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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在路上走

2018-05-16刘绍良

大理文化 2018年3期
关键词:大妹

刘绍良

人生就像一阵风,总在路上走。

昨夜梦中,看见大妹在一条幽静的河谷里,沿着明亮的清流,步履轻盈地向前走着。她的身旁和前方,白色的芦苇花正在开放。芦苇丛中,不时地飞出一两只小鸟。河谷两侧,生长着翠绿而茂密的森林。这是早晨太阳初升的时光,她迎着太阳,任橘黄的阳光把她的头发染成金色,把她的身形剪影成一尊美丽的充满生命活力的雕塑。这是一条极为原始的河谷,没有人烟也没有牛羊。我不明白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只是这一切都在我的眼中,在我的意识范围之内。大妹就这样独自向前轻盈地走着,无拘无束,无牵无挂。我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头顶的天空,这时,有一只鹰发出响亮的一声,在她的头顶盘旋,然后,定定地停在空中,停在前方。大妹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脸上有轻微的一笑。她说:“哥哥,你怎么也来了?”我说:“我不放心你。”她又轻微地一笑,说:“我不是好好的吗?我要去一个没有忧愁,没有痛苦的地方。”我的双眼突然模糊起来,模糊中,不见了她的身影。

大妹去世时的情景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夜,我们轮流在她的病床前守候。我裹一件大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不着,耳朵便专注地听着隔壁的动静。第二天凌晨1点25分,弟弟出来说:“姐姐想要坐起来,来个人帮忙。”一种预感,让我们所有人都冲进房间。近三个月来,她早已瘦得皮包骨头,面容憔悴,然而,此时的她闭着双眼,平静而安详。弟弟将她的头轻轻地放回枕上,在我们的呼唤声中,她已永远地沉默与我们诀别。这一刻是凌晨1点29分。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是小妹从下关打来的,她已在病床前守候多日,刚回下关取换洗衣服,她问:“姐姐怎么了?”此时,我已满脸泪水,哽咽着回答说:“她刚刚走了!”那边,在猛然的哭声里,小妹说:“我们马上回来。”

2015年初,大妹因消瘦到医院检查,被确诊为肺部肿瘤,可能恶性,我心里一惊,明白了这是可恶的癌症的征兆。四月中旬,联系了到昆明附一院做肿瘤切除手术。术前,我用《易经》原理为她算了一卦,卦意显示正常。在这之前,我偶尔也会在玩笑之余为别人算卦,都很灵验,而此卦却失算了。术后第二天,看着她平静地躺在病床上,我便邀约弟弟去卖汽车的地方看汽车。在琳琅满目的各类汽车中,我选中了四驱猎豹。这款车越野性能极佳,我要在她的体力恢复之后,带着她去四处旅游。手术很成功,但我对医院的诊断仍持怀疑,并且固执地认为是良性肿瘤。且不管性质如何,我相信自然界的绿水青山、飞禽走兽,都具有神性的力量,能在无言中医治人类的生理创伤和心理创伤。于是,第二天,我便将四驱的猎豹越野车开进了医院。

第一次带大妹、大妹夫、小妹和外甥女出游是第二年的仲春时节,目的地是中国最后一个世外桃源独龙江、人神共居的地方丙中洛、以及原始林边缘、中缅交界的片马。这是我到过一次或多次的地方,我能从自然、历史、民俗方面给他们讲解。大妹的适应性和心情都较之在家里养病时更为开朗,一定是高黎贡山的伟岸和怒江的激流激荡了她生命的活力,让她兴致勃勃而充满好奇。这是条被称为世界第二的大峡谷。峡谷多雨,多雨而成就了许多白然美景。多雨,却又让我们去片马途中受阻而回,并因为塌方而放弃了独龙江和丙中洛。我还记得許多日子之后,大妹和小妹还常常提起在沪水县城吃过的烩豆腐。烩豆腐的味道是美好的,而我觉得,大妹吃豆腐时的味觉和食欲更是美好的。这因为,食欲来自生命活力,没有美好的食欲,便没有美好的味觉。

这趟不圆满的行程返回之后,大妹的游兴高涨。不日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们出发,去看苍山西坡的红杜鹃。苍山西坡全长50余公里,在海拔2000米至2800米的地方,南北向一长溜的都是一片片生长了千百年的大树杜鹃。我们选中了马鹿塘这个点,便在离漾濞县城北向五公里的地方找到了上山的路口。上山的路极其难走,好在大妹不晕车不恶心,精神饱满且兴致勃勃。我们不时地经过一些小小的村落,这些山里人家的生活平静而且悠然,公鸡会对着我们打鸣,母鸡会领着小鸡撒欢。沉默了一冬的核桃树,的枝杈上吐出了一簇簇嫩芽。最生动的,是一股翻着白浪的溪水发出的声音。总有人为我们指路,当我把车错开进了一家院子的时候,主人留我们吃饭。车往上行,渐渐地,一株株举着满树红花的大树杜鹃就不断地闪现出来。到了海拔2400米的地方,又经过一个七八户人家的村庄,询问之时,有一位中年妇女说她也要到马鹿塘,要我们跟着她的摩托走。道路更加难走而且危险了,但她座后的那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却不时地回头来看我们,并且不断地招手。马鹿塘这个景区是免费的,但有人在接待游客的房屋稍远处设卡,让我们签名登记。汽车一直开到房屋前,一下车,大妹便指着满地干枯的厥菜叶说:“厥菜很快要长出来了,到时我们来掐厥菜。”这是一处以苍山管理局的房屋为中心的建筑群,负责接待的是一对中年夫妇,男的姓苏,家在离此不远的山村里。这时,马鹿塘只是个泛意的地名了,马鹿和塘都早已不见了踪影。我们落脚的地方是一片约50余亩的开阔地,周围都是茂密的森林,再往高处看去,东北方向是一堵峻峭的雪峰。雪峰之上是蓝天,白云在蓝天下飘移。

姓苏的男主人非常好客,他带领我们穿过这片开阔地,到上部更为茂盛的红花世界里观赏和拍照。大妹历来善于走路,她总是走在我的前面,不断地指点着她欣赏的风景。这样的风景是一剂良药,一切不良的情绪都烟消云散。瞬间,我觉得我们都还年轻,正风华正茂地指点江山。在这个多彩的世界里,我们的生命也被点缀得多彩起来。我有意多为大妹拍照,拍她倚着绿树偎着红花的形象。在这一片如火如荼的花海里,绿树和草场,雪峰和蓝天都成为我们生命的陪衬。那一刻,大妹的脸色红扑扑的像一朵花,由衷的笑脸更像一朵花。我想,她在之后的日子里,把网名叫成红红火火,不时在微信的亲人群里发一些照片和文字,一定是借火红的大树杜鹃来表达一种对生命的热望了。看着大妹日渐康复的身体,我会察颜观色,她高兴时我亦高兴,她忧伤时我亦担心。

三个月后,我们又到了香格里拉维西县的塔城。塔城处在一条叫做腊普的美丽河谷中段,那里有许多质朴的又有民族风格的房屋,组成了一个又一个非常田园化的村庄,居住着藏族、傈僳族和玛俐玛萨人。在响古箐口,友人单位的大型园艺场里,有舒适的标间和可口的饭菜。旁边,一座藏式的白塔下面,就是通往滇金丝猴森林公园的道路。滇金丝猴是原始森林中最为快乐的动物群落,他们已与保护它们的那个人类群体亲密无间。我到此看望猴群已经好多次了,每次看到它们的生存环境和它们的生活状况,我总会联想到人类自己。大妹是听了我的讲述后才非常乐意来看滇金丝猴的,并且,还想看看一路上的风景,特别是非常宽阔的金沙江和非常宽阔肥沃的金沙江河谷。这都是一些天赋予人类的伟大而神圣的物象,这些物象像旗帜,昭示着人类企及抵达的远方。

一切神秘的现象都处在我们的认知范围之外。对于原始森林,对于滇金丝猴,初入初见者都会发出惊叹。在那个云雾缭绕的早晨,我们于上午10时到达观看滇金丝猴的指定的位置。由于给滇金丝猴喂“树胡子”的原因,那些人类远古时期的亲戚们,便争先恐后地从山体的高处,密林的深处跳了出来,让许多外国的中国的游人举起了相机。我把相机递给大妹,指点她去拍猴子们矫健的身影。退后一步观察,我感觉大妹的神情已投入到忘我的状态。趣事就在这时发生了,有一只被管理员称做猴王的的体态硕大、面呈憨态的金丝猴,不紧不慢地跳到我们面前,然后背对我们坐在青草地上,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树胡子”。我从大妹手中接过相机,绕到它的侧面和前面,在相距一米有余的距离上为它拍特写。当它有点疑惑地与我对视的时候,妻弟及时地递上一个我果园里的红雪梨,它不客气,极自然地接了过去,看一眼,咬一口,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在下关的家里,我书桌对面的窗台上,放着我回关后选出的放大了装框的这位“猴王”的特写照片,它坐在绿叶白花之间,面目可亲可爱,眼睛痴痴地看着前方,似在等待着它的亲人,抑或是守望着这个族群的兴旺。为了这幅照片,我在按下快门的同时一脚踩空,从被野草和灌木丛遮掩的土坎上掉了下去。这是一个极为短暂的过程,一瞬问,我有了一种怀抱美好同时坠入深渊的恐惧。坠底之后,我环顾左右,希望上天赐我一株能治愈癌症的仙草,然而没有。这个过程常常让我回想,特别,当我坐在书桌前读书或写作累了,看一眼猴王照片的时候。

世间一定是有神灵存在的,我有意安排了下一个景点,那就是离此不远,约三十多公里处的同一山脉的达摩祖师洞。一千多年前,继佛祖释迦牟尼之后的达摩祖师,一定是从印度启程,绕过了喜马拉雅山南麓,进入西藏,然后,顺澜沧江河谷南下,到此金沙江、澜沧江两江夹峙,气候温和的地方,寻了那个悬崖峭壁下的山洞,继续打坐悟惮,并传佛教于一方百姓。怀着敬畏和虔诚,我驾驶着得心应手的猎豹越野车,沿着坡陡弯急路窄的山道,到了那堵悬崖蛸壁之侧。峭壁的西北面,依山造势,许多工匠正在做着金碧辉煌的藏式寺庙的扫尾工作。问一工匠,他指点说要绕这座山尖走一圈,才能得到祖师的保佑。峭壁的北面西北面是土质山体,森林葱茂,尚有温湿的轻风阵阵拂面,大妹说走吧,没问题。我髋骨有问题,平时不能多走路,此时也说走吧没问题。在这条清幽的林间小道上,路旁有许多旗幡和玛尼堆,这是藏人与神灵对话的语言。我是走在最后面的最艰难的一个,但看到大妹轻盈的脚步,我的眼角不时地涌出热泪。途中,我们遇到一位红衣僧人,他牵着一个猴子,任猴子在身前身后跳跃,一路为我们讲述佛教故事。我揣想,他一定是祖师派来的使者,为我们指点长生的路径。

红衣僧人说,这一圈有五六公里呢,走完了,心就诚了,达摩祖师洞前的寺庙正在新建,没有敬香磕头的地方,远远地许个愿吧!

这是一趟圆满的顺利旅程,尽管我被人从七八米深的坎下拉起时,全身多处皮外伤,脚踝也因扭伤而痛了半月有余。庆幸的是,“猴王”的照片是一种生命的象征,它被定格了,因此而成为永恒。

大妹做手术的时候,我们的母亲已经88岁高龄。我们一直瞒着她。2017年5月,母亲90岁生日,我们做出全家到我的果园做一桌饭菜的决定。眼前,果园的出产已经非常丰富,捉一只放养的跑山鸡,钓几条水塘里的生态鱼,地里的许多蔬菜,择口味选用。这样的庆寿方式,母亲非常高兴,大妹呢,在高兴之余,日渐憔悴的脸上,难免挂着时隐时现的忧伤。这是个属于自己的绿树红花的环境,我们都高兴,我们都尽量地高兴。我明白,我们的心情都很沉重。我想,这恐怕是大妹到我的果园的最后一次了。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白认为自己是条坚强的汉子,但在她术后的两年多来,看到她和想到她,我总是心如刀割,总有止不住的泪水流下来。记忆是一种让人愉快也会让人伤感的现象。当大妹以平静沉默的方式与我们诀别之后,许多沉潜在遥远时光中的陈年往事便清晰地浮现出来。1974年夏季的某一天,我从所在单位祥云县的清华洞赶往下关,在晚上七点左右赶到州礼堂观看文艺演出。那时,大妹是巍山毛泽思想宣传队的队员。演出开始了,我邀约的教我业余开车的张姓师傅问我,你的大妹是哪个?台上是一个大型舞蹈,男女演员都很多,尽管许多年轻的女演员都打扮一致,舞姿一致,但我一眼就认出了我的大妹。1978年春天,大妹在大理卫校读书,被安排到丽江实习。在丽江,她给我写了一封信,讲了她实习的情况后跟我要十元钱,那时我的工资是四十多元,十元钱并不是什么问题,但我在寄出钱时还是训斥了她几句,我说你要懂得节俭。事后,我才知道她要十元钱是给家里买丽江特产苹果和其他的东西。她应该非常委屈,但没有申辩,我呢,内心愧疚,但也从没对她说声对不起。写到这里,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应该说那段时间是大妹手术后身体康复最好的时间。我认为,食欲旺盛就是身体好的一种表现。塔城街上的饭馆里有一道特色菜叫油煎肉,当我们接近塔城的时候,我在电话里对藏族朋友说,要油煎肉,还要炒松茸。这当然是一顿丰盛可口的晚餐了,大妹不仅吃得很多,返回后很長一段时间里,还不时地提到大盆的油煎肉和大盆的炒松茸。在我的设想中,她的身体会完全康复的,那么,到天气炎热的时候,就带她去跑西藏。每次外出,我都会为大妹拍一些照片,特别,去年冬末到腾冲的银杏村,以一树树金黄的扇形叶片作背景,戴着一个黄叶红花的花环的照片,最具有哲理的意味,但是,我不知道她还在这段时间去像馆里拍了一张半身照片。眼前,这张照片挂在她的灵堂里。让许多吊唁者发出了赞叹。照片上,她显得那么英气勃发,笑容甜美坦然,眼神平静安详,以致谁都难以相信这样一个表象健康开朗、充满生命活力的女子,竟然会躺在照片的下方,永远地告别了这个让她留念,让她温暖,也让她委屈和痛苦的世界。

在大妹的生命弥留期间,11月20日,妻在电话里对我说,她快不行了。这时我在七百公里外的西盟,正在一个大型笔会对绿三角的采访路上,我准备驾车连夜赶回,又接了妻的电话,说平稳一些了,她还说告诉我哥哥,不要急着回来,我没事。

在大妹离开我们前两天的一个下午,我拨开伏在病床前的妻和小妹,对她说了一句话,我说:美新,你能长时间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你很坚强,真的很坚强,但还是吃点东西吧!她闭着眼睛,费力地摇了摇头,艰难地回答说:咽不下去。今春以来,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妻和大妹夫都是中医医生,他们认真分析了许多医院为她检查诊断的病历,一致认为癌细胞大面积转移了,这就是让她浑身疼痛难忍的原因。在这之前,他们都从中医的角度,查阅了许多资料,为她寻访了许多单方、偏方,但都以无奈而扼腕叹息。时间到了六月,大妹已瘦得皮包骨头,我们无法再瞒住已进入九十一岁高龄的母亲了。母亲听完我们的讲述,流了很多眼泪,说了很多话,说得最多的却是:我要能代替她就好了。大妹是在2017年11月30日凌晨1点29分向通往天国的道路走去的,我们在寒冷中悲痛,在悲痛中料理着她后事。天亮了,八点半后,我回到老家告诉母亲,她安静地听完我的讲述之后放声大哭,然后,又反复说着那句话:我要能代替她就好了!

巍山古城的钟古楼的门洞里,有一道因约定俗成而对一切过往者展示的风景,那就是讣告,那就是丧葬文化的精彩一笔。在古城里生活的每一个品行端正的人,当生命终结之后,都有资格让委托人去那里发出自己生命的最后宣言。这应该是一种殊荣,更应该是一种庄重而神圣的礼仪。到了下午,大妹逝世的讣告就贴在了那里。我不忍去看,我只能去想,她的让许多古城人知道的名字,会引来许多围观者的叹息和唏嘘。

古城的葬礼隆重而又简单。按习俗,出殡时送葬的队伍在地师先生的安排下有序地离开家门,绕古城标志性的建筑物拱辰楼一圈,然后沿主街至钟鼓楼,再往上,进入东街出城。然后,由孝子跪谢客人,让负责安葬的人手把棺木抬上山去。我为逝者长兄,离家门后便走在送行队伍的前面,引魂幡之后。一路上,我知道会有许多认识我的人看着我,并会将目光移向后面的棺木。我双眼模糊,定定地看着前方,因为,这是大妹要走的最后的阳间之路。这一路长长的送客中,不仅有古城里的亲戚,她的同事和朋友,还有若干从外地赶来的亲戚和朋友,停棂之时,又有一阵爆竹声和哭泣声传来。我无言地目睹着这阴阳两别的场面,只在心里对大妹说:走罢走罢,我们这许多人都留不住你的生命,那就讓你的灵魂轻快地走向通往天国的道路吧!我们,今天还活在世间的我们,总还会以同样的方式走在你的后面,或迟或早,或快或慢。

灵魂是存在的,我也曾经走到过生死边缘,对此有过深刻的体验。西方有位哲人说过: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

明天,在古老县城的东山上,距离三公里的那块叫做平碰山的墓地里,又会多了一塚新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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