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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英

2018-05-15阳光灿烂

青年文学家 2018年10期
关键词:铁拐李售楼玫瑰园

阳光灿烂

十月初的一个周末上午。

小王背剪双手站在高楼的阳台,垂着眼皮俯视小区里的风景。小区依山傍水,环境优美,一幢幢带有前后花园的欧式别墅若隐若现,显得幽静神秘。一辆黑色的小车由远而近,停在一幢别墅门前。穿白制服的司机小跑着绕过后侧开启车门,戴白手套的手一边贴住门沿,一边撑着伞。女主人怀抱着宠物挪移下来,在大伞的庇荫下袅娜进入大门。远处的草坪上几个孩子在阳光下放飞风筝,一对新人在漂亮的喷泉前面变换着姿态拍婚纱照,似葫芦状的人工湖水面上嬉戏着一群天鹅。轻风吹过,浓郁的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先生,我们玫瑰园是德县唯一的高档别墅小区”旁边并列站着的售楼小姐顺着他的视线,微笑着说:“这里的住户都是社会各行各业的精英人士”

售楼小姐方正垫肩的上衣插进粽粑一样的窄短裙子里,脚下的高跟鞋的颜色跟她的嘴唇上的口红一样艳丽,一条浅蓝色的带子从脖颈后悬挂一块工作牌至胸前,牌子上的照片自始至终微笑着,不管冷暖,不管对谁。

小王面无表情,眼光继续在小区里游移,似乎在搜索什么。

“先生,别墅在去年开盘当天就已经售罄了”售楼小姐转向小王,仍然带着工作牌式的微笑:“我们小区除了别墅,还刚推出了两栋小高层套房。”

小王仍然没吱声,他的眼光定在了一幢别墅那里。那是部长的别墅。他甚至看到了门口那对石狮子也在朝他瞪眼睛。

“先生,我们的套房是比县城区的房子贵一些,可我们的带有精装修,这样一算就很实惠了,”售楼小姐盯着小王紧皱的眉头,试图在那眉宇之间找到破绽。她试探性地发起了攻势:“花差不多一样的钱,却能与社会精英人士共同享受着高档别墅小区,虽然物业费贵一些,可物有所值啊。”

小王的眼睛还在和狮子厮磨。他在思考一个问题:就在上个月临近中秋节前的一个晚上,他送一份紧急的材料到部长的别墅去,顺便向部长汇报了自己的工作和思想动态。出来时,在德县一家国企担任高管的部长夫人送他到门口,他回头道别看到了那两头一左一右张着大嘴巴的石狮子,奇怪的是,一头嘴里含着圆石,另一头嘴里却是空的。

“我们的小高层套房上个月开盘,也很受欢迎,现在只剩下8套了,先生您看上了可得抓紧了”售楼小姐看着眼前这个不大爱说话的年轻人,步步为营。她不明白他在沉迷什么,也不明白他身上为何会散发出一种食物发酵的味道,但她相信他今天是为房子而来的。她见识过很多买房者,开始总是装的很有城府,见过大世面,大有来头的样子,无非是为最后鸡毛蒜皮的讨价还价做铺垫。

小王的眼光虽然不在售楼小姐这边,可耳朵在。听着售楼小姐一声声甜甜的“先生”,他感觉极为舒服,同时又有些不习惯。在单位,别人都称呼他小王。小王这个,小王那个的:“小王,你晚上加班做个方案出来给我,明早开会要用”、“小王,你送个材料到二秘去,赶紧”、“小王,水完了,打电话送水来”、有时候,门卫大叔也来凑热闹:"小王啊,明天周末我老家有喜酒,你帮我顶班"。小王刚入职时,部长就对他说:年轻人要管住嘴迈开腿,能吃亏是福。他奉为圣条。不该说的话不乱说,该说的话看场合再说。而对那些“小王”的招呼他从来不拒绝,就像一头蒙着眼睛拉磨的驴,听到响声就来劲,也不分谁扬的鞭。他腰带右前方挂着的足有一斤重的钥匙串,就像一个铃铛,终日叮叮当当响彻各个科室与楼道。如果哪天听不到声音,人们会觉得不习惯起来,忙着打听:小王今天没来吗?不会有什么事吧?七年了,他已经习惯了“小王”这样的称呼,以至于有时别人刚出口“小”字,他就立即做冲锋状了。

“现在购房有什么优惠吗?”小王把双手从背后移至胸前环抱着,微微发福的肚子往前顶了顶,显示出“先生”该有的气度,他把下巴转向售楼小姐。狮子终于放过了他。

“有的,先生”售楼小姐的笑还是那么招牌式的,但多了一些兴奋,是那种见到鱼儿要上钩的兴奋。她怂恿着:“现在下单可以免交半年的物业费”说完,随身拿出个计算器,飞快的摁着数字,完了递到小王的眼前“相当于优惠这个数呢!”,像拿着玩具引诱小孩子。小王的眼睛在计算器上闪了一下,很快又转过一边。售楼小姐马上加码:“而且还可以参加抽奖,最高奖是一部小车!......”

小王忽的震动了一下,似乎小车从身边飞过。他转过身轻快的迈开步子,在精装修过的房子里巡视了起来。售楼小姐紧随着他,像个讨大人糖吃的女孩子,撒娇献媚尽其所能。最后又回到了阳台,小王的眼光又去找狮子:“这间房子有主了吗?”

“还没有呢!”售楼小姐心领神会:“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套是A栋1202号房,位置绝佳,观赏小区的角度正合适,高了小区里全是别墅的楼顶,矮了看不远看不全。以前是作为样品房的,现在要清盘了,才刚刚推出来的。先生您真有眼光。”

小王不但有眼光,而且做事雷厉风行。他一旦认准了的事情,不管花多大的精力,多少钱,他都不会在乎。他觉得钱就是用来花的,而且要花在刀刃上,要花在别人看得见的地方。买玫瑰园的房子就是刀刃,刀刃最美的时刻不是放在砧板上,而是挥舞长空的光影,光影会一闪而过的。机会不能等!他感觉到冥冥中有什么在召唤他,促使他尽快融入这里。他命中就应该属于这里,这里是他的梦想。他忽视和售楼小姐磨嘴皮,他认为那不是精英该做的事情。他当即向售楼小姐交了五千元定金,双方商定于年底前交首付签合同。他盘算着,等年底单位发了绩效奖金,他就能筹够首付款了。售楼小姐握着他的手,臉上尽是胜利的微笑:“欢迎加入玫瑰园,加入精英之家!”

精英?小王心里琢磨着,不禁有轻微的寒栗。小王今年29岁,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在德县县委组织部门一干就是七年,现在还只是个科员。科员是不能算得上精英的。可就在上周,部长找他去办公室谈话。情况有所不同了。那天,一到办公室的门口,他就看到部长背给他一个脊梁,正面对着墙上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左手背身,右手指夹着根烟置于面前,烟雾缭绕。

“部长您找我有什么事吩咐?”小王弯着食指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门,轻声的问。其实他不用敲门,部长也知道是他来了,那串铃铛出卖了他。

部长转过身,深吸了一口烟,声音跟着从鼻孔喷出的两柱白烟一起出来:“嗯,坐吧。”他两根指头用力在烟灰缸里撵灭烟头,然后身体陷入那张宽大的真皮转椅。他拿起桌子上的保温杯要送到嘴边,发现是轻的。这时小王已经到跟前,接过杯子,装了满满一杯热水,递回部长手里,然后微弓着腰站着。看着这个轻快的身影,部长脸上出现了笑容:“小王啊,工作有几个年头了?”“七年了。”小王数学一向很好,对数字也有独特的见解。他认为七是一个坎,感情上有“七年之痒”,事业上也有,如果迈过去了这个坎,这辈子就会一帆风顺,青云直上,反之亦然。

“嗯,你工作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谢谢部长夸奖。小王工作上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进步太慢,还请部长多多指点。”

“现在凤乡空一个副乡长的位置”部长圆着嘴巴呼呼吹着气,热气从保温杯飞向小王“组织上打算让你去磨练磨练,你有什么困难吗?”

小王正在吸着热气。那热气有一种铁观音茶香,他不怎么识茶,他看见部长桌子上的茶叶盒。听到此,他猛的一震,膝盖差点就点地:“我?”他的眼睛在瞪大:“让我担任副乡长?”

“对,就是你!”

“我……谢谢组织、谢谢部长!”

部长手一挥:“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哈哈哈……”笑声荡气回肠,高瞻远瞩。

凤乡是德县最偏远最艰苦的地方,同时也是最能锻炼人的地方。那里出了不少大人物。部长当年就是从凤乡起步的。组织上的这个决定对小王来说意味深远,他心里很清楚。因此他认为,一个即将走向领导岗位的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应该算得上是社会精英了,他还相信社会上大多数人也会认同他的观点。可是,有一个人却不这么认为。这个人就是他女朋友的妈妈,也就是未来的岳母大人。她认为,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大家都以物质金钱作为衡量一个人的成功与否的标准,一个连房子都买不起的人,怎么可能是精英?她怎么可能让她的在省府优生惯养的女儿下嫁呢?纵然他们一起从同一所大学毕业,感情一直很好,她还是给这份正在经历七年之痒的感情设定了大限——今年买房子。否则,长痛不如短痛。今天,房子定了下来,小王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按照岳母大人的标准,他也应该算个准精英人士了吧。

中午,小王坐着公共汽车回到八公里远的县城区的租房里。他租的房子是在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城中村的民房。房间不大,靠近墙壁的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床头边摆着一张办公桌一张椅子,兼顾办公和吃饭,唯一的铁窗上挂着一块散发着廉价猪肉味道的布帘主宰着这个房间的黑白,窗下横着一个铁架,上面的液化气炉和锅头裹着一层黑丝绒般的污垢,锅沿拖出一长一短两条卷曲的面条,房里没有衣柜,横贯东西的铁线承载着主人的时令服饰。房间是在二楼,一楼是一家经营生榨米粉的店铺。生榨米粉是当地有名的一种美食,是用大米经过几天自然发酵后加工而成,因此有一种天然的酸酸的味道,这种酸味极具诱惑力和穿透力,它们肆无忌惮的从一楼浸透到二楼占据着他的房间每一个角落,腐蚀着每件物品,包括房间的主人。淡淡的酸味已经成为他的标志。而这酸味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便宜的租金,它可以令小王每个月节省50元的开支。这符合主人对钱的观点:钱应该花在别人看得到的地方,看不见的,过得去就行了。有谁来参观你的租房?小王烧了一壶水,泡了一盒快餐面。他吃面时整个脸几乎要伸进了面盒,嘴巴一边啪喳一边呼呼吹着热气,升腾的雾气蒙灰了挂在墙壁上的一块镜子。他被热气烫了一下猛抬起头,看到了被遗忘的镜子。他拿手掌抹了抹镜子,镜子里出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不由的静止了下来:那是一张已经开始发福的脸,嘴巴像含着两个鸡蛋,拖着腮帮子直往下掉,眼神浑浊而空洞,眼皮上有一些褶皱,明显而深刻,发际线正快速往后撤退,两鬓不知什么时候冒出的几根白发,显得那样扎眼。他放下面盒,身体前倾,对着镜子侧着头斜着眼,两手一起协作,在一片黑色中摸摸索索地揪住白发,左手摁住,右手一抖,头皮一麻,白发连根拔起,被一同拔出的还有两根黑发,眼花的主人使它们蒙受了“不白之冤”。扫除了“异类”,他用那把印有某某宾馆的梳子扫除“战场”,把那些“幸存者”齐刷刷的排列好,脸上的肌肉紧了紧,咧着嘴挤出一个笑脸,像电视上的牙膏广告,这才坐下来继续吃那半碗面,直到碗底朝天。

小王打算美美的睡个午觉。平时他是极少有时间睡午觉的,今天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得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刚躺下,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铁拐李”。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个电话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好事的。他看着手机闪了一会,才不情愿的提到耳边,还没等他开口,那头已经火急火燎:“房子!我什么时候可以住上新房子?”

和平常一样,小王费了一番口舌,才能挂断“铁拐李”的电話。“铁拐李”是小王的一块心病,他们的“缘分”是从几个月前开始的。对小王来说,那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那是几个月前的一天,小王从县城坐了两个多钟头的班车,来到凤乡,再转坐一个小时的三轮车,来到村公所,然后沿着崎岖的山路步行一个小时,才到了林屯。这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四周群山环绕,几乎看不到水田,只有山上零零星星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玉米。引路的村干指着山脚的一处房屋,说这就是“铁拐李”的家了。那是一个一间半的房子,上面是青灰的瓦片,像死鱼的鳞,一层叠着一层,周边的瓦片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来,裸露着几根木格子,像个垂死的人张着无助的手,四面立着暗黄色的泥墙,长期被雨水刷出一条条模糊的泪痕。房前是一个由碎石块垒起半个人高围栏的小院子,里面种着一些青菜,几只鸡在地里用爪子刨虫子。倚着房子的侧面斜搭了一个猪圈,一头母猪趴在墙角,尾巴懒洋洋的扫着苍蝇。他们推开院子的柴门走进去。房屋内光线昏暗。“铁拐李,县里派干部来给你扶贫了!”村干提着嗓子就跨进门,小王紧随其后。一群苍蝇迎了出来,前呼后拥。屋里左边靠墙就摆着一张床,一个男人躺在上面,张着嘴一粗一细的拉着风箱,空气中弥漫着酒精与烂菜混合的酸臭味。这酸味小王是熟悉的。“起来了,快起来!每天就知道喝酒,怎么就不喝死你呢!”村干鼓着眼睛骂了起来。男人像被电了一下,“嗯嗯啊啊”含糊不清发着怪音,像杀不死的猪,用力的睁开眼睛看怪物似的盯着眼前的人,同时用手使劲撑着要坐起来,撑到一半就放弃了,半个身子斜靠在床头,一条腿僵直着,一条腿曲弯着,膝盖以上裤子全湿了。“你怎么就不上天呢?”村干不明白这样一条生命活着有什么意义。他捂着鼻子把小王拉到门口外面,脸都绿了。“你看看这个人,还成个样子吗?”然后就絮絮叨叨的抖着这家人的底子。

床上摊着那位叫李向田,今年40岁。游手好闲,不务农活,嗜酒如命,酒后经常打老婆。老婆不忍其辱,逃去县城,在饭店做洗碗工。膝下有两个女儿,大女14岁辍学去广东打工,失联3年后今年初抱一女婴回来,被其父打出家门,现在据说在上海打工,女婴已归男方养,二儿女11岁,现在跟她妈妈在县城读书。几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铁拐李”从隔壁村喝酒回来,路上误入别人家羊圏,主人解开了牧羊犬的绳索。第二天人们在一口干枯的深井里找到了他。命是捡回来了,可掰了一條腿斜了一只眼,脑子也丢了一半在井里不归他管了,从此人送外号“铁拐李”。

正说着,院子里一根长鞭啪啪啪的扬起了灰尘,几只鸡惊魂落魄的飞向了墙头。“哪里来的野鸡,抢我家的米吃!”一个头戴毛巾身着灰衣的老婆婆不知道什么时候立在院子里,横眉怒目,征讨“来犯者”,她的眼里好像没有看见家里来了客人。村干站起身来打着哈哈:“大娘,悠着点,我们可没得空吃鸡肉啊”。小王也站起来,走向前去伸出右手:“大娘,您好,我叫小王,是来……”一袭灰影子忽的从他身边飘到猪圏旁,鞭子又一扬:“就懂得吃饱了睡,不懂得生崽,留你何用!”,母猪拖着肚皮嚎了起来,它不明白今天主人的坏脾气。这时,从屋内传出了“啊呀啊呀”的喊叫声,与猪嚎声、鸡鸣声一起一落,院子里顿时乱作一团。村干见势不妙,推着小王就往外走,一边还留下话:“大娘,天要黑了,我们得回去了,改天再来看你啊”。

老婆婆说的是本地的壮语,小王懂;老婆婆指着牲口用壮语骂人,小王也懂。小王也是本地人,从小在农村长大,说的就是壮语。他认为壮语是最美的语言。音调淳朴,语调柔和,语速适中。嘴唇微启舌头轻摆即可口吐莲花,若是骂人的话你光看嘴不看脸是无法分辨的。这种语言本身就具有歌唱的元素,加高音调,拉长尾音,就可以把这个民族的勤劳和善良给唱了出来,成为原生态的嘹歌。这里人们谈情说爱唱嘹歌、婚庆喜事唱嘹歌、奔丧哀愁唱嘹歌、对客人敬酒唱嘹歌。这是一个用嘹歌表达喜怒哀乐的民族,中央电视台的演播大厅曾多次见证了他们的天籁之音。然而,小王今天听到的不是动听的嘹歌,却是对牲口的吼叫。这不是这个民族的待客之道,这是不友善的行为。他们只有对待利用他们、欺骗他们、不把他们当人看待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表现。小王想,这其中一定存在什么误会,让他们受到了伤害。小王不记恨他们,他能理解,他甚至觉得怜悯他们。他当时就下了决心,要尽力帮助他们走出困境。

此时的“铁拐李”,正在大山里的家里,独自一个人喝闷酒。矮桌上就两个碗具,一个装着炒得黑黄玉米的碟子,一个剩着一半米酒的大碗,连筷子都是多余的,一只爪子一颗颗的把玉米往嘴巴送,玉米和油盐的味道稀释着米酒带来的苦涩,等味蕾刚恢复了常态,米酒又被注入喉咙。他就这样反复折磨自己,在这个过程当中不知不觉就有了一种飘飘然的快感,他觉得酒的味道苦,不好喝,他只是在追求这样的感觉:麻木而虚幻。他的脸因为酒精的作用涨得红润,事实上,自从几个月前搭上小王这条线以来,他的脸色就慢慢的变得有血色起来,就像要出栏的猪似的。一想到小王,他就咧嘴笑了起来,囤积在嘴里的唾沫立即垂涎下来,在半空弹了弹,才掉下碗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进裤袋里捣鼓,小心翼翼的掏出一个红色的小本子,封面沾了一层油污,却保管得完好无损。这是一张银行存折,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存折。他翻开存折,一只眼认真的盯着每一页的文字和数字。那些收入拦里写的“低保”、“学费”、“残疾补助”的字眼他是不认识的,他的文化储备只够认识那些数字,他认为这就够了。每个月从银行打出的这些数字,足够他一家子吃喝拉撒的了。他知道没有小王就没有这本存折,小王是个好人,他虽然只能用半个脑子想问题,但他对这个事情确认无疑,就像一只狗,谁给他骨头它就对谁摇尾舔舐。在小王之前,也先后有过两个拿公文包的人来过他家,他们也和小王一样,拿着一本厚厚的书,他不认识封面上写的“扶贫政策”那几个字。他们对着他读那本书,读一会他就睡着了,醒来他母亲已经杀好鸡备好酒。他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家里留过年的鸡一只一只的死去,除此之外,家里毫无变化。

“铁拐李”噙了一口酒,把眼光移向屋外。屋外面正下着雨,这样的天气适合饮酒,不适合劳作。事实上天气再好他也不劳作,他认为天无绝人之路。雨不大,但却能穿透他头顶稀松的瓦片,变成雨雾飘落下来,罩在他的头上、肩上,他似乎被僵化了似的。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抖了抖身上的毛发,雨珠四溅。他想起来了,他要有新房子住了,而且是县城的新房子!前几天,小王当着他的面亲口对他说的。当时他正处在麻木和虚幻当中,一只眼盯着小王的嘴巴,看着它变圆变扁。他慢慢回忆起了当时的话来。像他这样的人,在麻木和虚幻中听到的声音清醒时是不记得的,只有在同样麻木和虚幻的情形下才会还原。他猛的又灌入一口米酒。他依稀的记得,小王对他说,像他们这样的穷乡避壤,不适合人类生存,得搬到县城去住。他就问小王:“我去县城住你家去啊?”在适当的麻木和虚幻的状态下,他反而会显示出一些正常的思维。

小王笑了笑说:“不是,我家不适合你住!”顿了一下“是住房地产!”。

“铁拐李”傻在那里,他知道房地产,街日他去凤乡赶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总能看到街头街尾立着好多大大的牌子,上面画的尽是高高的楼房和那些他看不懂的大字,还有就是总少不了的一个漂亮的女人。听人说是县城房地产卖房子的广告。有一回他正呆呆的看着广告,被旁边认识的人笑他:“别做梦了,把你卖十次都买不起一套房子!”从此他就离那些画远远的不敢再看了。他以为小王逗他玩,手去杵他,小王急了:“是真的!”他不喜欢开玩笑,更不喜欢跟智商低的人闹,况且他今天是来传达精神的,是正经事儿。

“那房子老贵了,我没钱!”

“不用你出钱,房子是送你的!”

“谁送的?”

“这你不用管,你只管住进去就是了,其他手续我来办。”小王本来想对他解释异地搬迁、集中安置之类的事情,可一想还是算了,他不会懂的,他的世界只有这山旮旯方圆之地。小王就对他说些他能感知的话:“不光你有份,所有像你这样条件的人都有份”“铁拐李”就想到小时候生产队里杀年猪,每家都有份吃那样。

“那我要住最高层的”

“由不得你,得抽签选房,抽到哪套是哪套”

“什么时候抽签?”

“10月28号”

话就断在那里,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一会,小王拍了拍“铁拐李”那垫了近几个月才长出来的一层肥膘的肩膀,心里想:你小子算是命好,遇到好时代了!然后,他舒了一口气,等“铁拐李”分了房子,他的这块心病算是了结了。那天在部长办公室,部长最后还说了,在他走马上任副乡长之前,他还要完成一个重要的任务,这是个重要的考验。10月28日后,他就可以向部长捷报了。

“铁拐李”被拍得身子摇了摇,又定在那里。他脑子不容易被铆进东西,但一旦进去,任何人休想往外搬。房子已经铆进他脑子里了。他在暗暗的想:房子都送给他了,那房地产广告画面上的女人,是不是也送给他呢?

“铁拐李”慢慢收回神来,他想再确认小王对他说的新房子的事,于是又伸手进另一个裤袋里捣鼓,掏出一部手机来。这手机是小王送给他的,他说可以随时打电话给他。他就这样猴急的打通了小王的电话。

10月28日,抽签仪式在县体育馆举行。那晚,体育馆灯火辉煌,里面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像个热闹的赌场。主持人在台上用麦克风大声维护秩序和宣读规则,台下人头攒动,无数双眼睛焦虑的盯着那个立在中央的四方箱子,急切的等待着把手伸进那个箱子,抽出一个新的命运,从此脱离大山,在城里开始新的生活。抽签仪式开始了。当主持人喊出李向田的名字时,只见一个身影嗖的跃上台,虽飘忽不定,但迅速而飘逸,依稀可见那晚与狗赛跑的形景,上衣T恤张榜着“猪大宝祠料”几个大字,裤子上染了个世界地图,白晃晃,亮堂堂,似乎在引领全球。主持人的话音没落,他那只灵巧的手已经伸进箱子里捞了几轮,像在羊圈里熟练的抓住了羊腿一般,从箱子里掏出一个牌子,高高的举过头顶,全场顿时沸腾了。台下照相机咔嚓咔嚓的响,镁光一闪一闪的劈到他的脸上。人群中的小王也早已将手机对准“铁拐李”,连着按了几次快门,记录这历史性的时刻。他把手机收回来,拇指和食指在屏幕上把图片拉大,眼睛也随着图片不断放大。“不可能!”他失声喊了起来:手机屏幕的照片上“铁拐李”举着的牌子上赫然写着“玫瑰园A栋1202号房”。像被闪电击中,他的身体一阵抽搐。他甩了甩头,两个鸡蛋在腮帮子里摇晃,他揉了揉昏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传来了主持人拉长了的高亢的声音“李向田抽中了玫瑰园A栋1202号房,恭喜他!”像闪电过后的惊雷,他的头像被炸开一般。他呆了!怎么会是这样呢?他一直以为这次移民搬迁只是限于县城区的房地产,根本没有想到玫瑰园的房子也拿来做安置房。这太荒谬了,贫困户和玫瑰园这两个概念本来就是事物的两个极端,就像地球的南极和北极,怎么可能掺和在一起?不对,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他在慌乱中拿出手机,拨打售楼小姐的电话。电话通了,听筒里传来来甜甜的声音:“您好王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忙吗……”“我定的玫瑰园A栋1202号房怎么拿来抽签了?玫瑰园不是精英之家吗?怎么变成了安置房了?”他嚷了起来,顾不得“先生”该有的礼节礼貌了。“对不起,王先生,我们也没办法。很抱歉没能及时通知您,您的定金我们会双倍赔偿给您的……”不等售楼小姐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随即条件反射似的拨打另一个电话--部长的电话!他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就像一个溺水者,伸出水面的手在胡乱的挥舞,哪怕是空气,他也不放过捞一把。现场太吵了,他把手机貼住耳朵费力的挤挪出人群,然后贴着墙壁走。他想找一个安静点的地方。电话通了。部长似乎早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从空气中嗅到了这个年轻人的困惑与焦虑,他耐心的等着小王说完话,然后以普度众生的口吻娓娓阐述:我是谁?为了谁?依靠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气势蓬勃,超凡脱俗。小王边走边听着,要是往常,他会不失时机“是是是”的一边点头一边哈腰,可今天他却紧紧的闭着嘴巴,好像嘴里藏着毒蛇,一张嘴它就要出来伤人一般。他的脚步越来越急,走到了一个死角,又急忙折返回来。他突然迎头撞上了一个人,这个人好面熟。他顾不得多想,身体趔趄了一下又往前走。现场太疯狂太吵闹了,影响到他接听电话,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他发现有个房间开着门,闪了进去,顺手把门带上,立刻就安静了很多。他看到房间里的墙壁上有着密密麻麻的闸刀开关。他忽然想起了这是电工房。有次县里召开一个大型会议,他作为负责安全工作组的成员来这里检查过。他还想起来刚才和他撞一起的那个人是这里的电工师傅,当时他还介绍了前面那个最大的闸刀开关是这里的总开关。部长在电话里依然苦口婆心,循循教诲。最后,他总结着说:“小王啊,毛主席说,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这是原则问题。如果这点都做不到,我们还能干什么?……”小王仿佛看到部长正在那幅巨大的世界地图前面来回踱步,脸上乌云密布。他耳朵听到部长说了很多话,但是又感觉部长好像什么话也没说一样。小王握着手机的手慢慢离开了耳朵,垂了下来,手机滑过他无力的指尖,落在地上。部长的话掷地有声。他的脑海在飞快的转动,像放电影一样,先是出现部长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画面,接着是未来岳母厉声的阐述她的观点、售楼小姐工作牌式的微笑、“铁拐李”岔着的双眼、一边嘴巴含着圆石一边不含的那对狰狞的石狮子……画面在轮回播放,速度越来越快,令他头晕目眩,像个高负荷转动的发动机,随时都有拉缸的可能。他呆呆的立在那里,两眼空洞的看着墙壁上那些闸刀,那个大闸刀显得特别刺眼。他想要转身开门离开,可不知怎么的手脚却不听使唤,他竟然猛的大步向前,手伸向了大闸刀……

这时体育馆内已经接近了白热化的程度。一大群人把“铁拐李”团团围住,就像粉丝簇拥着明星一般。

“请问,你是第一个抽得玫瑰园的,你现在有什么感想?”一只话筒伸到铁拐李面前。

“你将来住进玫瑰园,物业费那么贵你交得起吗?”另一只话筒伸到铁拐李面前。

“你什么时候搬进玫瑰园去住啊?”

“得了新房子,你是不是要娶小三啊?”……

“铁拐李”双眼发光,一只眼盯着话筒,一只眼藐着人群。他不知道人们为什么那么狂热,人们用身体围堵着他、用冒血的眼珠锥着他、用鲶鱼般的大嘴撕着他!他感到害怕了,想退缩了。他也不知道玫瑰园是什么个东西,他想可能跟他的菜园差不多个样子吧。他还是想念他的菜园多一些。“铁拐李”忽然念咒般说:“我走了,我家的母猪谁来喂?我不去!”

现场再次升温。

“那你把房子转让给我吧,我给你20万!”“我出25万!”“我出30万”“敢跟老子抬杠,看我不收拾你!”“哥们,给我揍他!”“打死人了!”……一团一团的人扭打在一起,人群像炸开的一锅粥滚来滚去。

突然,现场的灯光全灭了,体育场内一片死黑!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给吓傻了,好像置身于真空中定格了三秒钟,才又爆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

在一片混乱中,有人看见一个身影快步走出大门,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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