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与悲伤之间
2018-05-15哲贵
哲贵
说起蛟翔巷这对夫妻,知情的人都是一阵唏嘘。
他们有个刚满周岁的女儿,长得白白胖胖,惹人喜爱。有时候,妻子背着女儿去上班,有时候却只能将女儿放在家里。丈夫是不管的,要么在床上蒙头大睡,要么不见踪影。有时,邻居见女儿独自一人坐在家门口,一脸严肃,便逗她玩:“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她立即回答:“吕铁男。”
邻居当然知道她爸爸叫吕铁男。一阵哄笑,接着又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她回答:“梅聽雨。”
邻居又是一阵大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脸说:“我叫吕一朵,小名胖胖,一周岁了。”
邻居又问:“胖胖坐在这里干什么?”
“胖胖在等梅听雨。”她看着前方说。
邻居再问:“吕铁男呢?”
“爸爸去赚钱了。”
邻居问:“谁告诉你爸爸去赚钱了?”
“梅听雨。”
邻居听了,不禁摇了摇头,有这么懂事的女儿和贤惠的妻子,为什么吕铁男一点儿也不懂得珍惜呢?难道他的心是铁铸的?
说起吕铁男,在信河街是很著名的。吕家世代居住在蛟翔巷。蛟翔巷以前叫校场巷,乃驻军场所。明洪武年问,吕家祖上随信国公汤和部队来沿海抗倭,留守信河街。吕家祖上原先是个鼓兵,后来在一次与倭寇的战斗中救过指挥使,一路得到提拔,最后升任干户。明朝后期,吕家后人弃武从文,放弃了世袭军籍,参加科举考试,其中有一位当过泉州知府。到了吕铁男祖父,职业有了新发展,他祖父是信河街大学的音乐教授。他父亲重操祖业,当了瓯剧团鼓师,他父亲最拿手的是打头通,头通里最拿手的曲目是《一封书》。《一封书》《什锦头通》《西皮头通》被称为瓯剧三大头通。节目开演前,头通一打,场面立即沸腾起来。吕铁男子承父业,考进瓯剧团打鼓。吕铁男在瓯剧团没有上过一次台,他从小在瓯剧团长大,对那个舞台没兴趣,练鼓和进剧团是父亲的意志。他进了剧团,任务就算完成了。
吕铁男天生是块打鼓的好料,他节奏感强,记性好,上手快。他的鼓声有一股魔性,散漫中有执着,悠闲中有激烈。轻如梅花落雪,让人不敢喘气;重似万马奔腾,使人胆战心惊。他的鼓声有吸人心魄的魔力。按照他父亲的说法,只要用心,他可以成为瓯剧团成立以来最出色的鼓师,甚至是父亲能够想象到的最优秀的鼓师。可那是父亲的想法,是父亲对他的期许。那么,吕铁男是什么想法呢?吕铁男不是一个有明显反叛情绪和行为的人,父亲让他学鼓,他也会学。父亲一离开,他便放下鼓槌。父亲让他再练十分钟,十分钟一到,鼓声戛然而止。父亲还想叫他再练,他已不见踌影。
吕铁男从来不跟别人吵架,更不跟父母吵架。父亲因为强制他打鼓,动手打过他,他不躲避,也不还手,连声音也没有。父亲如果再想打他,他已经遁形了。
他一离家就是两三天,没人知道他去哪里。无论怎么问,他也不说。
到了结婚年龄,母亲给他张罗婚事。问他意见,他说没意见。有人给他介绍了梅听雨。梅听雨的家在瓯剧团隔壁,她和吕铁男还是中学同学。高中毕业后,他们都没有考上大学,吕铁男招工进了瓯剧团,梅听雨进了电业局抢修班。
吕铁男对梅听雨有两点印象:一是人高马大,比他高一个头;一是额头和两个脸颊长满青春痘,像一座座红色小山丘。吕铁男从小怕电,家里灯泡坏了他也不敢换,甚至连电灯开关也不敢按。如果他一个人在家,要么让电灯一直亮着,要么让家里一直黑着。
可是,当母亲将梅听雨介绍给他时,他没有反对。脸上也没有表情,好像要跟梅听雨结婚的人不是他。
吕铁男和梅听雨结婚后,他再也没有去过瓯剧团,当然,也没有拿过鼓槌。他只做一件事——躺在床上睡觉。他睡觉时,用被子将整个人包裹起来,像一只蛹,连睡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叫不醒。醒来之后,立即不见了,一去就是好几天,无影无踪,无声无息。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去干什么。
有一天凌晨三点,梅听雨接到派出所电话,让她带一千元去赎人。梅听雨到了派出所才知道,吕铁男因为赌博被派出所抓住了。梅听雨交了一千元,将他从派出所里赎出来。吕铁男没看梅听雨一眼,更没开口,回到家后,梅听雨去厨房给他烧了一碗海鲜面,放了赤虾、蛤蜊和小黄鱼,面上摊着两个荷包蛋。当她将面烧好后,吕铁男已经钻进被子,早就睡过去了。吕铁男这一睡又是三天三夜,第四天,梅听雨下班回来,吕铁男已经不见影踪。这一消失就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吕铁男出现在家里,梅听雨还是什么话也没有问他,她只是说:“下次出去时候说一声,或者留个纸条,免得让我担心。”
吕铁男没有吱声。吃完梅听雨烧给他的海鲜面,倒头就睡。又是三天三夜。
再一次从家里消失时,他依然没有对梅听雨说一句话,更没有留下纸条。
父亲咽气时,他没有在家。梅听雨给他打了二十个电话,他没有接。再打时,他手机关机了。
出殡那天他刚从外头回来。梅听雨哭得像打雷,喊着对他说:“爸爸走了。”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甚至没有转头看一眼父亲的棺材,直接进了家门,走进卧室,一头钻进被子里。一睡就是三天三夜。醒来后,他吃了一大碗梅听雨烧的海鲜面,喝一口水,放在嘴里咕噜咕噜转动,猛一抬头,嘴里喷出一股水枪,射到门外的庭院里。他提了提裤腰,转身出门去了。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母亲过世时,他接了梅听雨打来的电话,他说:“哦,知道了。”
梅听雨左等右等没见他人影,直到母亲下葬他也没有出现。
梅听雨怀上胖胖时,他跟一个女人好上了。他在被子里昏睡,那女人给他打来无数个电话。梅听雨接了那女人电话,那女人开口便问她:“你是谁?”
梅听雨说:“我是他老婆。”
那女人说:“他妈的,我才是他老婆。”
梅听雨说:“你别再打电话了,铁男正在睡觉。”
那女人说:“他妈的,我跟我老公打电话,你插什么嘴?”
梅听雨说:“你打电话会吵着铁男的。”
那女人说:“老娘就是要吵醒他,老娘还想赶过去把他从被窝里拉出来呢。”
梅听雨停了三秒钟,突然对电话那头说:“狗生的,有种你过来试试,如果我不将你的两条狗腿打成残废,我就不姓梅。”
电话那头也停了三秒,接着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吕铁男醒来后,吃着梅听雨给他烧的海鲜面。梅听雨对他说:“你睡觉时,一个叫蓝水萍的人打来很多电话。”
吕铁男声音很响地喝了一口汤。
梅听雨说:“我担心吵醒你,就接了电话。”
吕铁男嘴里正咬着一只赤虾。
梅听雨说:“我叫她不要再打,她不听。”
吕铁男嘴里含着一只蛤蜊。
梅听雨说:“她根本不听。”
吕铁男嘴里正咬着一条小黄鱼。
梅听雨说:“我实在忍不住,骂了她一顿。”
吕铁男又喝了一大口面汤。
梅听雨说:“对不起,我不该接你的电话,更不该骂对方,她打电话来也是关心你,为了你好。”
吕铁男喝完最后一口面汤,喝一口水,放在嘴里咕噜咕噜转动,猛一抬头,嘴里喷出一股水抢,射到门外的庭院里。他提了提裤腰,转身出门去时,回头看了梅听雨一眼,点了点头说:“你骂得好。”
他开口说话了,而且说她“骂得好”,这让梅听雨很意外。可是,梅听雨听不出来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在梅听雨的印象中,吕铁男读高中时便是个极其沉默之人,对整个世界都是爱理不理。在他那里,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他这种无所谓却深深打动了梅听雨,使她产生了不可遏制的好奇。她那时候就想接近吕铁男,只是没有胆量跟他表白,因为她觉得,即使她表白了,他也只会轻轻看她一眼,或者连一眼也不会看,转身走掉。梅听雨嫁给吕铁男还有一个理由,她被吕铁男的鼓声迷住了。她家住瓯剧团隔壁,她房间的窗户正好对着吕铁男练鼓房。她听不懂吕铁男的鼓声表达出的意思,但是,每一个鼓点都好像都敲在她心上。梅听雨觉得,他每一个鼓点都是为她打的,这让她心慌,更让她意乱。从那一刻开始,她便下了决心,必须嫁给这个叫吕铁男的人。嫁给吕铁男后,他再也没有摸过鼓槌。梅听雨是多么希望听到他的鼓声啊。但是,她没有对他说。她觉得,一旦把这话说出口,那种美妙的感觉便会不翼而飞。她不会说的,死也不会。那么好吧,开口跟她说说话也行,可吕铁男没有,他的两片嘴唇好像锈住了,连跟她做爱也没有吭一声。但梅听雨已经很满足了,能够嫁给他,做他的女人,这就是她一辈子的愿望啊,她还能要求什么呢?梅听雨知道他在外头赌博,在外头乱借钱,只要有一点关系的人都会上门去借。可他从来没有向梅听雨开过口,也没有拿过家里一分钱。梅听雨觉得他还是珍惜自己的,也是珍惜这个家的。这就好。
梅听雨肚子疼起来时,是自己打了120救护车。到了医院,骨缝已经开了三指。医生问她:“你就一个人?”
她点了点头说:“就一个人。”
“孩子父亲呢?”
“出去做生意了。”梅听雨微笑着说。
“给他打电话了没有?”医生是出于好心,当然也需要家属签字。
“生孩子是我的事,他来也帮不上什么忙。”梅听雨疼得头发滴汗,她看着医生,强装出笑容说:“我自己签字行不行?”
“不行,必须家属签字。”医生说。
梅听雨没有办法,只得给吕铁男打电话。电话通了,却没有接。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便给母亲打电话,让她赶来医院。
生下孩子后,梅听雨给吕铁男发了个信息:女儿,八斤重,母女平安。信息石沉大海。
梅听雨生完孩子,第二天就出院了。她母亲让她多住两天,养养身子。她说:“不行的,铁男回来没有看见我会着急的。”
母亲早就听说吕铁男在外面赌博睡别的女人,可她不好对女儿发脾气。
两天后,吕铁男大清早进了家门,一头钻进被子里。醒来时,梅听雨已经将海鲜面烧好等他。他吃完面后,喝一口水,放在嘴里咕噜咕噜转动,猛一抬头,嘴里喷出一股水抢,射到门外的庭院里。起身走出庭院,没有看女儿一眼。
从胖胖出生到一岁,吕铁男没有抱过一次,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认真看过她一眼。
胖胖十一个月时就会讲话了,第一句是叫爸爸。爸爸从来没有答应过。在她的意识里,爸爸大概是个哑巴。她接受这个哑巴。她平时都喊梅听雨的名字。她尖着嗓子喊:“梅听雨,吕一朵肚子饿了,要吃饭饭了。”
“梅听雨,吕一朵口渴了,要喝水水了。”
“梅听雨,吕一朵困了,想睡觉觉了。”
“梅听雨,吕一朵拉便便了,救命啊。”
吕一朵从来不会叫吕铁男做什么事,即使梅听雨去上班,家里只有父女两个人,吕一朵一开口还是:梅听雨,吕一朵……
那年夏天,一个代号桑美的台风打到信河街。桑美登陆是十七级。据说登陆处所有建筑被夷为平地,停泊在港口的轮船被大风吹上山坡。台风在信河街肆虐了一天一夜,城市大面积停电。梅听雨要去抢修线路,她出去之前问吕一朵,“梅听雨要去工作了,外面刮风下雨,梅听雨不能带吕一朵出去。”
吕一朵问:“梅听雨一定要出去吗?”
梅听雨说:“梅听雨不出去的话,很多人家里的电灯亮不起来,小朋友看不见爸爸妈妈。”
吕一朵想了想说:“那梅听雨就去吧。”
梅聽雨说:“吕一朵一个人在家里怕不怕?”
吕一朵说:“吕一朵心里想着爸爸和梅听雨就不怕了。”
梅听雨说:“吕一朵真是个乖孩子。”
吕一朵说:“梅听雨也是个乖孩子。”
梅听雨给吕一朵备好吃的和喝的,可她还是不放心,出门前又给吕铁男打了一个电话。吕铁男没有接,她给他留了一条短信。
梅听雨出了家门,到处是积水,房屋倒塌随处可见,被风刮倒的树横七竖八躺在路上。
这一天,梅听雨从早到晚不能安心。她在空中架线时必须全神贯注,只要一回到地上,立即挂念起家里的吕一朵,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她知道吕一朵是个很听话的孩子,可她毕竟才一岁半,怎么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待在家里一整天呢?问题是梅听雨又接到新命令,她的工作还得继续。晚上吃饭时间,梅听雨向队长请了假,顾不上吃饭,急忙往家里跑,她得在半个钟头内赶回抢修队。
蛟翔巷隔壁是甜井巷,梅听雨跑到甜井巷时,发现巷口积满了水。如果绕过积水,得多走十五分钟的路。梅听雨几乎没有犹豫就瞠了进去。可是,当她的脚一碰到水的时候,身体哆嗦了一下。梅听雨心里喊了一声:坏了。她已经跟电打了十多年交道,一脚下去,她就知道碰到老朋友了。她不怕老朋友,可她担心的是在水中碰到老朋友。她想抽脚出来,水里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拉进去。她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句老话:善剑者死于剑,擅刀者亡于刀。她这时脑子里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吕铁男,一个是吕一朵。她想叫他们的名字,张了张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第二天早上,水退去之后,梅聽雨的尸体才被邻居发现。邻居用一张门板将梅听雨抬回家,放在客厅。吕一朵看见躺在门板上的梅听雨,过来拉她的手说:“梅听雨,吕一朵肚子饿了,你起来煮饭饭。”
梅听雨没有动。
邻居转过脸去。
梅听雨的父母来了。梅听雨单位的人也来了。唯独不见吕铁男。有人打他手机,他关机了。有一个邻居跑到赌场,果然在一张牌桌上找到他。邻居对他说,梅听雨被电死了,尸体横在家里,你赶快回家处理。吕铁男看了那邻居一眼,坐在牌桌前没有动。有人想提前结束牌局,吕铁男坚决不肯。
直到牌局结束,吕铁男才慢慢站起来,他的身体晃了晃,像影子一样飘出去了。
回到家后,他谁也没看,直接进了卧室,一头拱进被子里,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沉沉睡去,无论用什么手段也叫他不醒。
客厅里只有吕一朵拉着梅听雨的手说:“梅听雨,你起来,吕一朵要你起来。”
邻居渐渐散去,客厅只留下梅听雨父母和梅听雨单位的人。他们在等吕铁男醒来,他是梅听雨的丈夫,梅听雨的后事怎么处理,他要拿个主意。
吕铁男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走到客厅,对躺在门板上的梅听雨说:“我要吃海鲜面。”
见梅听雨没有反应,他又说:“梅听雨,我要吃海鲜面。”
梅听雨还是没有反应,他又说一遍:“他妈的梅听雨,我要吃海鲜面。”
见梅听雨还是没有动静,他不再说话,看着梅听雨浮肿发绿的脸。他看了至少半个钟头,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梅听雨单位的人不知吕铁男心里在想什么,吕铁男一声不吭,他们心里发毛。他们对吕铁男说:“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只要我们单位能够做的,一定满足你。”
梅听雨单位的人将这话连说三遍,吕铁男没有反应。他们说第四遍时,吕铁男将头抬起来,看着他们说:“我要去你们单位上班。”
梅听雨单位的人还没有开口。吕铁男接着说:“去抢修班。”
说完之后,吕铁男转身进了储藏室。过了很久,搬出铺满灰尘的鼓和同样落满灰尘的鼓槌。他默默将鼓在客厅架好,两手握着鼓槌,低着头,默默站了几分钟。突然,他的肩膀耸了一下,接着,两支鼓槌同时在鼓面一点,整个房间一震,有如一股狂风掠过,所有人被他的鼓声包裹了起来。鼓声充满了欢乐,似乎有人物在鼓声里一摇一摆地走动,仿佛有人在咿咿呀呀地吟唱,隐隐约约中传出一阵又一阵欢声笑语,若有若无地在大家身体里弥漫开来。鼓点越敲越密,鼓声越来越紧,好似锣钹鼓齐鸣,如金榜题名,似州官升堂。
有人听出来了,吕铁男打的曲目便是《一封书》。吕铁男全神贯注,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眼睛闪闪发光。
一曲将尽,吕铁男双槌在鼓面一阵猛烈飞舞,如万马奔腾,声音戛然而止,四周冰凉静止。只听吕铁男“哇”的一声,嘴里吐出一朵朵红霞来。
(插图:韩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