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
2018-05-14巴蕾
巴蕾
羊城的夜晚，除去烟火和霓虹，漆黑得一如往常。
晚十一点，写字楼里已经黑透了，同事们都已经下班回家了，向南揉着眼睛向四周看了看：椅子东倒西歪，桌子上的材料也摆得到处都是……他已经不知道如此拼命了多久，每天都是最晚一个离开，因为只有忙到窒息才不会让大脑有喘息的时间去回忆。
向南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把一沓策划案装进公文包，起身准备回家。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边走边随手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手机，漫不经心地扫过屏幕。这时他瞥见发消息的人名，他怔住了，那是一个很久都没有联系的老朋友发来的。
“在吗？”向南好像隔着屏幕就能听到那久违却又熟悉的声音，惊喜又感伤，他犹豫了很久。
“在的。”他很谨慎地敲击出两个字，仿佛是在用平静强力压制住心中正燃起的烈火。可他又在小心翼翼地期待着什么，因为他害怕他这假装的冷漠会……他多希望对方能继续追问下去。
“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向南松了一口气，苦笑着大踏步走出办公室，好像一下子从睡梦中醒来，跌落到现实。也不知道怎么到的公寓，感觉比平日快了许多，他太累了，洗漱完就倒头睡过去了。
最准时的只有每天早上的闹钟，一秒都不会有偏差。阳光拼命地从窗帘的缝隙中挤进卧室，斜照到床上，照到向南的一绺头发上。他醒了，他还在想昨天那个梦。于是，他从床上爬起来，摸出大衣口袋里的手机，翻出昨天晚上的对话，再一次陷入犹豫……
“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普通陌生人之间的客气，向南自嘲地笑了笑，可还是傻傻地等着对方回他消息。
向南提着楼下买的早餐，像往常一样，匆忙赶去上班。上午九点，手机终于再次响了。“我最近资金有点紧张，又不好跟父母要，你能不能先借我点？”
九点十分，向南回复了。
“我知道你不是她，你是骗子吧，不过我可以给你钱，可能不是很多，因为我刚工作不久，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对方好像很识趣。
“这是我前女友的账号，她已经两年没用过了，出国后就失去了联系，我真的好想她，你能不能假装是她，陪我聊会儿天儿？”向南还是向南，只要一停下，满脑子都是她，痛苦又无助。
“呃……好，你前女友去了哪儿？”
“在日本留学。”
“你叫什么名字？现在做什么？”
“向南，大学毕业后就找了家公司上班。”
“好的，基本信息已经具备，再给我一张你的照片聊天就可以开始了，不过你可要说话算数。”
向南将一张很多年前的照片传给对方，那是他跟前女友的合照，一直存在电脑里，他总是很清楚地知道这张照片存在哪个文件夹里。照片上是在珠江的江滩旁，那里有他们最爱的烟火和霓虹，将黑夜点亮。左边的男孩又高又瘦，脸上的轮廓清晰可见。右边的女孩叫林如许，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依偎在男友的身旁，白皙的脸像刚剥了壳的鸡蛋。“问渠哪得清如许”是向南最喜欢的诗句，只因上面有她的名字。林如许，就像她的名字一样，长得清新脱俗。那时候，他们每个周末都要出去玩，去那些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一点点去了解这个陌生的城市，在每個角落都留下他们两个人的足迹。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一个人在日本过得怎么样，适不适应？”向南自己欺骗着自己。
“一点都不好！什么时候都想你，走在哪里都想你，晚上想你想得睡不着，早上醒来还是想你，坐地铁的时候总是有你在我身边的幻觉，去超市买东西还是以为有你帮我推购物车。”
“天哪，太入戏了，演技实力派呀！好评！”向南笑出了声，同事们都朝他看去，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放肆了。“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骗子！”向南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放松、这么开心过了。
“最近工作累不累？你看你又瘦了，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听到没。”屏幕的另一边好像越来越认真，越来越投入。
“每天都加班到很晚，经常被领导表扬，同事们都以为我想加薪升职想疯了。可只有我自己知道，一旦闲下来，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你，想起以前的日子，后悔当初让你一个人去了日本，痛恨自己的无能，没有与你申请到同一所大学……”说到这里，向南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那是他最不愿提起的一段往事，因为他实在缺乏这个勇气。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为什么要抑制自己的感情呢？为什么不主动找我，我一直都在呀。来到日本后什么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我依然爱你。”窗外的阳光穿过玻璃照到人的脸上、办公桌上、地面上，暖暖的，很刺眼，让人睁不开眼睛，以至于看不清向南的表情。
“我不敢找你，我没有理由。”向南不是不主动，只是他不知道在对方心里他的位置是否也同等重要。
“从今天开始，每天都对我主动一点，主动找我聊天，虽然是异地，可我们仍在一起呀！”
“一定，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向南嘴角上扬着，望着窗外一尘不染的蓝天。天空像打翻了的墨水瓶，倾吐出大片大片的蓝色。空气都像是夹杂着刚刚烘焙出的面包香味，向南感到身体也随着这香味飞了起来，仿佛飘回了两年前，他已经完全察觉不到他们这是在“演戏”了。
时光像一艘轻快的小舟，在阳光的照耀下越划越快，越划越远……
不知道为什么，向南像变了一个人，也许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像恋爱了，又好像没有，不过却有种很久都没有过的满足感。好像有了奋斗目标，有了某种意义上的归属。每天早上，向南都会伴随着一句“早安”醒来，精神满满，晚上也不会再加班到那么晚。这一天发生了什么、过得怎么样，他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如许，最后伴随着一句“晚安”进入甜甜的梦乡。
“早餐吃的什么？今天的天气怎么样？”如许的对话框又温柔地弹了出来。
“你说不再让我吃街边的黑暗料理，那我只能自己做呀。今天下雨了，还记得你最喜欢的那首歌吗？‘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
“今天东京也下雨了！你看，我们虽然异地，可是连下雨都同步呢。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最喜欢那首歌。出门记得带伞。”
向南很习惯地打开手机看天气预报，东京今天是小雨。
“把你地址给我吧！”对话框又亮了起来。“你要干什么？”向南问。“暂时保密，不过你又不会损失什么。”如许的语气还像从前那样俏皮。向南又笑了，他把现在住的地址发了出去，那是一所比较旧的小房子，不过地理位置还算不错，离公交和地铁站都不远。
又是一年圣诞节，往往越是热闹的时候，向南就越感到孤独和悲伤，他也不想主动约什么朋友。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就立马出去了。回来后，他的手上多了一个纸盒子，谁会给自己寄东西呢？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是一顶帽子和一条围巾。“收到了吗，亲爱的？圣诞快乐，希望能把我的温暖带给你。”原来这就是那个温暖的秘密。向南激动地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话来，他怎么想也没有想到，半天都不知道该做什么。“收到了，很惊喜……一个人在国外上学多不容易呀，还要给我买东西……”向南又发了一连串的表情，可还是无法形容他此刻欣喜的心情。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些东西在羊城根本用不到。
没完没了的聊天成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一起吃饭、看电视、望星空，隔着手机和一个小时的时差，他们好像在虚拟的世界中同居了。
“寒假我不能回国了，这边有点忙，嗯……那天看到一个很可爱的玩偶，想买了寄给你。”
“没关系，学习重要，有你每天陪我聊天就像你每天都在我身边一样。不要总想着给我买东西，有钱多给自己买点吃的，我的银行卡密码一直是你生日。”向南将一串长长的卡号发了出去。今年他还是一个人，可好像又跟往年不一样。他觉得这样挺好的。
新的一年来了，初升的太阳每天都不一样，羊城的冬天本来就不冷，阳光又暖到让人陶醉，他永远不愿醒来。
两个月过去了，如许的灰色头像再也没有闪烁过一次。
向南没有疯掉，只是不情愿地从梦中醒来，看着一分都不剩的银行卡余额，想着他永远都不可能收到的玩偶。
他真的不知道原本想拿這些钱做什么，他一向不在乎钱的，但是此刻的他，仿佛整个身体都被掏空，干净到连喘息的力气也使不出来。
他终究还是个骗子，向南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可他还是被骗个精光。
他从没见过这么精明、这么有耐心、这么好的骗子，如果再有一次，他还是有可能被骗。
他不是被骗得心甘情愿，只是自始至终，毫无戒备，无法戒备。
晚十一点，同事们都已经下班了，他又是最后一个。向南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大步朝门外走去，脸上的苦笑像浸了浓墨的昙花，慢慢地渲染开来，精致而凄美。开关“咔”的一声响，留下了满屋的黑暗。
羊城的夜晚，除去烟火和霓虹，漆黑得一如往常。
（作者系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专业2016级学生）（责任编辑 刘冬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