但是更多的却是感到无比的轻松和解脱,我想我在接下来的运动生涯里是努力的,是快乐的,有这个足矣了!”

张培萌和苏炳添之间的关系及两人对中国田径队的正向促进令业界称道,谈及很多项目顶尖选手的场上竞争演变成场下争竞、甚至水火难容,他说自己“难以理解”,“我们是很好的队友、兄弟,我俩性格完全不一样,但相处得非常好。”

张培萌由衷赞叹苏炳添的勤奋踏实,“这是我要向他学习的。”他也心疼地抱住自己,“我们俩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本来就是一个特别沉得下去的人,三点一线对他没有任何问题,他就是那种奔着目标,心无旁骛直奔向前的人。”

而他呢,“想法总跟常人不一样,玩儿心重,我真是一个特别难以长时间安静专注的人”,好胜心把叛逆不羁的他拴在了跑道上,“为了赢,我可以牺牲很多兴趣爱好,如果我确定了目标,我就可以自己约束自己,把自己‘封闭起来,吃饭啊唱歌啊这些我可以马上都戒了,每天按时训练,到点睡觉,还学英语……但是这种生活我真的坚持不了太久。”

2015年起中国短跑集中力量在4×100男子接力上发力后,队里的气氛更加团结,“我们都清楚,个人能力再强,你在个人项目上的机会也不大,但是我们加在一起,可以取得很多突破。”

“其实接力帮了我很多。”张培萌很感谢这个集体项目帮助自己从个人成绩始终无法再次突破的困境中走了出来,但他很长时间还是活在名声、厚望和伤病的夹击中。

备战里约奥运会前,他状态非常差,“每天早晨下地第一脚都不敢往下踩,跟骨那个连接带就跟要断了一样”,医生用按摩揉搓的方法保守治疗,“疼得我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

活蹦乱跳如他,重压之下言语寡少,了无生趣,他说现在回想起那个时候“都想哭”,“什么突破啊,成绩啊,光环啊,我都觉得没一点儿价值,我都不要,让我回家吧!”

但这都是他心里的尖叫,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提着行李就回家了,“没名气有伤病,不怕,就踏实治呗;有名气没伤病,也不怕,就比呗;最怕的就是有名气又来了大伤病,你比谁都想赢,可以一拼,伤这儿随时会崩……心里很害怕,有时候甚至只有把自己捂在被窝里才觉得有点儿安全感。”

终于进驻里约奥运村,他自我诊断,“肯定是抑郁症”,一枪枪比完,中国男子4×100接力拿到奥运会第四名,创下历史最好成绩,“该高兴了吧!原以为病该好了,结果彻底抑郁了。”

跳出田径圈

2017年9月全运会后,张培萌宣布退役。退役时他其实心有不甘,“因为没有到达自己的最好”,回想来路,2013年莫斯科世锦赛半决赛上那十秒反复播放,“如果可以重来,我希望自己可以重新起跑,竭尽全力,不止跑出十秒,而是跑进十秒,成为第一个打破十秒的中国人,也许此后的轨迹都不一样了。”

退役之后第四天,他一个人到馆里训练,空无一人,队友们正在享受一年中最奢侈的假期。

“那个时候,我发现自己忽然特别开心,我还可以轻松地做动作,身体状态很好。”他给自己放了一个大假,到西藏自驾游玩了一大圈儿。

回来后,带清华田径队的师弟们训练,“他们能做的我都能做,单项上比他们还好。”整个人清新爽朗,

抑郁一扫而空。

“从田径圈出来以后,我整个人性格各方面全都活了,变得开朗很多。”

退役后的生活不只比速度——好玩儿、会玩儿、乐于尝新、到处是朋友,他空前忙碌,活动、代言也排满了日程表。

他跟飞机赛跑、出现在F1赛道上都非偶然,对自己的IP他有清晰的定位,“运动员就是我的标签,在这个标签之下细分,就是‘速度。”

开放性思维和刻意争取的管理自由度使得他从容自如。“他身上没有出现退役后融入社会的问题,他自我管理能力很强,可以自己约束自己,甚至自己打理、经纪自己的各项事务。”李庆教练说这正是张培萌这个样本在运动员“全人发展”上提供的借鉴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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