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百岁记

冯骥才

天下有多少人能活到3位数？谁能让自己的生命装进去整整一个世纪的岁久年长？我骄傲地说——我的母亲！

过去，我不曾有过母亲百岁的奢望。但是在母亲过90岁生日的时候，我萌生出这种浪漫的痴望。太美好的想法总是伴随着隐隐的担优。我和家人们嘴里全不说，却都分外用心照料她，心照不宣地为她的百岁目标使劲了。我的兄弟姐妹多，大家各尽其心，又都彼此合力，第三代的孙子孙女也加入进来。特别是母亲患病时，那是我们必须一起迎接的挑战。每逢此时，我们就像一支训练有素的球队，凭着默契的配合和倾力倾情，赢下一场场“赛事”。

每当母亲的生日大家笑呵呵聚在一起时，也都是满头花发。小弟已70岁，大姐都80岁了。可是在母亲面前，我们永远是孩子。谁能像我这样，75岁了还是儿子；还有身在一棵大树下的感觉，有故乡故土和家的感觉；还能闻到只有母亲身上才有的深挚的气息。

人生很奇特。你小时候，母亲照料你、保护你，每当有外人敲门，母亲便会起身去开门，决不会叫你去。可是等到你成长起来，母亲老了，再有外人敲门时，去开门的一定是你；该轮到你来呵护母亲了，人间的角色自然而然地发生转变，这就是人伦的美好。母亲从91、92、93……一步步向前走。一种奇异的感觉出现了，我似乎觉得母亲愈来愈像我的女儿，我要把她放在手心里，我要保护她，叫她实现自古以来人间最瑰丽的梦想——长命百岁！

到了去年，母亲99周岁。她身体很好，身体也有力量，想象力依然活跃，我开始设想来年如何为她庆寿时，她忽然说：“我明年不过生日了，后年我过101岁。”我先是不解，后来才明白，“百岁”这个日子确实太辉煌，她把它看成一道高高的门坎了，就像跳高运动员面对的横竿。我知道，这是她本能地对生命的一种畏惧，又是一种渴望。于是我与兄弟姐妹们说好，不再对她说百岁生日，不给她压力，等到了百歲那天来到自然就要庆贺了。可是我自己的心里也生出了一种担心——怕她在生日前生病。

然而，担心变成了现实，就在她生日前的两个月突然丹毒袭体，来势极猛，发冷发烧，小腿红肿得发亮，便赶紧送她进医院，打针输液，病情刚刚好转，旋又复发，再次入院，直到生日前3日才出院，虽然病魔赶走，然而一连50天输液吃药，伤了胃口，变得体弱神衰，无法庆贺寿辰。于是兄弟姐妹大家商定，百岁这天，轮流去向她祝贺生日，说说话，稍坐即离，不叫她劳累。午餐时，只由我和爱人、弟弟一起陪她吃寿面。我们相约依照传统，待到母亲身体康复后，一家老小再为她好好补寿。

在这百年难逢的日子里，这样做尴尬又难堪，不能尽大喜之兴，不能让这人间盛事如花般盛开，但是今天——母亲已经站在这里——站在生命长途上一个用金子搭成的驿站上了。100年漫长又崎岖的路，已然记载在她生命的行程里。她真了不起，一步跨进了自己的新世纪。此时此刻，我却仍然觉得像是在一种神奇和发光的梦里。

故而，我们没有华庭盛筵，没有四世同堂，只有一张小桌，几个适合母亲口味的家常小菜，一碗用木耳、面筋、鸡蛋和少许嫩肉烧成的拌卤，一点点红酒，无限温馨地为母亲举杯祝贺。母亲今天没有梳妆，不能拍照留念，我只能把眼前如此珍贵的画面记在心里。母亲还是有些衰弱，只吃了七八根面，一点绿色的菠菜，饮小半口酒。但能与母亲长久相伴下去就是儿辈莫大的幸福了。我相信世间很多人内心深处都有这句话。

此刻，我愿意把此情此景告诉给我所有的朋友与熟人，这才是一件可以和朋友们共享的人间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