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梁鸿:微尘里的光

2018-05-16卫毅

记者观察 2018年1期
关键词:梁庄小峰梁鸿

卫毅

白衬衫

光是从那件白衬衫透出来的。梁鸿说,在她的小说《梁光正的光》里,唯有这件白衬衫是纯粹真实、未经虚构的。但是,也可以说,所有的事情、人和书中出现的物品,又都是真实的。因为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相互的争吵索取,人性的光辉和晦暗,都由它衍生出来。

白衬衫是梁光正最独特的标志。“白衬衫描述得有点夸张,一个农民那么爱干净,他要过一个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体面和尊严代表着对自己的认知。”

在《梁光正的光》里,父亲是虚虚实实的人。虚实相同的外在是那件白衬衫。

最初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梁鸿没有用“梁光正”和“梁庄”。她遇到了叙事的困难。换成“梁光正”和“梁庄”之后,小说一下子活了过来。

没有父亲梁光正,就没有非虚构的《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梁光正的光》这本虚构的小说更是直接因为父亲。在小说里,父亲的核心性格被无限夸张。“他真的看到的话,也不会介意,他是一个有趣的人。”梁鸿说。

梁鸿的父亲在两年前去世,她在悲伤中回忆起父亲,包括父亲带给自己的快乐。人生中的某些转变看上去都像发生在某一偶然瞬间。在这一瞬间,她决定用一本小说纪念自己的父亲。

破碎的时代

有一个同学,梁鸿好多年没见了。同学来到梁鸿任教的中国人民大学,看到她刚出版的小说《梁光正的光》,迫不及待地翻看。

梁鴻那天有课。同学为了继续把书看完,跟着她去上课,在课堂上边看边哭。

为什么哭呢?梁鸿问她。

同学说,因为看到冬雪姐姐一口气不带标点符号说的那一场又一场的话。

同学又说,哭,尤其是因为梁爸。

文学的语法跟标准语法不一样。在《梁光正的光》里,大女儿冬雪说话急起来的时候,不带标点。“整本书,冬雪的语速非常快。”梁鸿解释。在梁鸿的设定里,冬雪是一个瘦弱的人,但内心集聚的力量非常大,当她生气的时候,声音变高,极度生气的时候,说话就没有标点符号了。

冬雪是家中老大,她希望自己的家人过好日子,但父亲总是让家庭不断折腾。冬雪在抱怨中说出父亲早年的经历。她是重要的发声者。

为了写《中国在梁庄》,梁鸿郑重地采访了自己的父亲,让父亲谈他经历。作为一个“不安分”的乡村老人,梁光正经历了中国的当代政治历史。政治切切实实地影响着他的人生和家庭。他好斗和“爱管闲事”,一家人是最大的受害者。

在梁鸿的记忆中,父亲经常在为别人打官司。不管什么时候,家里总有一群人在商量事情。梁鸿上初二的时候,父亲为帮人打官司,让别人在她家住了两个月。那时候家里穷,基本上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母亲还瘫痪在床,父亲生意也不做了,和他们一起去跑。“这不管能行?这些人都坏到底了,没人治他们会行?”这是几十年来,梁鸿和她的亲人经常听到的话,她把这些话写进了作品中。

梁光正始终不承认,也不认为他的这些行为有什么不对。梁鸿清楚地看到,正是父亲这样的乡村“刺儿头”“事烦儿”,维护着乡村的道德与正义。“他们扮演的通常是乡村知识分子的角色:有一些见识,对权力、对欺上压下有一种天然的不满,自觉地打抱不平、拔刀相助。”

创伤永在

在《梁光正的光》倒数第二章,梁光正去世了,按理说,小说就此结束了。

可是,梁鸿又用了一整章来写梁光正的葬礼。

小峰是与梁光正相好的女人蛮子带来的儿子。小峰在年少时被烫伤,但梁光正的子女们都不知道这伤疤在小峰身上是如何存在的。

下葬的时候,遇到了麻烦,棺材无法对准墓坑,小峰脱下衣服,跳到墓坑里去帮忙。

梁家子女们这才看到小峰背上的伤。“小峰的脊背像一个凝固的沼泽,像月球的表面,有凹陷,有圆的环形山,有喷发到一半就被冷凝的岩浆,那些圆的、长的、水滴状的突出扭结在一起,从脊背朝前腹、肋骨、胸脯的地方延伸,还可以看到当年喷溅的轨迹。”

这是整部小说隐藏的线索。“没有按照正常的顺序设置,小说读起来可能会稍微有点吃力。”梁鸿说,小峰的伤疤形成了一道谜题,小说的阅读是揭秘的过程。

小峰是梁家人心里的痛。伤痛永远在那儿,只是淡远,不会忘记。小峰身上的伤仿佛一个隐喻。那是难以磨灭的过去。过去就像是阳光和水花形成的一个个彩球。“每一个彩球里都包含着万千世界,山川、长城、蚂蚁草、合欢树、微尘、巴别塔、金字塔、尸骨、矿物、杜鹃花,以至无穷。”

小说的结尾出现了微尘,就像出现在小说的开头。

在小说的开头,梁光正的儿子勇智坐在客厅里抄《金刚经》,“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于意云何。是微尘众。宁为多不。”勇智忍不住在本子上写下几句话,“微尘微尘,就是宇宙碎了,变成灰尘了,好折腾的人还在折腾。不然,梁光正又怎么对得起‘事烦儿这个光荣称号呢?”

勇智一生都在反抗父亲梁光正的安排。在最后时刻,梁光正还是赢了,让他的两个儿子彼此认同,让家人和解。“他对人世间和解的兴趣、救人的兴趣要远远大于活着本身。”

中国式堂·吉诃德

梁光正的身上有一种战斗的性格,这像堂·吉诃德。“一个人想过好生活难道不对吗?他想带着子女过好生活难道不对吗?他想过好日子也是很对的。”

但梁光正在追求好日子的时候,正常的东西不能完成,造成了家庭的伤害,这是一个矛盾的世界。“哪个社会的生命,都有非常复杂的逻辑。当我们想到农民的时候,我们会想得特别简单——愚昧、麻木,其实不是这样的,像梁光正这样的一个不靠谱的农民,身上也有值得我们细细思量的地方。”

父亲去世后,那些关于父亲的细节在不断积累。梁鸿开始想着要写父亲。梁光正是特别戏剧化的一个人。他身上有趣和气人的东西都那么独特。这让梁鸿一开始就想用虚构的方式去写,就像她当年用非虚构的方式去写梁庄那么笃定。

“梁光正是复杂的,他身上的光不是伟光正的光,是暧昧和复杂的光。他的生命,因此分出了明亮与晦暗。”梁鸿说,“他身上自带的嘲讽社会的能力,实际上也是在嘲讽他自己。”

梁光正希望参与历史,但是历史是“风车”,他是被排除在外的堂·吉诃德。梁光正试图进入当代史的戏剧中,但是一直没有进入角色,他像是在排演的时候,从历史的大手中掉落的尘埃。

可是,当自我身上的光足够强烈的时候,尘埃会被看到。

梦中之梦

《梁光正的光》是梁庄在虚构世界中的延续和扩建。要追溯其由来,得回到将近10年前。2008年的大学教师梁鸿,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怀疑,她甚至觉得这是虚构的生活。“我甚至充满了羞耻之心,每天教书,高谈阔论,夜以继日地写着言不及义的文章,一切似乎没有意义。”仿佛有个声音在持续地提醒她:这不是真正的生活,不是那种能够体现人的本质意义的生活。

梁鸿记得是2008年的暑假,7月3日,她买了票,带着儿子离开北京,回到了故乡梁庄。她计划写些散文之类的东西。可是,当她跟人谈得越多,调查越多,她想到了写一本书。

写完《中国在梁庄》之后,她获得了众多好评。朋友说,不要再写梁庄了,见好就收。但她还希望写梁庄在外打工的子弟,不写这部分,梁庄是不完整的,她又写了《出梁庄记》。父亲去世后,她写了虚构的梁光正和梁庄,在更自由的表述里,他的父亲和梁庄,获得了永生。

“写作有些时候,得有个内核,写作冲动的內核,不是社会真实的内核,冲动会带来最核心的光彩点,《中国在梁庄》是无意识的写作,当时基于一个巨大的冲动,就想这样写,包含了核心的情感在里面。”

《梁光正的光》的情感和写作内核,就是她的父亲。“父亲形象的开放性、高度集中和典型化,让我产生了写作冲动。”

梁鸿说,她想念父亲。她想念书中那个16岁的少年。“他正在努力攀爬麦地里的一棵老柳树,那棵老柳树枝叶繁茂,孤独傲立于原野之中。他看着东西南北、无边无际的麦田,大声喊着,麦女儿,麦女儿,我是梁光正,梁庄来的。”梁鸿站在灯光下,捧着新书,对着窗外的夜色朗读。

梁庄的光开始升起,蔓延开去,直到更广阔的土地上的人们看见。

小说里,冬玉看着父亲的脸,看见了他的春秋大梦。他一生都在做梦。梦里都是好,都是笑。

现实中,梦不到父亲的梁鸿,通过虚构的方式,见到了父亲,见到了父亲的梦。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

猜你喜欢

梁庄小峰梁鸿
我为什么要再写“梁庄”
《梁庄十年》:立足大地,见证时代的变迁
不因人热
梁鸿,走不出的梁庄
捏捏冻耳朵
不因人热
朋友杀夫
梁鸿尚节
故园归去却无家:评梁鸿的梁庄系列
朋友杀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