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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大褂

2018-05-14楚宏志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18年1期
关键词:奇峰高强天宇

楚宏志

连环血案,震惊小城。旧任院长殒命车祸,医药代表陈尸江堤,主任医师惨遭碾压,五旬老汉突赴黄泉。蛛丝马迹,剑指重点医院;名企涉黑,牵出贪腐高官。黑白两道,粉墨登场。正义干警,忍辱负重探要案;白衣天使,生死不顾誓上访。医疗反腐,重拳出击;大案既破,吿慰亡灵。医者仁心,悬壶以济苍生;大道至简,有权不可任性!

大雪,鹅毛般的雪花从铅色的天空飘落下来,渐次弥漫了远处的乡镇、近处的山林。

一条国道,在接连起伏的山林中穿行。这里山虽不高,但生长着繁茂的树木,尤其白桦最多,密密匝匝,连绵不断。在静谧的雪雾映衬下,生成一幅北国独有的冰雪丹青图。

国道上,一辆载着三个男人的黑色丰田霸道越野车在疾驰。司机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他手握方向盘,专注地盯视着前方的路。副驾驶位置上端坐着一位老者,他身披一件深色的棉大衣,透过大衣,可见里面整洁的白色衬衣,让人感觉他是一位酷爱整洁的老人。他是蓝江市第一医院的老院长吴孝章。后排座位上的男子看上去比前面的长者要小几岁,体态臃肿,秃顶,仿佛一座秃山包上生着一圈稀疏的草木,滑稽而可爱,他是蓝江市第一医院副院长安正一。

“吴院长,我们快到了。”安正一嗓音略带沙哑地提醒道。

“快了,再走几十里,就到石门了。”年轻的司机见状,接过话茬儿殷勤地回答道。

“您……我想……”安正一望着长者的背影,犹豫而忧虑,“我想……您还是再考虑考虑,应该考虑一下……会造成的后果……当然……我是站在您这边的,这一点请您放心!”

随着车子的颠簸,老者的身体微微一动,眼睛仍注视着车外,略微沉思,举起左手,语气坚决道:“不要再说了。刘书记在等我呢……咱们尽快赶过去,你不要顾虑,由此造成的后果由我一人承担!”

安正一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又摇了摇头,兀自叹口气。

天愈加漆黑,寒风裹着雪花肆虐地飞舞。丰田车驶上山顶,开始向前方长长的缓坡下疾驶。

“小赵,慢点儿,注意安全!”安正一拉严了棉大衣领子,轻声提醒年轻司机。

司机点点头,手握紧方向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着前方。突然,车子瞬间失去控制,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顺着陡直的公路狂奔下去。

“院长!不……好……”年轻司机死命地抓住方向盘,惊恐地叫道,“刹车……失灵了!”话音未落,车身猛烈地蹦跳起来,仿佛成了一只发疯的野兽。

“怎么办?”安正一强作镇静道。

“啊?怎么搞的?小心……”老者声嘶力竭地叫道,只感觉自己的身躯连同汽车腾空而起,接着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第二天,蓝江市都市报头条消息便是:风雪交加,意外车祸致蓝江市第一医院医务人员两死一伤……

蓝江市区东十五公里,有一座山与蓝水河相连,名叫饮马山。几年前,市有关部门在山的阳坡上建了一座规模不大的寺院,名曰饮马寺。接着有人又在山脚下开办了各色饭店和旅馆,于是这里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特色旅游景点,山脚下还专门开发了一个豪华的别墅小区,名曰饮马山庄别墅。这里依山面水,风景秀丽,市内及周边的有钱人纷纷在这里买了房子。

11月2日,蓝水市下了入冬以后的第一场雪。雪不大,没有风,晶莹的雪花寂静无声地白了整个世界。黄昏时分,在饮马山庄风景区临江的青石路上,出现了一对年轻的情侣。男的穿着一件皮夹克,光着头,鼻梁上戴着一副墨镜,看上去精明而干练;女的身体窈窕,穿着一件淡粉色的羽绒服,一头乌发披肩,头上戴了顶白色的毛线帽儿,愈发显出她与众不同的美丽和高雅。男的名叫高强,是蓝江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大队长。女的叫安怡,是蓝江市第一医院门诊内科主治医师。

“真美!”安怡侧过脸,黑亮的眸子盯着高强,“我从小就特别喜欢雪。你呢?”

“我……”高强迎着她的目光,张了张嘴,犹豫了片刻道,“我也喜欢!”

“好久都没有出过门了。”安怡的眼神掠过一丝忧伤。

“是啊,安怡,伯父最近还好吧?”高强心疼地看着眼前这个他深爱的女孩。

“唉……就是老爱喝酒发脾气……”

“快来人啊!”突然,他们的身后江堤方向传来惊叫声,“好像是落水淹死的!”

“哎哟,快打110报警吧!”

听到呼救声,高强不容多想,直奔江堤的人群跑过去。江堤上蜷缩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一具男尸。由于江水的浸泡,死者的面部和身体早已变形。高强从地面上捡起一截树枝,轻轻地将那块水草拨去,不禁心头一紧,因为他清晰地看见拨去水草的前额处,有一个面积不大却异常明显的血洞——尸体枪眼!

20分钟后,蓝江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大案隊侦查员及技术员、法医等人员赶到现场——饮马山庄脚下的江堤。紧接着,主抓刑侦工作的蓝江市公安局副局长刘大民也风风火火地赶到案发现场。

刘大民今年43岁,身高一米七五,精瘦,平时话不多,却是一个古道热肠、深受弟兄们尊敬的好领导。

“情况怎么样?”刘大民来到江堤现场,绕着尸体看了半天,皱起眉头问道,“听说还涉枪?”

高强简要地介绍了一下情况后,继续道:“经初步检验,死者为男性,年龄在30岁左右。死亡时间大约在72小时前后,致死原因系其前额处中一枪,初步断定是六四或仿六四手枪所为。”

刘大民说:“能确定死者身份吗?”

高强摇头道:“死者的衣服口袋全是空的,身上也没有任何能证明其身份的东西。不过从其穿着的衣物上看,极有可能是一位白领……”

当晚,刘大民和高强返回蓝江市局连夜召开会议,决定成立“11·2”命案专案组,自己任组长,高强任副组长,并立即组织全体民警研究下一步的工作措施。基于目前掌握的情况,专案组决定从三个方面开展工作:一是以尸体发现地为中心,展开调查走访活动,重点组织警力对饮马山庄到蓝江市一带沿江村屯、居民进行走访,努力从中发现线索;二是围绕犯罪嫌疑人使用的枪支展开调查,组织警力对全市的公务用枪,尤其是对六四式公务用枪进行一次全面清查。查明是否存在枪支丢失或外借等问题,从中发现破案线索;三是在全市通报案情,向周边地区发出协查通报,尽快查清死者身份。

第二日凌晨五点,高强和侦查员们赶到滨县城郊镇。在镇派出所同志的帮助下,顺利找到指认死者的婆媳二人。当管理人员打开停尸间的铁门,婆媳二人浑身瑟缩着走上前去。尔后,停尸间便传出婆媳二人撕心裂肺的哭号声。死者正是济世医药有限公司蓝江分公司经理陈彬。

专案组按照陈彬妻子提供的线索,很快就找到了陈彬的公司。进门就是方厅,东西两侧摆着简易的办公桌椅,靠南墙的角落里是一台连着打印机的电脑。电脑的对面较为宽敞的地板上放着一排半新的沙发,沙发的旁边是一台自动饮水机。前面向阳的窗台上摆着三四盆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房间的最里面是一道滑门隔开的厨房兼卧室,里面有一张床、饮水机、煤气罐及几样餐具。整个房间收拾得整洁而有条理,就连地面上也没有明显的灰尘,三张办公桌上的材料纸张也摆放得整齐。

此情此景,刘天民忽然有一种预感:房间曾被人重新收拾过!刘大民检查屋里的每个角落:卧室的床、天棚、墙壁、地面……

“刘局,你是怀疑这里面……”高强诧异地望着刘大民。

刘大民不吭声,闷着头看看这儿,摸摸那儿,一丝不苟地检查着室内的一切。

“你们过来一下!”几分钟后,刘大民站在那道卧室滑门前,手指着滑门一侧的门框,大声道,“你们看,这是什么?”

高强走过去仔细辨认才发现,那滑门的木质门框上竟然有两颗黄豆粒大小的斑——干枯的血迹。

“血迹?”高强瞪大了眼睛。

“对,我判断是血迹,而且遗留的时间不会太久。你们再往这儿看……”刘大民的手指沿着门框向下移动,在接近地面的地板砖的缝隙处,同样发现一块比上面两滴还要大的血迹斑点,不过这一块经过擦洗过了,只能看清大致的轮廓。

“这极有可能是‘11·2案件的第一犯罪现场!通知技术大队和法医马上过来!”刘大民吩咐道。

这时,旁边的警员汇报道:“刘局、高队,你们快看……弹壳!六四枪的弹壳!”

发现“11·2”案件第一犯罪现场,警方兴奋不已。技术人员赶到临江街30号——济世医药蓝江公司,对整个房间进行勘验检查,同时将专案组发现的那枚“六四”子弹弹壳,一并送至省厅技术部门,做相应的技术比对,证实陈彬公司所在地即临江街30号就是“11·2”案件的第一犯罪现场。犯罪嫌疑人就是在此开枪杀死陈彬,后将他的尸体扔进了不足百米远的蓝江。

紧接着,专案组兵分两组,一组人马以临江街30号为中心向周围商家及群众了解一周以来陈彬的公司情况;另一组人马重点查找陈彬的雇员张鹏。陈彬遇害,张鹏杳无踪影,因此张鹏有重大作案嫌疑。

确定了受害人身份,发现了第一现场,案件进展顺利,包括刘大民在内,专案组成员对案件的侦破充满了希望。

刘大民正在现场走访,接到指挥中心的通知,要他回去开全省冬季严打专项行动电视电话会议。刘大民连忙向高强叮嘱一番,开车回到局里。

市局电视电话会议室内,局长郑义、主抓治安、监管、法制及办公室等部门的主管副局长都到了。刘大民刚坐下,会议便开始了。

这次为期三个月的冬季严打专项行动与以往的专项行动没有太大的变化,但今天参加会议的每个人,都神情严肃地听着。因为大家心里清楚,蓝江市“11·2”涉枪命案被确定为此次专项行动的挂牌督办案件,而且省厅刑警总队领导的讲话,多次提到此案,明确要求蓝江市公安局要不惜任何代价,务必在专项行动中将此案侦破。

冬天天短,下午5点钟便已擦黑。刘大民走出会议室,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仰躺在沙發里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突然,敲门声由轻到重,他“啊”的一声醒过来。门随之开了,高强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刘局,有进展了!”高强的额头上浸了一层细汗,脸上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

刘大民起身倒一杯水递给他。

“陈彬和第一医院有密切的接触。有人已经给我们提供了具体的嫌疑人!”高强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喘了口气,汇报了刚刚走访中发现的新情况。

有人提供一条重要的线索:陈彬生前和市第一医院的医生来往密切,那个医生前些日子还来过他的公司。每次来,陈彬都把他让进里屋,不知道两个人在谈什么。陈彬的公司关门后,再也没见那医生来过。

刘大民问:“那位医生叫什么?”

高强说:“他叫张显德,市第一医院内一科主任。就是上个月在市电视台《健康有约》去讲座的那位专家。”

刘大民若有所思道:“什么是医药代表?”

高强说:“医药代表就是推销员,是推销药品的推销员。”

刘大民忽然感觉到,‘11·2案件与以往的命案不太一样,这起案件极有可能涉及到与医疗系统相关联的人和事,专案组必须确定案件的主攻方向。

“好,咱们明天就从市第一医院查起,如果方向没有错的话,我们马上还会有所进展……”刘大民望着高强,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高强,你和安怡处得怎么样?我和她父亲可是多年的好朋友呢。安怡是个不错的姑娘,你可要主动点儿啊!”

“主动,必须主动。”高强看了刘大民一眼,露出大大咧咧的表情,“刘局,说心里话,我们处得不错,她说她妈挺喜欢我的,就是她爸,好像不太喜欢咱干的这活儿。”

“咱这活儿怎么了?”刘大民故意瞪起眼睛,“人民警察,不比白衣天使差到哪儿!你小子别管他乐意不乐意,你对安怡积极主动点儿,只要安怡满意,其他都不用管。至于她爸嘛,哪天我跟他唠唠……”

“您看我还不主动?”高强心里高兴,嘴里乐呵呵,“就因为主动和她接触,陪她去看什么第一场雪,就接了陈彬这个案子!”

“尽胡说。”刘大民也笑了,上下打量一眼高强,关切道,“今天就到这里,马上回去睡觉休息,明天咱们去医院和相关部门继续往下查!别怕麻烦,不论什么案子,只要动了脑筋,功夫下到了,迟早能把它拿下。”

高强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起身懒懒地走出去。

蓝江市第一医院新门诊大楼的楼身上挂满了彩带,楼前停车场临时搭建了主席台,挂着“蓝江市第一医院新门诊大楼竣工典礼”“热烈欢迎各级领导莅临指导”等醒目的横幅。两排身着盛装的礼仪小姐分列主席台的两侧。台子一侧摆着礼炮,另一侧站立着鼓乐队。台前站满了来宾,几十米外,也站满了看热闹的路人。

蓝江市电视台的一对当红主持人走上主席台,礼炮响起,庆典仪式开始。

男主持人开始介绍来宾:市卫生计生局局长焦大成、远大药业公司副总经理颜天宇及市中医院、市肿瘤医院领导等等,长长的名单念了半天。随后,市卫生计生局局长焦大成缓步走上台去,从礼仪小姐手中接过剪刀,亲自为新门诊大楼剪彩。紧接着,他上台致贺词,对市第一医院近年来取得的成绩给予充分的肯定,向全院的医护人员表示慰问和祝贺。

女主持人走上台,用甜美的声音道:“第一医院的发展离不开社会各界的鼎力支持。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兄弟单位代表——远大药业公司副总经理颜天宇讲话!”

“好!好!”台下除了热烈的掌声还有欢呼声。只见一位年轻俊朗的男子从嘉宾位置走上台去,微笑着讲了一席话。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庆典的最后,院长陆奇峰致答谢词。他西装革履,面色红润,精神饱满,讲话抑扬顿挫,声音洪亮:“我代表第一医院全体医护人员,向百忙之中前来的领导、来宾表示衷心的感谢!第一医院是全市建院最早的医院之一,多年来,在市委市政府及市主管部门的正确领导和扶持下,立足本职,不断转变服务职能,救死扶伤……”与其他发言人不同的是,陆奇峰手里没稿,却讲得思路清晰,文采飞扬,“我们要以新门诊大楼落成使用为契机,继续调动每个医护人员的聪明才智,忘我拼搏,无私奉献,为把第一医院建设成石门地区一流的‘三甲医院而奋斗!”

陆奇峰向台下深鞠一躬,落成庆典仪式结束。

此时,刘大民和高强正在前往市第一医院的路上。老局长郑义已事先和陆奇峰通过电话。陆奇峰参加完上午的竣工典礼,已回到办公室等他们。陆奇峰的办公室在办公楼的六楼,刘大民注意到,办公诊楼虽说给人一种年久陈旧的感觉,室内却整洁有序。走廊里飘着一股淡淡的兰苏尔的气息。高强上前敲院长办公室的门,里面传来一个男子响亮的嗓门。

“是刘局吧,快请进!”陆奇峰的办公室宽敞、豪华。陆奇峰今年46岁,个子不算高,却生得浓眉大眼,鼻正口方,一副精明老成的样子。看见刘大民和高强进来,他连忙丢下手里的笔,热情地走过来握手相迎。

“久闻刘局和高队大名啊,如雷贯耳!你们破了不少大案件,总在电视里看到你们。快请坐!甄院长,安排人上水果来!”陆奇峰吩咐道。

刘大民和高强这才注意到,院长办公室里还有一个男人。看上去年龄比陆奇峰要长几岁,没有穿白大褂,板着脸,给人一种冷漠的感觉。听了陆奇峰的话,那男子从沙发里站起来。陆奇峰连忙介绍道:“这是甄院长!”

“甄铁!”那男子向刘大民和高强点了一下头。

“刘局,不知你们来此调查什么,只要我们能做的,二位尽管吩咐!”陆奇峰坐回宽大的老板台后面的靠椅里,满脸谦逊的表情。

“谢谢陆院长。”刘大民和高强交换了一下眼色,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本月2日,我们在饮水山庄下面的江堤处发现了一具尸体,这是一起典型的涉枪杀人案件。经初步侦查,受害人名叫陈彬,生前是蓝江市一家推销药品公司的经理,与咱们医院有过许多业务来往。我们今天的来意就是,向大家了解一下有关这个陈彬及我们院内一科主任张显德的情况。”

“陈彬?”院长陆奇峰皱起眉头,满脸的惊讶道,“你们说他是个医药代表,和我们医院有业务来往?”

高强说:“对,他是个医药代表,而且是那种代理经理级别的医药代表。据说,咱们市里的几家大医院都进过他的药呢。”

“噢……我们院进了他的哪种药,我还真没有印象。你们看这样好不好……”桌上的电话响了,陆奇峰看了一眼,伸手抓起桌子上的电话,“好,我马上就过去。”

放下电话,陆奇峰笑着说:“刘局,实在对不起,新门诊大楼今天上午刚剪彩,焦局长还等着我去汇报工作。我让甄院長好好接待你们,也许他们能为你们提供一些线索。”说完,陆奇峰起身出了办公室。

刘大民和高强隐隐地感觉到,虽说陆奇峰等人表面上对他们显得热情,但实际上并不欢迎他们的到来。

接着,刘大民开始对甄铁进行正式的询问:“甄院长,请谈谈陈彬的情况吧,你是怎么认识他的,你都了解他哪些情况?”

“其实,我对这个陈彬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甄铁避开刘大民的目光,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刘大民看出了他的意思,说:“甄院长不要急,得耽搁您一点儿时间。陈彬向咱们医院推销药品,主要找哪位负责人?”

甄铁皱起眉头,有些犹豫道:“主管副院长和药剂科主任,当然,最终决定的还是院长。”

“咱们医院谁负责?”刘大民步步紧逼道。

“现在由我和药剂科主任负责,但进哪种药,进多少,什么价钱,最后还得开院班子会,实际上是由陆院长拍板。”

刘大民忙问:“陈彬向咱们医院推销药品时,由谁负责?”

甄铁想了想,说:“当时应该是陆院长——他那时还是副院长,还有当时另一位主管业务的副院长兼药剂科主任——安正一,所进的药,首先经过他们的同意才成。”

“安正一?”刘大民沉吟少许,突然问道,“甄院长,听说陈彬和第一医院的内一科主任张显德来往很密切,是这样吗?”

“张显德?”甄铁稍感惊讶地看了一眼刘大民,马上恢复刚才那种语气,“可能吧,我也听说他俩关系不错,有时碰到过陈彬到办公室去找张主任……难道,你们怀疑陈彬的死会与张显德有关?”

刘大民问:“张显德的办公室在哪里?”

甄铁回答道:“在住院大楼。”

刘大民对甄铁客气道:“耽误您的宝贵时间,谢谢了!”

甄铁点了点头,转身走出院长办公室。

刘大民沿着走廊往里走不远,便看见靠阳面的一个不大的办公室,门上挂着一块不大的牌子——主任办公室。于是,刘大民吩咐同来的两名侦查员先回局里,自己和高强敲门进去。

“你们找我?”张显德瘦高的个子,穿了一件有些发旧的白大褂,袖口处已经脱线边儿,斑白的头发长而凌乱,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近视镜。

刘大民刚把来意说完,桌子上的电话响了。张显德犹豫了一下,连忙接起来,听了两句话,他嘴里答应了一声,撂了话筒,脸色已变了。

“对不起!”张显德从椅子上站起身,“17号病房有个危急病人,值班医生请我马上过去看一下。二位稍等一下,我很快就回来。”说完,他抓起桌上的听诊器,匆匆地走了出去。

工夫不大,张显德便回来了,耷拉着脑袋,一脸的疲惫。

“张主任,陈彬遇害了,系头部中弹后被抛尸江中的。这些情况你听说了吧?”刘大民在办公桌对面坐下,直奔主题道。

“唉!我是从电视上看到的。当时不知道死者是谁,直到昨天下午,我才听说那人是陈彬。真够惨的。”张显德清瘦的脸上涌起痛楚的表情,他用手理了一把额前的头发,努力稳定着自己的情绪,“好好的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世事难料啊!”

“你是怎么和陈彬认识的?”刘大民问道。

“我们认识有两年多了。前年春季的一天,陈彬到我们医院推销药品,找到我的办公室,是我帮助他把药推荐给医院的,所以他很感激我,后来我们便成了朋友。”张显德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目光有些茫然,“他为人不错,虽说年龄不大,却很能干、很会办事。他推销的药品的口碑非常好,打入了市内几家大医院。”

“你最后一次见到陈彬是什么时间?他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是否有异常表现?”刘大民耐心地提示道。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10月28日。那天是周六,我休班在家,闲着没事,就去了陈彬的公司。我在他那里喝了一会儿茶,就回家了……”张显德又理了一把额前的头发,愈发劳累的样子,“当时陈彬没说什么,也没有异常的表现,我们只是随便聊了一会儿,便分手了!”

刘大民问:“你当时去陈彬的公司时,都有谁在那里?”

张显德想了想,回答道:“啊……就陈彬一人吧,他手下的那个员工好像出去搞推销了……对,好像就陈彬一个人!”

刘大民对着张显德,声音平和道:“张主任,你是陈彬的朋友,对陈彬被枪杀这起案件,你还能为公安机关提供些什么线索吗?”

“刘局长,我只能算陈彬的一个普通朋友,对他也没有更深的了解……对不起,一时间我真不能为你们提供出什么,如果……如果我想起什么,会与你们联系的……”张显德的眼里充满了紧张的表情,额头上有细微的汗珠浸出来。

刘大民沉思少许,只得和高强起身告辞。

这天清晨,天空飘着白雪,市第一医院宏伟亮丽的新门诊大楼前,聚集着三四十位农民打扮的男女老少。人群的最前面打着白色横幅,上面写着“腐败医院杀人,还我父亲性命!”的黑色大字。横幅下面的大理石台阶前,跪着一排身着孝衣、头戴孝帽的男女,正在烧一堆纸钱。那纸钱在微风的吹动下,像一群黑色的蝴蝶,在天空里上下飞舞。最前面的人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腰和头上都戴着孝布,双手举着一幅系着黑纱布的大相片,正大声地喊着口号:“庸医杀人,还我父亲性命!”后面的人群接着响起一片呼喊声。新门诊大楼门前的台阶上,医院的保安和先期到达的派出所民警、巡警分立两排,用身体堵住大门,否则人群早就冲进了大楼。在人群的外面的广场上聚集了看热闹的路人,就连远处公路上过往的司机都停下车来,从远处朝这里观望。

接到郑局长的电话,刘大民和高强便带领三十多名刑警赶到现场,聚集在人群外围的看热闹群众主动让出一条路来。

年轻人朝人群大喊:“父老乡亲们!有良知的人啊!俺父亲得了轻度心肌梗塞,上周住进第一医院。他老人家来医院时就是有点儿胸闷,能吃能喝的。可是医生给他打了‘激光针之后,病不但没好转,还把他老人家治死了……请问这是啥医院?张显德就是杀害俺父亲的罪魁祸首!警察来了咋的?俺不怕!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医院如果不给俺一个说法,俺就上告,俺还要去市政府门前烧纸!”他的话音刚落,人群中立马响起一片叫嚷声。

十几名医护人员躲在门诊大楼的大厅内,满脸的紧张。院长陆奇峰和副院长甄铁也在其中。陆奇峰表面还是很沉稳的样子,甄铁紧皱眉头沉默着。

原来,外面领头闹事的年轻人叫赵大年,他的65岁的父亲赵国安,一周前患轻度心梗入第一医院治疗。当时,是张显德亲自给诊治的。入院后症状不断好转,可是不知什么原因,老人两天前病情突然加重,竟然在昨天去世。这样一来,家属把全部责任都归在第一医院和张显德身上。于是发生了眼前几十人在医院门前烧纸示威的事。

大楼门前,看见陆奇峰走出大楼,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了少许,手举老人遗像的赵大年正瞪着血红的眼睛向这里张望。

“大家请安静!”陆奇峰表情严肃、声如洪钟,“我是院长陆奇峰,现在我代表医院有几句话要和大家说清楚!”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注视着眼前这位四十多岁、面色冷峻、身着白大褂的院长。

“我刚才初步了解了今天事情的基本情况——赵老人家去世了。”陆奇峰稍作停顿道,“说实在话,我想不論家属和医院都不想看到出现这种结果。但是,这是医院啊,是医院就不可能不出现这种事情。既然事情发生了,当事双方都应该理性地解决问题。你们围堵医院,在医院门口烧纸,已经严重地影响了医院的正常工作。你们的行为已经违反了有关的法律法规,已经造成了不良后果。所以,我向大家提个建议,那就是换一种方式来解决问题,死者家属和医院代表一起坐下来商谈解决问题。”

人群完全安静下来。台阶下面跪着烧纸的家属低着头,不再往火堆里添纸。赵大年的表情也暗淡下来,但仍是满腔的怨恨,几次欲言又止。

“赵大年同志!”此时,刘大民的目光落在年轻人的脸上,“我知道你有许多话要说,也非常理解和同情你。但是,我们处理事情要理智,你说对吧?现在医院的陆院长站在这里,你可以和他们一同走进办公室,坐下来谈!如果事情解决不了,你也可以通过正常的方式向有关部门反映问题啊!”

赵大年低头看了眼手里父亲的遗像,然后倔强地抬起头,大声道:“俺知道你是市公安局的,也知道你们都站在医院和医生一边说话。可是,医院真的把俺父亲活生生地给治死了……咋会出这种事啊……原来听人说现在的医院如何腐败,俺不信,这回俺信了,为了挣钱,医院给病人使用假器械,俺父亲就是这样被治死的!”说到这里,他的眼里涌出泪水,态度异常坚决道,“今天,俺听你刘局长的话,俺撤离医院。但医院必须向俺说明父亲死亡的真实原因,必须给俺一个满意的说法。不然的话,俺也不顾什么法不法的,俺还要来医院,俺敢把医院用火烧了,不信你们就等着!”

赵大年说罢,狠狠地瞪了陆奇峰一眼,转身向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接着人群再度喧哗,不过这一回不是示威和叫骂,而是收拾好东西,互相搀扶着向广场外面走去。

见此情景,刘大民松了一口气。

“太谢谢刘局长了!”陆奇峰真诚地道。

“不用客气,你们还是研究解决问题吧。我也忙,这就撤了。”刘大民说的是实话。

“刘局放心,我们会把这件事情处理好的,再也不会出现今天这种局面了。”陆奇峰握着刘大民的手,自信道。

处理完医闹事情已近中午,刘大民带着其他警员回去了。高强打电话约安怡出来吃中餐。

“唉,你们医院今天的那场闹剧到底怎么回事?”高强把菜里的一块瘦肉夹到安怡的碗里。

“可能是意外事故吧,”安怡却将那块肉夹起,送到高强的嘴里,“听说那个姓赵的老人一周前入的院,开始病情比较稳定,可是两天前突然恶化,昨天去世了。”

“你们医院经常有这种事故?”高强嘴里咀嚼着那块肉,想了想问道,“听说张显德医生是远近闻名的资深专家呢!”

“张医生是有名的专家不假,但是医生这一职业,不论哪位专家,不论他的医术水平再怎么高超,也很难保证不出问题!”安怡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眼睛里闪动着疑问,“难道你认为这起事故……有问题?”

“不,我对于你们这行一窍不通,只是有一种感觉……”高强的语气有些犹豫,“你们医院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故吗?最终都怎样解决?”

“医疗事故好像每年都有。听科里的同事讲,医院这两年大大小小的事故的确出了不少。我来医院这一年多好像出过六七起事故。死人的就有三四起吧……”安怡盯着他,满脸的不解,“你为什么关注这事?难道与你们调查的案件有关系?”

高强又给安怡夹了一口菜,眼睛注视着安怡,压低声音道:“通过对你们医院的接触,我们总感觉有点儿不对头。从院领导到医生,好像有意向警方隐瞒什么,尤其是那位张显德,与‘11·2案件的受害人陈彬关系密切,却没有提供出任何线索……因此,我们开始关注这位资深的专家医生,想看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听了高强这么一说,安怡忽然不说话了。良久,她才抬起头,眼里闪着好奇。

“还有,最近我在网上常看到写第一医院的文章,反映的全是医院的问题。有不少跟帖的,反响很热烈……”高强若有所思道,“我感觉第一医院真的有点儿不对头……”

安怡说:“你在什么网上看到的文章?”

高强说:“蓝江贴吧上就有。”

安怡放下筷子,掏出手机,很快就找到了那篇《腐败医院害人》,写了第一医院开大处方,收红包,购进伪劣医疗器械,打击报复反映问题的医生等等问题,而且矛头点名道姓地指向医院院长陆奇峰。

“没想到,我们医院有这么多负面的新闻呢。”安怡放下手机,疑惑道,“网上的东西不可信,可能是个别人发泄一下私愤而已。”

高强说:“不知为何,我也觉得你们医院哪里有不对头的地方。”

安怡说:“你是说……我们医院与你们办的案子有关系?”

高强点点头,又摇摇头。

安怡说:“我帮你侦查侦查?”

“你?”高强故意逗她。

“信不过我?”安怡认真道。

高强摇头,心里却有一丝感动,说:“好,既然这样,安医生就先替我侦查一下今天医院这起事故的来龙去脉,然后,再了解一下张显德的情况。事情办妥当后,我还请你吃面!”高强伸手握住她的手。

“你别唬我,我是医生,不是警察,这样做是违法的。”安怡把手轻轻地从他的大手里抽出来。

“说违法对,说不违法也有道理。我是办案人员,你……就算我发展的一个线人吧!”高强望着她绯红的脸,有点儿失落的感觉。

“你这样对待女线人?”安怡朝他眨了眨眼。

“对,尊重线人。”高强连忙点头,起身结账,开车把安怡送回家。

夜幕下的第一医院办公大楼漆黑一片,只有六楼的院长办公室里亮着灯,里面拉着蓝色的窗帘,灯光显得格外柔和,宽大气派的老板台后面,陆奇峰身子陷入舒适的老板椅里,头仰靠在椅背上,闭着双眼,仿佛睡着一样。他眼睛闭着,脑子里乱哄哄的,不断有影像不可遏止地、翻来覆去地跳来跳去。而且那影像越来越清晰——那是一群人,戴着孝布,举着花圈,叫嚷着,试图强行冲进新门诊大樓。领头的赵大年披麻戴孝,抱着一幅黑白照片,愤怒地挥舞着手臂奔过来……

陆奇峰身体一激灵,猛地从老板椅里坐起,看到眼前空荡荡的办公室,才发觉刚才真的要睡着了。他看了眼手表,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他定了定神,伸手拿起老板台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你好!”电话很快接通,传来一个女人甜润而又不失庄重的声音,“有何指示,有好消息要告诉我?”

“不,”陆奇峰用手捋着短发,心里琢磨该怎样说出下面的话来,“我倒真的希望有好消息,可是……”

“可是什么?”对方语气平静道。

“医院又出了一起事故,一位姓赵的患者死了,家属来医院闹了半天。”陆奇峰皱起眉头。

“我知道这件事。”女人并未流露出过分的惊讶。

“是的,我正在考虑如何把这件事解决好……所以,我要先告诉你,你手里的这批药先等等,过几天再进来。尤其那三十台治疗仪先等等吧,货到了先存放在你那儿,等过一阵子再……”

女人没有吭声,静静地听着。

“还有陈彬的事,公安局已经查到第一医院了,”陆奇峰轻轻地吸口气,但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躁乱,“你应该知道,这样不好……”

“陆院长,我看你没必要担心。”女人略停了几秒钟,还是平静的语气,“一则我们进的药没有大问题,都是经过国家有关部门认定通过的,是正规途径进来的。至于说光量子治疗仪,个别病人出现不良反应,也是正常的;二则你提到公安人员到医院调查的事情,我认为这更是正常不过的事情。陈彬是医药代表,曾经和第一医院有过业务来往,如今他出事了,到医院调查不是很正常吗?”

“当然,”陆奇峰握着话筒站起身来,望了一眼蓝色窗帘遮挡的窗外,“可是,我心里……”

“你到底在怕什么?”女人反问道。

“其实眼下这起事故并不可怕,只要我们像过去一样,花点儿钱或者想点儿办法,就可以解决了。我是怕……”陆奇峰压低了声音,但字字清晰,“我是怕医院里再有人借机找麻烦,就像那个姓郝的女人一样,还有医院知道内情的医生。若是那样,后果可就……”

“你的意思?”女人直接道,“你專门打来电话,不会单单通知我药品和仪器的事情吧!”

“你说对了,我有事求你帮忙。”

“请讲,我们之间谈不到求字。”女人平静地说。

“有些苗头性的问题,我想应该马上采取措施,将它及时处理妥当……”陆奇峰犹豫着,下了很大决心道,“我需要你的人帮忙……”

“我明白你的意思。”女人略作思考,还是平静的语气,“我明天让人去找你,有什么事情,怎么做,你直接吩咐就可以!”

“好!你做事就是爽快。”陆奇峰满意地笑了。

“陆院长是不是这阵子工作压力过大啊?我看你是太累了,人是应该需要放松和休息的。”话筒那头,女人轻轻地笑了笑。

“也许吧。”陆奇峰又用手捋了一把短发。

“还有,”女人止住了笑,继续道,“我知道你为妹妹我付出了不少。还是原来那句话,我们的合作是共赢的,每一次的合作,都有你应得的报酬,感情上的事,妹妹我绝不会差事的。”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这两天遇到的麻烦,让我心里有点儿不踏实……”陆奇峰对着话筒笑了,“其实,我始终认为咱们的合作是愉快的,我们的配合非常默契。也请你放心,过了这阵风头,那批药和仪器马上进来,绝不食言。”

“我当然放心,有你的帮助,我怎能不放心呢!”女人在电话那头轻声地笑了笑,关切道,“不过听我一句话,你可能是太劳累了,所以才有如此紧张的感觉,还是好好休息休息吧。人应该有个好的身体。有句话说得好,拥有世间的一切都是‘0,只有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才是‘1呀。你说对吧?”

“多谢妹妹的关心,”陆奇峰附和道,“这话有道理,对,但愿我们都能拥有这个‘1啊!”

通完电话,陆奇峰盯着话机沉思了半天。刚才与他通话的这个女人便是远大药业公司的董事长韩冰,她的一席话让他心里亮堂了许多……

两天之后,当刘大民和高强再次来到市第一医院调查张显德时,却被他的同事告知,张显德这两日请假没有上班,二人无功而返。

深夜,高强的一个电话,让刘大民从睡梦中惊醒。他马上穿上外套,来不及给司机打电话,出了家门拦了一辆出租车,匆忙地向青年路胜利公园赶去。

夜幕下,青年路胜利公园大门东50米处。警灯闪烁,人影晃动,一条警戒线将二十几米的路段围住——此处正是张显德出车祸的现场。在警戒线内侧,能看见临近路基处的一具黑乎乎的尸体。在警戒线外面,站着一群人,正搀扶着一个中年妇人——死者的妻子孟丽芬。她不停哭泣着,声音撕心裂肺。

看见刘大民从出租车上下来,高强和交警大队事故中队的两名同志小跑着过来,引着他进入事故现场。借着昏黄的路灯,刘大民终于认出了路基旁的那具尸体——第一医院内一科主任张显德。他平静地躺在那里,头部惨白,嘴部、颈部都积满了冻结的血痂,满身的灰土,在尸体的后面竟拖出一道血痕。

“你们对这起交通事故有异议?”刘大民诧异地望着交警事故中队的负责人。

“对,从目前的情况看,这起交通肇事案真的有很大的疑点……”负责人看了眼旁边的高强,犹豫少许后,转向刘大民道,“首先,从现场勘验来看,肇事车辆应该是小车,准确地说应该是轿车。这段路路面宽,路况良好,车辆行人较少。特别是六点三十分左右,此段道路的车辆和行人更为稀少,也就是说,发生交通肇事的可能性相对小;其二,正常的交通肇事,绝大多数的司机当时会立即对受害者施救,不会轻易选择逃逸,但这起事故中,司机没有对死者采取任何的施救措施;其三,通过对现场和受害人伤情的勘验和检查,我们发现肇事车辆行驶速度非常快,远远超过了此段路的限速。不仅如此,肇事车辆将受害人撞出十余米后,竟然倒车对其进行二次碾压……第二次碾压才是受害人致死的根本原因。我们初步认为,假如这是一起重大交通事故的话,肇事司机和受害人本无任何利害关系,事故发生后,司机应该积极对受害人进行抢救,不会轻易选择逃逸,更不可能对其进行二次伤害……因此,根据种种情况判断,这不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极有可能是一起以交通肇事为手段的故意杀人案件,肇事者的目的就是将受害人置于死地!”

“高强,你的意见?”刘大民问道。

“今天下午,我们再次去医院,张显德已请假回家。几小时后,他就莫名其妙地出了车祸。我觉得这不是巧合,这里面应该有问题。我们应该以事故现场为中心展开调查走访,查找肇事司机的有关线索。无论如何,必须找到肇事车辆和司机!”高强用请示的目光望着刘大民。

经过一番研究,刘大民和高强决定从三个方面展开工作:一是由交警事故中队负责,将受害人张显德的尸体运回市公安局进行尸检,尽快查出张显德的死因;二是派出专人通过110指挥中心找到这起事故的报案人,向其了解报警时所掌握的情况;三是派出精干警力以案发现场为中心,对过往车辆、行人展开调查走访,查找肇事车辆和司机的线索。

张显德的尸体已被运走,现场的人们陆续离去。只有刘大民独自站在空旷的马路上。风依然刮着,星星的雪粒变成了鹅毛的雪片,飘飘洒洒地从空中落下。刘大民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掏出手机,快速拨通了高强的电话。他命令高强马上安排人,将案发现场路北的工行储蓄所门前的监控录像调出来。

“通过调取现场路北工行储蓄所的监控录像,发现了犯罪嫌疑人和所驾驶的车辆!”高强扬起手里的U盘,直奔办公桌后面的电脑。视频的画面:灰暗的路灯光下,能清晰地看清路面的一切。张显德穿着厚重的棉大衣,刚准备过马路。一辆黑色轿车向他飞驰而去,将他撞得斜着飞出去,像抛出的一个麻袋重重地摔在路上。那车停住,后灯在闪亮,尔后快速地倒回来,在他的身上碾压后扬尘而去。

“畜生!混蛋!”刘大民拍桌而起,“这哪里是交通事故,分明就是故意杀人。把画面倒放回去,看清那车和司机!”

画面定格在那辆黑色的比亚迪轿车,车尾的牌照上模糊地显示着“黑NA0157”,透过车的后风挡,模糊地看见司机留着一头披肩长发。

侦查员把监控录像照片送到台下的交警手中,照片在人群中依次向下传递。交警们相互挤在一起認真地看着,嘴里小声地议论着,有的点头,有的摇头。

高强注视着台下,眼里满是焦急和期待。

“报告!”台下站起一位年轻交警高声道,“我见过这个人!这个人是……”

“别急,慢慢讲!”高强的心突突直跳。

“我不知道他叫啥名……”这时台下有人在发笑,年轻交警的脸红了,“不过,我知道他是哪里的人。他是……远大药业公司的司机,给他们副总经理颜天宇开车的!”

“对,好像是他!”另一位交警猛地记起来。

“是毛子!有一次他酒后驾车闯红灯,让我们把车给扣了。他倒态度蛮横,说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得把车放了。果然时间不长,某领导就来电话让放车……”一位中队长站起身补充道。

可是毛子为什么要杀张显德?是不是远大药业公司指使毛子做的?刘大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他让高强带人继续对事故现场进行调查。

听到张显德出事的消息,安怡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那位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寡言少语却医术精湛的医生面容便开始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最近医院发生的系列事情,包括医院使用令病人恐惧的“激光针”,致使赵国安死亡,她一定要拿到赵国安的档案,查清真相!

“当!当!”有人敲门,声音很轻很有节奏。

“请进!”安怡以为是患者。

门开了,邹新轻轻地从外面闪了进来。当他看见内二科办公室只有安怡一人,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

“这是你要的东西,”邹新麻利地从羽绒服里面拿出一个沉甸甸的档案袋,眼睛一边看着房门一边压低声音道,“千万别说是我给你的,我知道你需要这个……”

短短的几秒钟,安怡就明白了他递过来的档案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病历,赵国安的病历!

安怡的心里涌起一丝感动。她接过那沉甸甸的档案袋,抬头注视着邹新,发自内心地说了句:“谢谢你了!”

邹新比安怡年长三岁,安怡对他的印象很深刻,或者说邹新也算安怡在第一医院的一个熟人。据说邹新毕业于省内一所名气不大的中医院校,因他是院长陆奇峰的亲戚,邹新毕业后便顺利地进了第一医院,直接进了医务科,而且很快被提了副主任。所以说邹新在第一医院也是个惹人注意,特别是未婚的年轻医生护士关注的对象。然而,邹新对安怡却情有独钟。安怡来到第一医院不久,他便向安怡发起猛烈的求爱进攻。但事与愿违,安怡打心里对这位心地善良、言谈举止文静得如女人一般的男人提不起兴趣来。

“谢啥……”邹新用手扶了下眼镜,脸上始终微笑着,“虽然……我们还是朋友,只要我能做的,就愿意帮你!”

安怡知道邹新一席话的含义,于是她的脸便红了。

“真的谢谢你,平时如果有事需要我帮忙的,你也不要客气呀,像你所说的我们是好朋友。”

邹新听了这话,摇了摇头,很大度地笑了笑,推开门走了出去,又马上转回身,神秘地压低声音道:“安怡,我再提醒你一句,你是不是在查赵国安的死因和医院使用医疗器械的事?这可是当前最敏感的事。如果和你没什么大关系,劝你最好还是离这些事情远点儿。难道你忘了郝玉梅的事?啊,郝玉梅出事时你还没来咱医院呢……不论咋样,事不关己的事,你还是要慎重考虑才对,不然到时候后悔就晚了。”

“郝玉梅?”安怡恍然记起郝玉梅就是门诊内二科原主任,“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看,我又说了一堆不该说的话……总之,你现在要做的事千万要慎重,我作为朋友才提醒你的!我走了……”邹新向走廊张望一眼,生怕有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一样,然后匆忙走了。

安怡小心地把装有死者赵国安病历的档案袋放进自己的挎包里,然后请假回到家里。进了门,她也不理会正在喝闷酒的父亲安正一,径自去了自己的房间。她把带回来的那个档案袋打开,拿出里面厚达几十页的病历,从头到尾一页一页地认真看起来。她反复地翻阅着赵国安的病历,试图从中找到有关使用光量子治疗仪的更多信息。然而直到她看得脑袋发胀,也没有发现其他的文字记录。她沮丧地从病历上抬起头,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在住院大楼530室看见的一个鞋盒大小、拖着接线板的浅灰色仪器——光量子治疗仪。

安怡翻出从新门诊大楼注射室找来的那份说明书,里面几行醒目的黑体字再次映入眼帘——光量子透射液体治疗仪。北京医科大学著名教授齐山推荐。生产厂家:天津市宏达科技有限公司。厂址:建民路杨柳巷126号。电话:021—2356432。

安怡打开抽屉,翻出同学录,从中找到了一位身在北京的女同学的电话,急切地拨了出去。

安怡说:“老同学,你能帮我打听一个人么?”

“打听谁?”女同学问。

“一个叫齐山的人,是北京医科大学教授。”安怡让她拿笔记下来。

女同学答应马上就办这件事,一有结果立即与安怡联系。与这位同学通完话,安怡按着《使用说明书》上天津市宏达科技有限公司的电话拨过去,把手机放在耳边听着,手机半晌没有反应,接着是两声短促的忙音,她按了重拨键,这一回,手机响起了“对不起,你所拨的号码是空号”的提示音。

安怡拿起电话通过天津114查询台查找“天津市宏达科技有限公司”的电话,114查询台果真提供了这家公司的办公室的座机电话号。

“您好!”一个津味十足的男子接起了电话。

“你是天津市宏达科技有限公司吗?”安怡心怦怦地跳。

“宏达科技有限公司,您需要什么服务?”男子客气道。

“是这样,我是一名医生,想了解一下……你们公司研制生产的光量子透射液体治疗仪的有关情况。”

“您是不是搞错了?”对方男子未及她把话说完就笑了,“什么量子仪器?我们公司不生产医疗器械。”

“你说什么?”安怡惊讶道。

“您是搞错了,我们公司不生产医疗器械。”对方仍然在笑。

“那你们公司生产什么?”安怡因惊讶而懊恼。

“我们公司生产化妆品,如果您需要这方面的服务,我可以帮助您。”对方一字一句地答道。

直到对方撂下电话,安怡才彻底明白过来,说明书上的厂家和电话都是假的。这时,那位北京的女同学打来了电话,告诉她北京医科大学根本没有什么齐山教授。

“爸,我们医院有问题。”安怡皱起眉头走到安正一跟前。

“你们医院?”安正一睁大了眼睛问道,“啥问题?”

安怡就将她在医院暗中了解的赵国安死因,发现给病人使用光量子治疗仪,以及自己通过北京同学、向厂家打电话等途径证实光量子治疗仪是一种“三无”医疗器械的经过一口气说了一遍。

“目前,这种光量子治疗仪还在我们医院使用,患者有不同程度的不良反应。赵国安的病历显示,自他住进第一医院到死亡的前一天,始终在使用这种仪器。可以推断,赵国安的死与它有着密切的关联……”安怡忽然有种控制不住的激动,“让我感到不安的是,光量子治疗仪这件事,医院方面不可能不知情。资深专家张显德了解内情,大多数的医生知道内情,院领导也一定知道内情。但是,为何没人站出来,阻止使用这种仪器呢?”说到这里,安怡长长地出了口气。

安正一一脸复杂的表情,沉吟少许道:“真有这种事?可不要到处乱讲,对你们医院影响不好!”

“爸,我说的都是实话。”安怡急了,“是我亲眼看的赵国安的病历,而且赵国安家属在医院门前吵闹时,警察都到现场了,不信您问高强,这不是危言耸听,第一医院绝对有问题!”

安正一没有作声,陷入沉默。

“第一医院确实不正常。”安怡再次强调道。

“哼,”安正一打断安怡的话,脸沉下来道,“第一医院有没有问题,和你没有关系,你少掺和呀!”然后转动轮椅,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闷头抽起来,将安怡撂在一边。

安怡心里着急道:“爸,就说使用光量子治疗仪这件事,人命关天,作为医生,我们能不管吗?”

“哼,”安正一吐出一团烟雾,气不打一处来,“我在第一医院干了二十几年,有啥问题,能有啥问题?!”

安怡正要和父亲争辩,却听到母亲在饭厅里喊吃饭。安怡气不过,便打电话给高强,却是忙音。

高強和刘大民正在赶往远大药业公司的路上。当他们来到远大药业公司的大门前,一眼就看到那块“蓝江市远大科技药业有限责任公司”的牌子,整个公司由办公楼区和实验田区两部分组成。前部分是五层楼的办公楼,左右各一座三层小楼。后部分则是实验田区:一片开阔平坦的耕地,面积约几万平方米,盖着厚厚的白雪。来此之前,刘大民对远大药业公司有所调查。它拥有十几家连锁药店,经营医药和器械,开发种植中草药的综合性医药公司,是蓝江私企中的利税大户,正在积极争取上市。

刘大民和高强刚把车停好,楼内迎出一位年轻姑娘,热情地把他们从侧门引上三楼,直接带进会议室。

“不知是什么风,把两位领导吹到我们这儿来了!”远大药业公司副总经理颜天宇热情地迎了上来,吩咐刚才那位姑娘道,“林琳,上水果!”

林琳很快端上来两盘新鲜的水果,微笑着说了句:“两位领导请慢用!”

“韩总去市政府了。听说你们来,正往回赶呢。”颜天宇用手捋了一把短发,眼睛审视着二人,“两位领导有何指教?”

刘大民再次感觉到颜天宇斯文外表之下的那种冷傲,便直接说明了来意:“我们是来调查毛子的。”

“毛子?”颜天宇习惯性地捋了一把短发,直截了当道,“我没听说公司有姓毛的人。”

高强补充道:“‘毛子是小名或者是绰号,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该人的真名实姓。”

“哦,”颜天宇扬了扬眉,不紧不慢地掏出手机,摁出一个号码,“给我查一查,咱们公司里有没有一个叫‘毛子的人。”

这时,门外响起了女人走路的脚步声。

“哟!刘局长、高队长,你们来怎么也不事先打个招呼!”一个俊俏的女人挎着包,款款走进来。她就是远大药业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韩冰,也是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有很高的社会知名度。

“韩总,他们来调查一个叫毛子的人。我安排人事部正查着呢,你看……”未及刘大民和高强说话,一旁的颜天宇连忙汇报道。

“马上查,你亲自去处理这事。”韩冰望了眼颜天宇,微微蹙了下眉头,用有些责备的口气道,“如果这个人在远大药业公司,就要尽快协助警方找到他。刘局长和高队长亲自找的人,说明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我们必须认真对待。”

“是,我这就去办!”颜天宇马上走出会议室。

颜天宇出门后,韩冰的脸上恢复了原有的矜持和微笑,轻声地询问道:“刘局,你们找这个‘毛子干什么?”

“找他核实一下有关情况,关于一个案子的事。”刘大民不能把找毛子的真实目的说出来。

“对不起,你们有办案纪律,我不该多问的。”韩冰歉意地笑了笑。

十几分钟后,颜天宇从外面进来,说:“我和人事部的负责人认真查过了,我们公司没有姓‘毛的人,也没有绰号叫‘毛子的人。”说着,他扬起了手里的一个簿子,“这是公司人员花名册,两位领导不妨自己看看!”

瞬间,刘大民和高强便发觉颜天宇在说谎,心里已对韩、颜二人演的双簧产生了疑问,于是呵呵一笑道:“颜总是贵人多忘事,还是打心里不愿意配合我们的工作?据我所知,你们公司不仅有毛子这人,而且他还是你的司机吧?”

这时,高强把录像截图制成的毛子照片掏出来。韩冰伸手接过去,瞟了两眼,旋即把目光转向窘在那里的颜天宇,脸色也变了。

“怎么回事?”韩冰的声音不高,却有种无法抗拒的威严。

“这……”颜天宇的表情猛地僵住,眼里掠过一丝慌乱,辩解道,“原来你们要找的是这人啊,看了照片我才想起来,他姓陈,叫陈……叫陈二毛。两个月前确实在我们公司干过,也给我开过两天车,但他不是公司的正式职工。”

刘大民和高强认真地听着。

“没看这张照片,我没想起来,”颜天宇的语气软下来,“我想起来了……这人经常和公司的人发生矛盾,张嘴闭嘴要打要杀的。尤其是给我开车那些天,经常违反交通规则,给我添了不少麻烦……有一次车让交警给扣了,最后还是韩总亲自给要出来的!两个月前,我就把这人辞了,这事韩总是知道的。”

“是有这事。但那年轻人打扮与人不同,留着一头的长发……”韩冰一边解释,一边歉意道,“刘局、高队,真是不好意思。”

“原来是这样,”刘大民无论对颜天宇怎样不满,也要给这位口碑和声望极高的女老总一点儿面子,“那么,你们还了解这个人什么情况?他离开远大药业公司后去了哪里?”

颜天宇领进来公司的两名司机,当着刘大民和高强的面,询问毛子的情况。然而,两位司机皆是一问三不知。

刘大民和高强见此情景,知道继续询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便起身告辞道:“韩总、颜总,我们正在办理的一起案子,需要找到毛子了解一下情况。如果你们获得有关他的线索,请及时与我们联系!”

韩冰连忙表示歉意,再次热情挽留二人吃晚饭,却被刘大民和高强婉言谢绝了。

自从上次因医疗器械造假的事情与父亲吵了一架,安怡决定自己来查清楚真相。一大清早,她怀揣着赵国安的病历来到院长办公室门前,她要找到院领导,把光量子治疗仪的事情说明白。

安怡感觉很不舒服,不时地向院长办公室敞着缝的门张望,伸手敲门。

“安怡,快进来!”陆奇峰看清敲门的人时,脸上露出和蔼的笑。

“陆院长,我……我……”安怡局促地走进来,无意间随手带上了门。

“有什么事坐下来说嘛!”陆奇峰瞟了一眼关上的门,笑容可掬地用手指了指老板台前的沙发,“对了,你爸最近身体还好吧,我正想抽时间去看他呢!”

陆奇峰的一席话,着实令安怡心里热乎乎的,她认真地说:“我爸的身体还可以,就是有点儿酒精依赖的毛病,在大伙劝说下,现在少喝酒了,精神状态也有好转。”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陆奇峰从饮水机里倒了杯水,微笑地递给安怡。

“谢谢陆院长!”安怡把水放在茶几上,深吸了口气,“我……我向您反映一件重要的事情……”

“哦,什么重要的事情?”陆奇峰坐回老板椅。

安怡忘记了内心的紧张,将自己发现医院正在使用光量子治療仪、赵国安极有可能死于这种仪器以及它是一种假冒伪劣的“三无”产品等问题,从头至尾一口气说了出来,然后忐忑不安地望着陆奇峰。

陆奇峰既未惊讶也未愤怒,既没肯定有这事也没有否认。他双手支在办公桌上,自始至终都面带微笑、平静地听她述说。

“陆院长?”安怡对此震惊不已。

待安怡讲完了,陆奇峰挪动了一下身子,把头仰靠在椅背上,沉吟少许,说:“安怡,能告诉我是谁让你调查这些事的吗?”

“这……没有人让我调查这件事。”安怡没料到他会提这样的问题,便实话实说,“赵国安家属来医院闹事之后,我觉得好奇,便想把事情的真相搞清楚……”

“你现在把事情搞清楚了?”陆奇峰矜持地微笑着。

“……”安怡不明白他的意思。

陆奇峰把身子从老板椅里挪出来,双臂重新放在办公桌上,继续用温和的语气道:“安怡啊,作为院长,我首先感谢你对医院工作的关心!医院本来就是全体员工的医院,需要大家的关心和爱护!”

安怡不知道他到底要表达什么。

“对于你反映的问题,我只能告诉你,我们医院所使用的每一件医疗器械,都是经过正规渠道,通过院班子会议研究决定购进的。我们医院是全市规模最大的正规公立医院,不可能存在使用‘三无药品和器械的问题。所以,你所说的什么仪器不可能存在问题,这一点请你放心……”

“陆院长,可是……”安怡想辩驳,却被他用手势止住。

“安怡啊,记住我的话,没有什么‘可是,第一医院不存在任何违规的药品和器械。”陆奇峰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庄重和严肃,“你还很年轻,作为医院的一员,应该站在医院的立场考虑问题,为医院的利益着想,维护医院的声誉。对于不利于医院的事情,坚决不做。你听明白了吗?”

“陆院长,我也是对工作负责才反映光量子治疗仪……”安怡面红耳赤,竟然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您没有理解……”

“唉!小安啊,”陆奇峰望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随之表情舒缓了,脸上重新有了笑意,“好了,你要反映的情况我听明白了。市里有个会我要参加,咱们先聊到这儿吧。回去把我的话好好琢磨琢磨,不要再研究什么光量子仪器的事了,安心做本职工作,好吗?”他说着便起身收拾办公桌上的文件,分明是在赶安怡走。

安怡忽然感觉让人抽了一记耳光,脸火辣辣的,心里有话急着要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她讪讪地走出院长办公室,心里禁不住发问:难道是自己搞错了,病人正在使用的光量子治疗仪没有问题?突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安医生吗?”一个男子沉闷的声音,“我是甄铁。”

“您好,甄院长,您找我有事吗?”在安怡的印象中,这是她到第一医院参加工作以来,副院长甄铁头一次给自己打电话。

“如果你方便的话,”甄铁语气慢而客气,“有件事,我想和你谈谈……”

安怡想问他谈什么事,马上又觉得这样不够礼貌,忙说自己有时间。

“好,我在办公室等你。”甄铁撂了电话。

十几分钟后,安怡来到了甄铁的办公室,微笑地问道:“您找我什么事?”

“啊,有事……”甄铁坐回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一只手轻轻地敲击着办公桌面,脸上仍是平素不苟言笑的表情。

“安医生,听说你在暗中调查咱们医院的问题?”甄铁终于开口说话,“准确地说,你在暗中调查医院正在使用的一种医疗器械的问题?”

“是的,我在调查咱们医院光量子治疗仪的使用情况。而且我已经了解到,它是一种伪劣的医疗器械,使用中会使患者病情加剧,发生病变,甚至危及生命!”安怡呼吸急促,眼睛盯视着他。

“有何为证?”甄铁不紧不慢道。

“心梗患者赵国安就是使用光量子治疗仪后死亡的……”安怡脸红心跳,声音也随之激动起来,“我已经做了调查,生产这种器械的厂家、推荐这种器械的专家教授等情况都是假的,它是‘三无产品。如果医院再继续使用这种器械,很快就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赵国安!甄院长,这是草菅人命,这是犯罪啊!”

“你向院领导反映过这件事?”甄铁面无表情。

安怡重重地点了点头。

甄铁的手指又开始敲击桌面,两道眉毛皱得快要贴在一起,慢悠悠地问:“院领导怎么说?”

安怡没有马上回答。

“他们不相信你的话?”甄铁说。

安怡暗自惊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短暂而漫长的沉默之后,甄铁终于再次说话:“下面你准备怎么办?”

安怡问:“您想让我说实话?”

甄铁说:“当然。”

“继续反映光量子治疗仪的问题!”

“嗯,我支持你!”甄铁冷漠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我让你见一个人!”

甄铁的话音刚落,办公室里间的门打开,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走出来,身姿绰约、风韵犹存,尤其是眉心处的一颗美人痣煞是好看。

安怡正惊得出神,女人款款走过来,伸出光洁的手,自我介绍道:“安医生你好,我叫郝玉梅……”

“你是……郝主任?”安怡張大了嘴,恍然想起来,眼前这位漂亮的中年女人,就是自己所在的门诊内二科的前主任。

郝玉梅说话大嗓门,对安怡道:“我早不是什么主任了。就是因为我反映医院的问题,才被迫离开了医院。现在开了家洗衣店,生活也过得去。但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咱们医院继续谋财害命……所以,在甄院长的支持下,我和一些有良知的医生,暗中搜集相关的证据,准备把咱们医院的问题反映到上级有关部门,揭露这些医疗腐败问题!”

蓦地,安怡想起前段时间在蓝江贴吧看到的那篇《腐败医院害人》的文章,蓦然明白过来,问道:“你就是网友:传递正能量?”

“安医生,我知道你是个好医生,请加入我们的行列吧!”郝玉梅微笑着点头,“在网上写点儿文章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得采取行动……”

安怡惊得半天说不出话。当她转头又一次与甄铁目光相撞时,他向她点头。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安怡了解到,第一医院的腐败问题由来已久。不仅光量子治疗仪有问题,开大处方、医生吃回扣、购买伪劣器材等问题触目惊心。医院从远大药业公司购进5台核磁共振设备,每台进价数百万元。而实际上这些仪器是以旧翻新的伪劣机器,用过一周便出现故障。据可靠消息证实,购进一台这样的仪器,陆奇峰就收了10%的回扣!更有甚者,陆奇峰与远大药业公司相互勾结,打击报复说真话、反映问题的人,甚至派出打手,将对方伤害致残,手段凶狠至极。

“安医生,当初就是因为我拒绝开大处方,向市卫生计生局反映医院的问题,才惹恼了陆奇峰。陆奇峰等人故意制造一起所谓的医疗事故,撤了我的职务。一气之下,我离开了第一医院。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咱们是医生,要对得起这身白大褂呀!”郝玉梅说话一竿子到底,“我个人的得失无所谓,可看到医院种种腐败现象,看到姓陆的为了个人利益而图财害命……我不能沉默,我要和他们斗到底!”

见安怡不吭声,甄铁递过一份材料——《关于蓝江市第一医院医疗腐败问题的检举信》。

安怡顺着标题看下去,材料上面详细地列举了第一医院的腐败问题,既有文字,又有数字,内容详尽而有条理,最后一页稿纸上是密密麻麻、不同字迹的签名和鲜红的手印。安怡认识其中的十几人,他们都是第一医院的医护人员。

“如果你愿意,就在上面签名吧。”甄铁期待道。

安怡拿起笔正要签名,手却被郝玉梅按住,她看着安怡的脸,说:“你想清楚,这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我家洗衣店的玻璃多次被砸,女儿上学我得亲自接送……”

安怡朝她笑了笑,快速地在那页红彤彤的稿纸上签了名。

甄铁看了看安怡,说:“这件事情,暂时不要对外讲,包括你男朋友高强。在事情没有办成之前,要尽可能避免麻烦。再就是这件事对我们医院声誉也有影响。等时机成熟了,我再向刘局长汇报。”

安怡和赫玉梅点点头。

按照刘大民的指令,高强带着警员连夜赶到滨县城郊镇抓捕犯罪嫌疑人毛子,却意外地带回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张鹏。

“11·2”案件发生后,警方专门部署力量对关键人张鹏进行了走访调查,却没有他的下落。没想到,抓捕犯罪嫌疑人毛子时竟意外地撞到他。得知张鹏的消息,刘大民精神一振,嘱咐高强把张鹏直接领到市局,他要亲自对其进行询问。

张鹏一米七五的个子,生得细皮嫩肉,鼻梁上架了一副无边近视镜,浑身上下还残留着书生之气。他面对刘大民和高强,忐忑不安地讲述了在陈彬的公司一段工作经历:两年前,大学毕业的张鹏来到蓝江市。一个偶然机会,他遇到了正在招募帮手的陈彬。当时正是陈彬公司生意最红火的时候。他所推销的药品几乎打入了蓝江市三分之一的市场,仅其中一种“血栓胶囊”的药,进入全市大小医院,给他带来了丰厚的利润。张鹏进入陈彬公司时,公司里已有两个雇员。随后,陈彬领着张鹏等三人,起早贪黑,整日忙碌于大小医院之间,生意做得顺风顺水。然而,从一年前开始,陈彬的生意突然冷清下来,原因就是另一个规模较大的医药公司占领了蓝江医药市场,不仅抢了陈彬的生意,而且大有将陈彬的公司挤出蓝江市场之势。

“哪家大公司?”高强忍不住问道。

“蓝江市还有哪家大公司,就是现在的远大药业公司!”张鹏愤愤道。

高强和刘大民交换了一下眼神。高强递给张鹏一杯水,他感激地笑了笑,开始时的紧张情绪缓解了许多。他继续道:“远大药业公司一进入蓝江市场,就将市内大小十家药店或者收购,或者买下,统一挂上了远大药业公司的牌子。同时,向蓝江市各医院推销药品和医疗器械,还在郊区承包土地,搞所谓的中草药种植。一时间,远大药业公司在蓝江市风生水起。除陈彬的公司外,蓝江市还有两家推销单一药品的小公司及零星的单打独斗的医药代表。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招法,不久两家小公司便悄然摘牌子走人了。远大药业公司的副总经理颜天宇几次找到陈彬,表达要并购陈彬公司的想法,但均被陈彬拒绝。”

“这些情况是你亲眼所见吗?”高强又忍不住问道。

“颜天宇到公司找陈彬时,我就在场。”张鹏喘了口气,继续说下去,“远大药业公司并购不成,便在生意上与陈彬的公司展开了激烈的‘竞争。陈彬公司推销哪种药,远大药业公司就推销哪种药。而且,远大药业公司在推销这种药时,都要比陈彬公司的便宜许多。不仅如此,为了从陈彬手里夺下已经占领的市场,远大药业公司在某些销路好的药品上不惜赔钱也要做。比如,陈彬公司一直推销很好的‘CC血栓胶囊,远大药业公司有段时间就曾经以低于进价的价格向市内的医院推销。远大药业公司财大气粗,陈彬的公司哪有与之抗衡的能力呢?几个月过后,陈彬辞去了先前的两个员工,只留下我一人,公司硬撑着经营下去。然而,随后的情形更糟,市内像第一医院在内的原本和陈彬关系要好的医院,也陆续改进远大药业公司的药了。陈彬的公司面临关门倒闭的局面。一天晚上,陈彬不知在哪里喝了许多酒,情绪十分激动。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给我,让我另谋出路,谁知不久便发生了‘11·2案件。”讲述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表情黯然地盯着手里的水杯。

高强说:“看来,陈彬和远大药业公司的矛盾可不小啊。”接着,又问起陈彬和张显德的关系。

“张医生是陈彬的好朋友,”张鹏想了想道,“几年前,陈彬开始向第一医院推销药品时,便认识了张医生。后来两人便成了好朋友,而且关系一直比较密切。平时赶上张医生休班的时候,陈彬总要约他出去喝两杯。张医生偶尔也来公司找陈彬聊天。两人无话不谈,感情非常亲密。”

高强问:“按照你的说法,陈彬和张显德没有矛盾和冲突啰?”

“不,”张鹏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十分肯定的语气,“你们……你们是怀疑陈彬的死和……这绝不可能。据我所知,张医生知道陈彬生意被远大药业公司抢走的事,他很同情陈彬,还同陈彬在一起商量对策呢。张医生是个好人。听说他最近也出事了,可惜啊……”

张鵬止住了话题,刘大民和高强也陷入沉默。已是晌午,各单位的民警早都走光,整个办公楼静悄悄的。几缕不太明亮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给人增添了几许暖意。

“张鹏,其实我们找你来就一个问题。”这时,旁边一声不吭认真听着的刘大民突然插了一嘴道,“也就是‘11·2案件陈彬被杀一案的事情真相。你说说看,陈彬的死应该和什么人有关联?到底是什么人杀害了陈彬呢?”

“这……”张鹏抬起头,盯视着刘大民和高强,脸上现出惶惑和紧张。

“你和陈彬一起工作了那么久,感情也不错,对不对?”刘大民向前探了探身子,语气恳切道,“如今他出事了,而且是被人害死的。警方希望你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张鹏听了刘大民这席话,便低了头,两只手不停地搅在一起。看得出来,他心里有话要说,但仍然在矛盾着。刘大民也不再催促他,示意高强给他的杯子里倒水。

“我……我……”张鹏端起水杯,犹豫着喝了一口,终于鼓足了勇气,“我始终觉得,陈彬的死和远大药业公司有关……”

刘大民和高强示意他说下去。

张鹏道:“陈彬平时为人挺好的,根本没有得罪过谁。只是和远大药业公司在生意上发生了冲突,远大药业公司太霸道,韩冰和姓颜的就是想彻底垄断蓝江的医药市场。陈彬和他们对着干,还要去告他们……所以,他们就对陈彬下了毒手……”说到这里,张鹏吁了一口气,端起水杯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证据?”高强皱着眉头道。

张鹏放下水杯,沉默不语。

尽管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张鹏提供的新线索,还是让刘大民和高强兴奋不已。

紧接着,重大消息传来:毛子在异地被警方抓获。

“姐,你睡了吧……”颜天宇谦恭的声音响起,他的语气有些犹豫,“本来不想打扰你,可是……我们遇到了棘手的事……”

韩冰从沉睡中清醒过来,她连忙看了一眼立在对面墙角的落地钟,那醒目的时针正指向一时,她一觉睡了三个多小时。

“我没事,有事你就说吧。”

“姐,前几天我跟你说起过,就是那个毛子的事……”颜天宇的声音很轻,能感觉到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毛子在石门被公安抓了,一小时前的事情。唉,这事都怪我当时想得不够周全。”

“消息准吗?”韩冰不动声色地打断他的话。

“消息准确,毛子是被监控摄像头拍了照片,石门的警察通过通缉令把他抓了。市刑警队已经派人去石门押解他了,估计很快就要回来了。”

“这事陆奇峰是否知道?”韩冰彻底从睡意中清醒过来。

“我已经把消息告诉他,可他没有办法,让我请示你……”颜天宇道。

“你想该怎么处理这事?”

“我……还没有想好,这事确实有些棘手。刑警队认定这起事件不是交通事故,而是故意杀人,不仅如此,而且把它和陈彬的事联系在一起……如果真的这样,事情就比我们预料的严重了……”

韩冰握着手机半晌没有说话。

“你先休息吧。让我考虑一下,具体怎么办,听我的电话。”韩冰仍然不动声色道。

“好,姐!”颜天宇撂了电话。

夜深了,整个别墅寂静无声。韩冰将睡衣裹紧身体,下床坐进沙发里,伸手从茶几上摸起一包中华烟。她平素不吸烟,但要考虑事情,尤其是遇到麻烦事时,她就会抽一支。她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轻轻地吐出一缕烟雾,弯眉微蹙,陷入思索之中。韩冰把烟蒂丢进烟缸里,起身来到窗前,拉开窗帘,看到的是外面黑暗的一片。韩冰心想,办法总是有的,就凭自己和远大公司的招牌,必须将这事摆平,而且要不留一点儿痕迹。沉思片刻,她转身坐回沙发,拿起茶几上的手机,犹豫少许,还是拨出了一个号码。

“谁呀?”对方极不情愿的样子。

“打扰您了。我是远大药业公司的韩冰。”她故意放慢语速,让对方听清自己的话。

“哦,是小韩……韩总啊!”对方的情绪好转,马上热情道,“深夜美人有约,有何见教啊?”

听了这话,韩冰的脸上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但话仍然平静:“有一件事要麻烦您,所以这么晚打扰您!”

“什么事?说吧。”对方仗义道。

“这件事电话里一句半句说不清楚,明天您是否有时间,我请您吃顿便饭,到时候再跟您细说这件事。您看行吗?”韩冰放慢语气道。

“明天,我想想明天……明天就明天,小韩有事,其他事只好往后推了。”对方有意卖关子道,“说心里话,我现在愁的就是吃饭,一顿饭、一顿酒,实在有些吃不消啊。”

“先谢谢您!饭店我定,到时候通知您!”韩冰爽快道。

“对了,别忘了,带上你那个办公室主任,就是那个叫林琳的女孩子!”对方最后叮嘱了一句。

“有我陪您还不够吗?”韩冰脸上厌恶的表情再次涌上来,但嘴上还是热情,“行,我一定把林琳带上,让她好好敬您一杯!”

对方满意地打着哈哈撂了电话。

饮马山庄别墅的东侧,有一座蓝瓦红墙的四层小楼,名为沿江公馆。众所周知,它原是一所集餐饮、住宿、娱乐于一体的星级酒店。一年四季,车来人往、灯红酒绿,好不热闹。随着中央纠正“四风”和“八项规定”执行以来,这里一夜之间萧条冷清下来。不明就里的人以为,沿江公馆关门倒闭了。其实不然,沿江公馆表面摘了牌子,实际上仍在暗地里营业。只是不再接待大众客人,来此的均是黑白两道的重要人物。因它位置隐蔽,环境清幽,不受外人干扰,说话办事方便。

天已黑透,无风,干巴巴的冷,沿江公馆的牡丹厅内却春意盎然,房间宽敞明亮,一圈真皮沙发,几丛名贵的花草,正中一张豪华的餐桌。人在这里,仿佛忘记窗外寒冷的冬季,置身温暖的春天一样。韩冰宴请蓝江市市长高连举,就选择在沿江公馆。

此时,餐桌上坐着六个人:高连举、焦大成、陆奇峰、韩冰、颜天宇和林琳。高连举坐在对着房门的正位,其右侧坐着林琳,左侧是韩冰,对面是焦大成和陆奇峰,背对门的最下首是颜天宇。

“您看,咱们开始?”酒菜上来,韩冰侧过身子向高连举请示道。

“啊,好的。”高连举一进包间,眼睛便在林琳的身上转个不停,看着在座的几个人,露出满意的笑容,“韩总,你说两句吧。”

“是。”韩冰恭敬地起身,“大家都知道,高市长的工作日理万机,非常繁忙。”韩冰举起酒杯,笑盈盈继续道,“所以,我有个愿望,就是周末休息的时候,请高市长您吃顿便饭,跟您谈谈心,汇报一下工作,听听您的教诲……来,我提议这第一杯酒敬高市长,祝愿您身体健康,心情愉快!焦局长、陆院长,你们说我这杯酒提的对不对?”

“韩总说得好!来,我们一起敬高市长!”陆奇峰马上起身附和道。

“祝高市长身体健康!”焦大成眯着眼,无比殷勤道。

颜天宇和林琳连忙举起酒杯。

“大家都健康,为健康干杯。”高连举很受用的样子,与几人一一撞杯,嘴里笑呵呵道,“大家都坐下喝,站着喝酒不算数啊!”

众人都喝一口酒。林琳平时不喝酒,此时轻轻地抿了一小口,高连举望她一眼,没有作声。

陆奇峰起身敬酒,说了感谢领导对医院工作对自己的关心、领导注意休息、祝心情愉快等酒场的话。可经陆奇峰的嘴说出来,却显得郑重、亲切、自然。高连举很满意,喝了一大口酒。

众人吃了几口菜,说了几句闲话,便轮到颜天宇敬酒。他拿着酒瓶走到高连举跟前,给他的杯子里象征性地倒了一点儿酒。

“毛子的事,要全靠高市长您费心……”颜天宇喝酒上脸,此时满面通红,他举起酒杯,毕恭毕敬道,“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这杯酒我代表远大药业公司、代表韩总谢您!”

“哎,小颜啊,这可不行,”高连举故意冷着脸,半训斥半开玩笑道,“你这话说错了:一则那件事不是我费不费心的事,是正常按照法律法规办事,交通肇事的行为人,变更强制措施,很正常嘛;二则这件事说要感谢我,你不该代表韩总谢我,要是谢,也得她亲自谢我才对吧,韩总?”

韩冰连忙道:“您批评得对,这杯酒就是颜天宇敬您的,一會儿我单独敬您,保准让您满意!”

高连举喝了一口酒,笑道:“我就知道韩总是一个一言九鼎的人!”

韩冰端起酒杯,笑盈盈地转向高连举,说:“高市长,这杯酒我单独敬您。”

高连举说:“小韩客气。”

韩冰笑盈盈地说:“说句发自肺腑的话,远大药业公司能走到今天,承蒙您的关护。换句话说,没有您的呵护,就没有小妹我的今天。我也知道,无论我做什么,也无法报答您的恩情。这杯酒,我发自内心地敬您!”

“呵呵,”高连举满面春风,缓缓地把酒杯举到嘴边,但没有马上喝,环视了一圈在座的人,表情庄重起来,“这儿没有外人,我说几句家里的话……”

众人都端着酒杯,洗耳恭听。

“小韩啊,我最近又听到一些风声,说你们远大药业公司非法垄断医药市场,甚至在处理某些事情上使用了非法手段。有人说你们是黑恶势力……”高连举清了清嗓子,转向陆奇峰,“还有第一医院,前段时间又发生了医疗事故,说什么使用伪劣医疗器械致人送命……还有什么高价药、重复检查、开大处方等问题,都传到微信和网上,影响极大呀!这些问题到底有没有?”

众人屏息静听。韩冰和陆奇峰交换了眼神,陆奇峰说:“没,没有那么严重吧!”

“问题有没有,严重到什么程度,只有你们自己知道。”高连举顿了顿,“你们做事要收敛,要注意影响。如今老百姓的法制观念、维权意识都提高了,遇事不仅敢说还敢做,动不动就上访告状,市里每年接访、息访工作就花去数额不小的费用。今天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你们以前的事情我全给压下了,今后若是真的把事情弄大,恐怕到时候我也爱莫能助呀……”

韩冰端起酒杯靠近高连举,微笑道:“您批评得对,小妹我记下您的话,今后把该做好的事情做好,保证不让您费心!”

陆奇峰立即表态道:“高市长批评得对,我明天开始,在医院开展一次自查活动,深刻查找工作中存在的问题,马上整改……”

“他们的工作没做好,我也有责任……”焦大成胖脸上一副歉疚。

高连举的目光从韩冰、陆奇峰、焦大成的脸上滑过,轻叹一口气,语气缓和道:“不是危言耸听,我是怕你们真的出了大事呀。你们不要以为我糊涂,你们所做的那些事情,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一旦出了大问题,谁也救不了你们!”

韩冰和陆奇峰一起起身给高连举倒酒。

“哎,这些扫兴的话题不说了,咱们共同喝酒。怎么,林琳小姐不端杯呢?”高连举对韩冰故意道。

韩冰连忙示意林琳敬酒,林琳拘谨地举起了酒杯。

看见林琳敬酒,高连举的脸上重新堆起了微笑。他一口喝了杯里的酒,众人一边夸好酒量,一边也都喝了。只有林琳秀眉弯蹙,望着杯里的酒发愁。

“林琳,这杯酒该喝的。”韩冰轻声道。

听了韩冰的话,林琳不再犹豫,下狠心地把酒倒进嘴里。但只喝一口,便呛得咳嗽起来。高连举抓住了她端酒杯的手。

“既然林琳小姐喝不了酒,就不要勉强嘛!”高连举抓住林琳的手,眼睛却望着一侧的韩冰,“喝多了会伤身体的,能者多劳。小韩你说对吧?”

韩冰笑着答道:“您这是怜香惜玉哟,林琳,还不谢高市长!”

“谢谢高市长!”林琳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低了头,脸像红透的苹果。

陆奇峰说:“高市长最能体恤下属。”

焦大成接话道:“是对下属的关怀,关怀,哈哈哈。”

高连举笑而不答,眼睛不时地盯着面含羞色、楚楚动人的林琳。这一切,当然被韩冰看了个明白。

菜过五味,酒劲已酣。有人提议请高市长到楼上的包房里休息。高连举已有醉意,执意要回家歇息。

“我还有点儿事情,脱不开身,你代我把高市长送回家,别让大家担心!”韩冰望着林琳,语气轻缓,但字字清晰,“高市长是恩人,一定要照顾好哟,就算大姐求你了……”

“……”林琳抬头望着韩冰,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紧紧地咬住嘴唇,眼睛似乎有光亮闪动,“大姐也是恩人,请放心,林琳会把事情做好的!”

众人散席。林琳开着韩冰的宝马车,高连举坐进去,汽车鸣了一声喇叭,出了沿江公馆,向市里驶去。十几分钟后,林琳的车终于驶到丽景花园三号楼的楼下。高连举推开车门下车,走路有点儿摇晃,是酒劲上来了。

林琳半搀半扶着高连举进了家门。

“喝点什么?”高连举把外套西服丢在一旁,情绪很高涨的样子。

林琳回答说:“随意。”

高连举从冰箱里拿出几听饮料,摆在茶几上,然后自己紧挨着她坐下。

林琳再次嗅到了浓重的酒气和渐渐加重的呼吸。她强作镇静,打开一听饮料,抿了一小口。

林琳问:“您……一人住吗?”

“对,我一人住。老婆和孩子都在外地,一时不能调到蓝江来。当然,还有个生活保姆,一个老太太,今晚我给她放了假。这个楼里,目前只有我和你……”高连举抚摸着她的手,笑道,“韩总对你好吗?”

林琳说:“好,她是我的恩人。”

高连举望了一眼林琳隆起的胸部,说:“你可以……可以为她付出一切?”

林琳低了头,漠然道:“是的,我可以为她付出一切。高市长,韩姐交代我,‘11·2大案和毛子的事情,请您务必帮忙!”

高连举喝了一口酒,将林琳揽入怀里,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去摸她的乳房,嘴向她的脸贴过来,哼哼哧哧地亲吻着她的脸,说:“放心吧,这点儿小事情,没问题。”

看到林琳如一只受惊的羔羊,愈发撩拨起高连举的欲望,他猛地将她抱起,径直来到客厅旁边的卧室,将她放在床上,把瑟瑟发抖的林琳压在了身下……

当林琳木然地躺在高连举床上的那一刻,陆奇峰送走焦大成,开车返回了沿江公馆。韩冰和颜天宇正在等他。

陆奇峰一进门便觉察到韩冰难看的脸色,关切地问道:“韩总怎么了?”

韩冰的脸似乎能挤出水來。

“哟,谁得罪韩总了,说出来,我们给您出气!”陆奇峰讨好的语气,目光转向颜天宇。

“哼,”颜天宇白了他一眼,“我姐为了你的事,把林琳搭进去……她心里能好受吗?”

“为了我,林琳?”陆奇峰端起冒着丝丝热气的茶杯。

“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韩冰的脸色舒活少许,看得出来,她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不敢,不敢!”陆奇峰精明地笑了笑,手里把玩着茶杯,“不就是个女孩子吗,何必这么认真呢?”

“别说了!”韩冰勃然大怒,快步走到窗前,背对陆奇峰和颜天宇,双肩微微抽动起伏着。

“姐……”颜天宇立在她的身后,却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几分钟后,韩冰才转过身来,给颜天宇一个眼色。颜天宇心领神会地出了包房。

室内只剩下韩冰和陆奇峰两人。舒缓的音乐响起,是一首萨克斯曲,像清澈的溪水一样,在室内流淌。

韩冰点燃一支香烟,吸一口,身体轻靠在沙发上,目光转向对面的陆奇峰道:“林琳不是普通的女孩子。”

陆奇峰张大了嘴,诧异地望着她。

“林琳是个苦孩子,和我一样,家住偏远农村,自小和母亲相依为命。高一的时候母亲得了癌症,她四处借钱给母亲治病。一年后母亲还是死在北京的出租屋里。林琳没有回老家,开始在北京打工,她要挣钱还母亲治病欠下的债务。”韩冰吐出一团烟雾,继续道,“当时我做医药代表,赚了些钱。有一天,我去林琳打工的那家饭店吃饭。正赶上一个债主堵在那里逼她要钱。债主有个智障的儿子,找不到媳妇。债主当众威逼林琳,要么马上还钱,要么做他的儿媳妇。当时林琳跪在债主面前苦苦哀求,说自己一定会还他的钱。可黑心的债主铁石心肠,就是不答应。当时我实在看不下去,就替林琳还了他那两万元钱。债主走了,林琳求我收留她做药品生意。我看她实在可怜,就答应了。从此,林琳就一直跟着我,我们情同亲生姐妹……还有颜天宇……”

“今晚我很痛心,”韩冰瞪着陆奇峰,“这一切都因为你的事……”

“多谢韩总,给你添这么多麻烦。”陆奇峰本想劝慰她几句,话一出口意思却变了,“可這一切,不都是为了咱们共同的利益吗?”

“什么?”韩冰目光如剑,“我没有听懂你的话。”

“恕我失言,”陆奇峰忙避开她的目光,嘴里不迭道,“这时候,咱们要团结才是。咱们以前合作得非常好,今后还要继续合作下去,你说是吧?”

韩冰不语,将脸扭向一边。

陆奇峰向前探着身子,讨好地把手轻放在韩冰的大腿上说:“别生气了……”

“请你自重,”韩冰杏目圆睁,压低声音道,“谁敢对我无礼,我就敢让谁消失,你信不?”

“韩总……”陆奇峰尴尬地缩回身子,“何必当真,与你开玩笑呢。”

韩冰冷冷地道:“我没心情开玩笑,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说正事,”陆奇峰清楚她要说什么,却故意卖关子,“只要我能做到的。”

韩冰说:“上次你试用的CT机还满意吧?我从厂家进了10台,现已到货。”

“这个……”陆奇峰沉下脸,“韩总当我不识字啊,我暗中请专家鉴定了,你们这批CT机,根本不是德国产的。全是以旧翻新的劣质品,表面是新的,用不了多久就会出毛病。几十万元一台,进来之后我怎么向医院交代?”

“陆院长放心,”韩冰轻描淡写地说,“远大药业公司的产品没有问题。我和你争也好吵也好,感情上绝不会差事。这一回,每台机器给你增加10%的提成,怎么样?”

陆奇峰精明地笑了笑。

“还有,”韩冰继续道,“我手里还有一批光量子治疗仪,压了好一阵子,也一同给你送过去?”

“韩总,跟你说句实话,”陆奇峰禁不住皱紧眉头,“年前从你那里进的光量子治疗仪,院里的部分科室正用着,你该知道是什么情况。死人了!那个姓赵的……”

“我当然知道这些情况,”韩冰不让他把话说完,反驳道,“那个姓赵的事,是我帮你摆平的。所以说,不论哪方面,远大药业公司对陆院长对第一医院都没差事,对吧?”

“当然,”陆奇峰语气软下来,“可是,我说的是实情,那仪器的副作用太……人命关天呀!”

“人命关天的事情多了,包括第一医院!”韩冰平静道,“况且,远大药业公司的产品没有问题,有什么证据证明光量子仪器有问题?至于那起死人事件,我看纯属偶然。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能不死人吗?”

听了这番话,陆奇峰的脸色暗淡下来。他盯着韩冰看了半天,喝一口茶,重重地把杯子放下,说:“明天你安排人,到医院来办手续吧!”

“多谢陆院长!”韩冰笑了,“小妹我刚才情绪不好,别见怪呀!”

“等等,”陆奇峰还是盯着她看,神情严肃起来,“不论如何,咱们是好朋友,是合作伙伴。用好听的说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不好听的说是‘一丘之貉。咱们的利益是共同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有些话在这里我必须要说的。”

“如今,第一医院表面风平浪静,背地里却暗潮汹涌。不仅有人直接向我反映光量子治疗仪的问题,还有人暗地里搞串联,要上访……还有陈彬、毛子的事……”

韩冰也沉默了良久,开口道:“你是否太谨小慎微了,毛子那边,我们已经和他交代好了,他不会向警察局泄露半句,我们肯定会将他保出来……‘11·2的案子也会终止调查的。”

“毛子是你的人,千万不能有闪失的!”陆奇峰离开包房那一刻,压低了声音,说出了另一个想法,“我忽然觉得,要想毛子不出事,要想彻底摆平所有的麻烦,应该研究一个人……”

“谁?”韩冰一时不解。

“公安局的刑侦副局长——刘大民。”陆奇峰疲惫的表情里有种难以掩饰的兴奋。

“嗯,这个我知道,我让高市长来安排。”韩冰头也不回地出了包厢的门。

尽管毛子被抓了,却一直不配合警方,一天一夜的审问,竟一句话也没问出来。刘大民的脑海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尽快拿出审讯毛子的办法,拿下毛子的犯罪口供;不仅要对毛子进行审讯,远大药业公司的董事长韩冰、副总经理颜天宇都要进行调查。他把手里的其他事情放在一边,打开“11·2”案件卷宗,一页一页地看起来。他试图从卷宗中发现一些新的东西。正看着,办公桌上的电话又响了。

“是刘大民局长吗?”听筒里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我是刘大民,哪位?”刘大民感觉电话里的人似曾熟悉,却一时记不起是谁。

“高连举。”对方一字一顿道。

“啊,高市长您好!您看我没听出来是您……您有什么指示?”刘大民握紧话筒,客气道。

高连举无声地笑了笑,道:“谈不上指示,有一件事想问一问而已。”

刘大民说:“您吩咐就是!”

高连举说:“听说你们刚抓了一个人,名叫……什么陈……”

“是的,叫陈二毛,我们前天凌晨从石门市押回来的。”刘大民心头一动,堂堂的市长大人竟然对此人这般关注。

高连举的语气沉下来,说:“是这样,我刚接到远大药业公司的电话,向我反映你们滥用职权、违法办案的问题。说这个叫陈什么毛的人驾车肇事撞死了人,昨日他的亲属要为其办取保,你們不同意。有这种事吗?”

“有是有,可是……”刘大民为难起来,他猜想高市长肯定是不了解真实情况,自己该将毛子的事说明白才对,“这个陈二毛不是普通的交通肇事嫌疑人。事情是这样……”

“刘局长,我不是来听你案情汇报的。”高连举冷冷地打断他的话,完全变成了上级向下级部署工作的语气,“我很忙,没时间也没有精力过问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只是人家向我反映问题,我不得不问一下。我感觉公安机关的工作作风还应该进一步改善,一切要服务经济建设,服从全市的中心工作大局嘛……你说对吧?”

“是……高市长……”刘大民心里委屈,但嘴上不好反驳。

“那个陈什么毛,不就是开车撞人吗?多大的事儿?要取保就取保嘛!况且人家主动提出愿意赔偿……还有,远大药业公司是市里很有影响的私营企业,是纳税大户,为全市的经济建设做出了突出的贡献。对于这样的企业,我们方方面面都要倾斜、鼓励、扶持嘛!”

“高市长,您听我解释……”刘大民仍不死心,万般无奈,只得说出不能给毛子办理取保的原因,“通过前期的工作,我们怀疑陈二毛开车撞人是受人指使,不是简单的交通肇事,而是故意杀人。甚至他和我们正在调查的‘11·2涉枪杀人案有关联。一旦为其变更强制措施,后果难以……”

未及刘大民说完,话筒里传来高连举裹着寒意的声音:“证据?”

刘大民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说:“现在只是怀疑毛子故意杀人,怀疑其与‘11·2案件有关联。”

“那就给人家取保,放人!”高连举不容置疑道。

“可是……”刘大民举着响着忙音的话筒,心里五味杂陈,委屈、无奈、茫然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让他透不过气。这时,他想起了老局长郑义。他把桌上的卷宗塞进抽屉,径直上楼去局长办公室。他大步流星地上楼来,敲了敲门,未及里面有反应便推门而入。

“大民,我正要找你呢,”郑义摘下老花镜,指了指面前的沙发,“你们押的那个姓陈的是咋回事?高市长刚打过电话询问这件事,话里话外,对咱们的工作很不满意……”

刘大民气呼呼地道:“郑局,我也接了高市长的电话,就是为了毛子的事……”他一口气把毛子故意驾车撞死张显德、逃逸、被抓回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坐在沙发上闷着头抽烟。

“郑局,”见郑义不吭声,刘大民忍不住道,“你说咱们错在哪儿?高市长的态度为什么这样?”

郑义坐在办公桌后面,手里摆弄着一支圆珠笔,沉吟良久,抬头对刘大民道:“你没有做错什么,咱们公安机关没有做错什么。这一点,我支持你。但是……”

刘大民吐出一口烟,说:“但是什么?”

郑义捋了一把略有斑白的头发,平静地回答:“但是,高市长打电话了,指示给毛子办取保,我们就得执行!但是,明明知道毛子出去后对你们下一步侦查工作会造成很大的障碍,我们也要执行!明白吗?”

“郑局……”

“高市长是市委常委二把手,我们都应该尊重他的意见。众所周知,远大药业公司的韩冰是个很有能量的女人,和市里的领导关系不错。高市长曾经多次在不同场合提到远大药业公司,称远大药业公司是全市的重点企业,表扬韩冰为出色的企业家、女强人。今天韩冰找你给毛子办取保,你没给她面子,她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她找到了高市长……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工作,为了‘11·2这起棘手的案子。可是你要顾全大局,要让领导及方方面面认可你的工作才行。”郑义盯视着刘大民,有些动情道,“说心里话,我是快退的人了,没啥可顾忌的。但是你不行,你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尤其是市里……”

“可是……”

“没有可是。”郑义打断他,“我已跟韩冰通过话,下午远大药业公司的人过来,你安排人给毛子办理取保手续。至于毛子出去以后怎么办,我相信你会安排好的……”他顿了顿,继续道,“也就是说,毛子虽说被取保,但不能影响我们正常的侦查工作。说心里话,‘11·2案件确实是个有难度的案子,这些天你们也折腾得够戗。不过,你们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哪有所有案子都破的?只要我们尽力了,即使案子破不了,谁也没办法。你说对不?”

“郑局,我明白你的意思。”刘大民一肚子的郁闷。但郑义的这番话,着实让他不能再说什么。放就放吧,即使放了毛子,他也逃脱不了罪行。无论如何,他都要把毛子的事情弄个明白。

“大民,还有一个事情要和你说。我刚接到市委组织部通知,”郑义起身给刘大民倒水,犹豫了半天,才说出事情的缘由,“调你到市政法委任副书记……这是荣升了,是好事,祝贺你!”

刘大民脑袋嗡的一下响了。这又是一个阴谋——阻止调查“11·2”案件的阴谋!市政法委是市公安局的领导机构,副书记一职可高配到副处级,比现在自己的正科高半格。表面看,调他去是组织的提拔重用,实际上,副书记是个虚职。让他担任这一职务,就是要把他“挂”起来,把他调离公安局,令他放弃对“11·2”案件的侦查!

刘大民点上一支烟,使劲地抽起来。

“这也是好事,个人的职级待遇提了,工作压力也小了,再也不用在公安这边起早贪黑地忙了。”郑义换作轻松的口气,一副关切的样子,“组织部的同志交代,让你今天就把工作交接了,明天就到政法委报到……”

“明天就报到?若我走了,‘11·2案件怎么办?”

听了这话,郑义脸上露出一丝不悦道:“这个你不用担心。高强也有新任务,省厅正在侦办一起跨省的网络诈骗案件,决定从各地市局抽调一名有经验、素质高的刑警到专案组工作,咱们蓝江就指派高强了。这案子复杂,工作量大,高强也要在外面忙三五个月了。”郑义说到这里故意停顿少许,然后继续道,“其实,我舍不得你们走,因为‘11·2案件的侦破工作正在节骨眼上……可上级的安排,有啥办法?”

“调我到政法委是谁定的?”刘大民深吸一口烟。

“应该是组织部门。可是,我听说最后拍板的是高市长,他在会上说你是老公安,工作出色,原則性强,说这人选非你莫属……”

刘大民忽然觉得一股寒意袭遍全身,一时间他不知道心里是啥滋味,让刘大民更加惊讶的是郑义下面的一席话。

郑义一改以往对“11·2”案件的重视态度,微微一笑,说道:“这起案件当然要查下去,而且要尽快把它拿下来。刑警大队几十号人,难道全是吃闲饭的?难道把你调走,刑事案件就不搞了?”

接着,郑义正色道:“你和高强外调期间,‘11·2案件由其他同志负责!”

“我服从组织的安排。”刘大民苦笑一下,心里再次五味杂陈。接下来郑义又说了什么,刘大民都没有听清楚。他只记得郑义晚上要请他吃饭,他拒绝了。出了郑义的办公室,刘大民将调职的事情告诉给高强。

憋了半天气的高强忍不住了,说:“刘局,事情明摆着呢。这回调动你我工作,都是远大药业公司的人操纵的。他们调动市里面的领导关系,让你我放弃对‘11·2案件的侦查……难道就让他们的阴谋得逞吗?”

“你分析得对,目前我们面临的形势确实很复杂,隐藏在背后的犯罪嫌疑人处心积虑地想逃避打击,为达目的,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而且我们内部有他们的同伙,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们都了如指掌。所以,暂时我们不要有动作,你去省厅报到,我明天到政法委上班。我们静观其变。”

“内鬼是谁?”高强追问道。

刘大民摇了摇头,胃部又是一阵疼痛。

午夜,喧嚣的市区终于安静下来,火车站进出的旅客还是络绎不绝。一楼大厅东侧的第二候车室里,在一排长椅上,坐着一男二女。男的是赵大年,女的是郝玉梅和赵大年的妻子孔秀云,他们即将乘上开往京城的列车,进京状告第一医院,为自己和像他们一样的人讨个公道。检票开始,旅客们拥挤着通过检票口,向站台走去。就在郝玉梅、赵大年和孔秀云距检票口十几米的时候,六七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突然从四面冲过来。未及喊出声,他们就挨了几下拳脚,痛苦地蹲在那里动弹不得。郝玉梅愤怒地扬着头,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年轻的头儿飞起一脚,再次将她踢翻在地,正当他再次抬脚踢向郝玉梅时,一双有力的手钳住了他的那条腿,未及他做出反应,那人一发力,他身体猛地失去了重心,笨熊一样摔在水泥地上,尾骨发出一阵疼痛。

“不许动!”高强怒视着年轻人,然后对着仍在行凶者大声喊道,“我是警察,都住手!”

听到这喊声,六七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仿佛猛地触了一下电,立即掉头奔逃。

这时,那两名值班民警跑下了滚梯,正伸长脖子向这里张望。

“抓歹徒!在那里!”高强一边呼喊,一边上前去搀扶地上的郝玉梅,“人被伤成这样,你们干什么吃的?”高强忍不住对两名值班民警吼了一句,然后让他们帮助把郝玉梅等人送往就近的医院救治。

原来,高强领着一组侦查员对远大公司暗中调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了一跳。刘大民的判断准确,远大药业公司的确有问题,仅在城南工业园区圈地建厂过程中,他们就涉嫌使用暴力手段强迫郊区农民搬迁,造成多起寻衅滋事、殴打他人事件,其中构成轻伤害案件多起。这些案件的受害人有的不敢报案,有的即使报案了,公安机关也只是做两份笔录,案件最后便不了了之。高强忙活一天,费了很大的劲,才算做通受害人的思想工作,形成几份材料。吃完饭回到住处时已是半夜,这才想起安怡,便给她打了个电话。安怡告诉他,郝玉梅等人坐今晚半夜的火车进京上访。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带人赶往火车站及时救下郝玉梅等人。

高强押着几个人回刑警大队的同时,把情况向刘大民进行了汇报。刘大民指示他连夜进行审问,查清此次事件的参与人和幕后指使。此时,他正在市第一医院对面平安大街102号清怡阁茶楼等一个人。

“甄院长好雅兴,经常来这里喝茶?”刘大民见甄铁还是板着脸,便举杯饮了一口茶,有意半开了句玩笑。

甄铁显然领会了他的善意,拿起茶壶给他的杯子斟满茶,脸上还是没有笑容,说:“我今天,是来求你的。”

“求我什么?”刘大民试探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甄铁的眼里满是真诚和期待道:“求求你,把陈彬和张显德被害的案子查清楚。如果你也放手不管,这个案子真的会石沉大海,张显德和陈彬会死不瞑目的!”

“何出此言?”

“刘局长,我知道你因为得罪了市里的领导,才被调离公安局的。还有刑警大队长也被调走,目的就是阻止你们对陈彬和张显德被害案件的调查。”甄铁的眼里满是焦急,“你和高强走后,市公安局肯定会停止调查行动。这样一来,陈彬和张显德的案子就会不了了之,杀人凶手就会逍遥法外。身为一名警察,你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吗?”

刘大民没作声,继续听他说下去。

“更为严重的问题还有,”甄铁轻轻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我不知道陈彬和张显德遇害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可我总感觉这件事与我们医院有关联,或者说与我们医院的腐败问题有关联……如今,因为郝玉梅等人上访,似乎引起了市里的重视。两天前派出所谓的专门调查组到第一医院转了两圈,找几个人做了几份材料,然后就再也没有了回音。我看得明白,这个调查组和以往没有区别,就像公安那边一样,只是走走形式,根本不会查出问题来……”

刘大民心里一沉,明白了甄铁今晚约见自己的目的。

“可我们不会就此屈服,还要继续上访,去省里、去北京上访!就算赔上性命也要把第一医院的腐败问题公布于众,把腐败分子绳之以法!”甄铁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茶桌,激动道,“我知道你是好人,是警察中有正义感的好人。所以我来求你,无论如何也不要放弃陈彬和张显德被害的案子,无论如何也要把凶手找出来!我觉得……不,我断言,只要你们把系列杀人案破了,就能找到第一医院腐败问题的新证据。只有你们把案子破了,我们反映的问题才能从根本上得到上级部门的重视,才能彻底揭开蓝江医疗系统的黑幕!”

“11·2”案件与第一医院腐败问题紧密关联,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从甄铁的嘴里说出来,还是让刘大民大为惊讶。

“甄院长放心,”刘大民沉吟少许,一字一顿道,“虽然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可是有一点你要相信,我没有放弃陈彬和张显德的案子,也绝对不会放弃!”

“好,这样就好,”甄铁的眼里闪着亮光,“刘局,还有一个情况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你说。”

“……”甄铁犹豫着。

“什么事情,尽管对我说。”

“老院长的死也有问题!”甄铁愤愤道。

“你是说第一医院的原院长吴孝章?他不是死于车祸吗?”

“表面上是车祸,是死在去石门的高速公路上……”甄铁端起茶杯,一口将杯里的水喝尽,“可是,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当时的司机小钱,是个成手的司机,在医院开了六七年的车,公认车开得好。还有那车是崭新的丰田越野,车况非常好。据事后交警鉴定称,是车的刹车系统突然出问题造成的。刹车失灵,这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问题呀。因此,这里面有问题!”

刘大民蒙住了,忙问:“证据呢?”

甄铁懊恼地摇摇头说:“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我听说他们也在到处寻找张显德留下来的U盘,刘局可再去查查这个东西,或许在他家里藏着。”

走出清怡阁茶楼,已是深夜。和甄铁谈完话,刘大民才感觉到手已冻得麻木,脸颊和耳朵也隐隐作痛。抬头看看四周,不远处便是第一医院家属楼区。他一下子想到了安正一,于是加快脚步,向家属楼区走去。

刘大民来到安正一家门前,安家室内一切如故,只不过比上次来时,屋子收拾得整洁了,少了呛鼻的烟酒气味。

刘大民首先关心他的身体健康道:“你要少喝酒。”

安正一瞟了眼老伴,摇头道:“整日百无聊赖的,为了打发时间罢了,所以酒是没法戒了。你还好吗,听说你因为办案得罪了领导,把你挂到市政法委的空职?”

刘大民点点头。

安正一接着道:“你这是为了什么?做事情为何这么较真?案子破与不破与你有什么关系,破了是好事,不破又能怎样?再者说了,案子破不了也是正常的事,有哪个犯罪分子作案后想让警方抓住?你这样较真,到头来受苦的还不是自己?”

刘大民摇摇头。

安正一叹口气道:“安怡也是这样,在第一醫院干得好好的,偏偏要和甄铁、郝玉梅等人搅在一起,整日上访告状的,不可理解。”

刘大民打断他道:“你曾是第一医院的副院长,难道你认为第一医院真的没有问题?现任院长陆奇峰真的没有问题?”

安正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刘大民说:“不论是否有问题,有人站出来反映问题,是对工作负责,难道有错吗?”

安正一反驳道:“有啥问题,不过就是收点儿红包、吃点儿回扣、多拿点儿奖金这类事情吗?别说第一医院,全国哪家医院不是这样?”

刘大民忽然觉得安正一今天的思维很清晰,于是有意和他交谈下去,便正色道:“就算你所说的第一医院的问题很普遍,可是你想没想到,如果因为这问题涉及到人命,那是不是大问题?”

“人命?”

“据我所知,第一医院现在使用的一种叫什么治疗仪的仪器,就存在严重问题,使用这种仪器不仅不能治病,相反还使病人病情恶化,甚至导致死亡。这样的问题该不该有人站出来反对?”

安正一惊讶地望着他,手不自觉地去烟盒里掏烟道:“不会……不会吧……”

刘大民给他点上烟,自己也点了一支,俯身过去说:“安大哥,陈彬的死必须查清,不然别说把我调走,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甘心的。你是我的好朋友,这个时候,我需要你的帮助。”

“大民,你坐下,”安正一声音不高道,“没出车祸前,陆奇峰是抓常务的副院长。当时就因为购进医疗设备、药品采购还有一些账务上的事和老院长不和,两人曾经在职工大会上当面争吵过,二人甚至闹到市里……”

安正一重重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出车祸那天,表面上老院长让我陪着去石门市开会,实际上他是去找省卫生系统来的一位领导,反映陆奇峰的问题。他知道在蓝江市奈何不了陆奇峰,因为陆奇峰和市里的主要领导,尤其是市长高连举的关系最铁。可天不遂人愿,出了车祸。还有,上次你提到的医药代表陈彬,我是认识的,医院很长一段时间都用他推的药。后来,远大药业公司打通了陆奇峰的关系,渐渐地不再用陈彬的药了。陈彬曾当着我的面骂过陆奇峰,说姓陆的过河拆桥,他不会放过他。大民,我就知道这些了。”

刘大民忙问:“我上次来见你,为何没有告诉我这些情况?”

安正一满脸愧色道:“想想过去,再看我今天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所以我打心里不愿提起医院的事。还有,虽说我没当上院长,陆奇峰当了,可他和我的关系不错。唉,如今我都这样了,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就是甄铁一伙人上访反映的那些问题,我也有份。比如说医药代表的回扣、每月的奖金提成等钱款,我都拿过。当时主管这些业务的陆奇峰在利益分配上,给我的要比其他人还要多一点。再者说,安怡毕业后,是他给安排进的第一医院,各方面也对她没少照顾……因为这些,有些事情我没跟你说,就是不想陈彬的死牵扯到第一医院,不想影响到陆奇峰啊。”

安正一费力地将烟蒂摁灭,将头靠在轮椅背上,闭上眼睛。刘大民知道安正一不想面对这个事实,他也不想再逼迫他。他早早地告了辞,今晚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去一趟张显德家。就像甄铁说的那样,等他们调去政法委后,这个案子肯定会不了了之。他要查清楚这个案子,而且必须迅速查。根据甄铁提供的线索,那个重要的U盘应该是被张显德藏起来了,他要去张显德的家里找一找。

“你找谁?”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好,我是张医生生前的朋友,来看你的!”楼道内空无一人,说话的回音很重。

“朋友?你是谁?”女人很警觉地问道。

“是这样,”刘大民只好实话实说,“我是张医生原来的办案人,我姓刘。”

尔后门开了,张显德的妻子孟丽芬脸色苍白地立在那里疑问道:“你有事吗?”

“我叫刘大民,是张医生案子的办案人。”刘大民自我介绍道。

“噢,进来吧。”孟丽芬望了眼他,表情冷漠道。

“嫂子,是这样……”刘大民笑了笑,试图以舒缓的谈话方式来化解对方的冷淡和敌意。

“刘局长,你是来了解我家老张生前的事吧?”孟丽芬突然打断他的话,面无表情道,“我与你们说过几次了,老张出事前啥也没跟我说,也没有嘱咐过我什么,更没有留下啥东西。”

一席话,让刘大民一下子蒙住。孟丽芬看刘大民盯视着她,有意将脸转向一边,态度很明朗——不欢迎刘大民的到来!

“你说什么?你和我们说过好几遍?”刘大民猛然明白过来,“我来之前,还有人来家里找你?”

“刘局长不是调到市政法委了吗,为啥又过问起我家老张的案子?”孟丽芬冷冰冰的语气道,“我说的是实话,昨天还有人来过,该看的看了,该查的查了,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昨天来的人是谁?”刘大民追问。

“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三十岁左右。刘局长,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孟丽芬的泪水突然下来,感情的堤坝仿佛瞬间崩溃了,“我家老张不明不白地死了,你们不去调查害他的凶手,倒对他查个沒完没了?天啊,难道老张做错了什么吗?呜……”

刘大民完全明白过来,自己到来之前,已经有几伙人来到张家找东西。

一时间,刘大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下面该干些什么,忙安慰道:“嫂子,你别误会……”

“老张治病救人,从来没做过坏事,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孟丽芬瘦弱的双肩在耸动,哭声里流出悲切与绝望。

“嫂子!”刘大民站起身,从卫生间拿过一条毛巾递过去,“你别误会,我今天来就是为查清张医生遇害真相的。张医生的案子确实不是一般的交通肇事案,而是我们调查的‘11·2系列杀人案的一部分,是一起十分重大的刑事案件。还有,现在我是被调到市政法委工作了,但这是一个阴谋,是有人想阻止我们的案件调查,或者说是阻止对张医生遇害案件的调查……”

“刘局长,你不知道他们来过我家的事?”孟丽芬半信半疑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刘大民压低声音道:“我判断,他们在找张医生留下的东西——或者说是受害人陈彬留下的东西!”

“你是说那些坏人的犯罪证据?”孟丽芬瞪大了通红的眼睛。

刘大民重重地点头。

孟丽芬陷入沉默之中,低着头,手不断地伸进已经花白的头发里,然后轻轻地摇头说:“这是老张的书房,书柜和电脑,还有那间卧室,你都可以找。”

对面的房间是张显德的书房:一面旧书柜占据了房间的一面墙壁。书柜上面摆满了书籍,一眼看得出来,其中大部分书是医学类书。书柜的左侧一张写字桌上面摆着一台旧电脑,旁边是一个老式的笔筒,上面插着四五支毛笔。电脑上方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医者仁心”横幅,四个大字用隶书写成,墨迹古朴、笔力遒劲,更让刘大民惊讶的是字的落款署名竟是张显德——他还是位书法爱好者。刘大民端详着“医者仁心”四个字,心里立马涌起一股莫名的滋味。转过身来,对面的墙壁上还挂着一幅张显德书写的行书条幅,他连忙走过去,默念着上面的内容:古柏寒松风华自爱,闲云野鹤岁月偏长。

孟丽芬环顾一眼空荡的楼道,示意刘大民随她进屋。刘大民脚一迈进屋,她便关紧门,匆匆地走向那间书房。刘大民惊异地看到,她直奔书柜对面墙上的那个行书条幅,将它的底轴拿在手里,拧下轴头,小心地从里面抽出一张不大的纸条!

“刘局长,我只有信你了……”孟丽芬的泪水又下来,“这是我家老张留下的,他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把它拿出来……”

刘大民的心怦怦狂跳,拿到手里的纸条似乎有千斤的重量。这是一张医生所用的处方纸,上面黑色的字体:Ljdyyyzxd@163.com——生日——网盘。

“张医生什么时候给你的?”刘大民心潮翻涌,看不懂纸条上的内容。

“老张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交给我的,说它很重要……”孟丽芬止住了泪水,叹口气道,“老张刚出事时,我一时间蒙了,忘记了纸条的事。后来我想起来时,听说公安局已经把老张的案件按照交通肇事结案,还听说你被调走了,原来的专案组也解散了。这几日,有人三番两次来我家,询问老张是否有东西留下……我终于明白,老张是被人害死的,这背后有重大的阴谋。于是,我把纸条藏起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是个正义的警察,所以我信你,把纸条给你,希望对你破案有所帮助,希望你能为老张申冤雪耻啊……呜呜呜……”

刘大民盯视着手中的纸条,陷入沉思。他起身打开书房的电脑,搜索邮箱,那组英文字母就是“蓝江第一医院张显德”的汉语拼音头一个字母——张显德的邮箱名字!

“嫂子,张医生的出生日期是多少?”刘大民的心突突地跳。

“1958年8月3日,”立在他的身后,神色紧张的孟丽芬想了想答道,“是农历。”

刘大民小心地在密码栏输入:195883,敲回车键,在张显德的邮箱页面终于找到了“邮箱网盘”,点击进入,一个视频压缩文件赫然映入眼帘。他的心被揪起来:

画面上露出半张脸的陆奇峰说:“吴院长明天要去石门,向省里的领导反映我的问题。事情一旦捅到省里,我就完了……”

颜天宇说:“那又咋样?”

“一旦我的事漏了……现在这种形势下,不仅当不上院长,就连公职恐怕也保不住……”陆奇峰沮丧道,“所以,我请你和韩总帮我想想办法,不行的话,能不能再求求高市长……”

沉默。陆奇峰乞求地望着颜天宇。

“陆院长别犯愁,这件事就交给我办吧。”颜天宇放下手里的茶杯,“我让姓吴的去不成石门市!”

“你?怎么办?”陆奇峰穿着白大褂,画面里有些刺眼。

“姓吴的去石门市的具体时间是几点?”

“明天早晨6点钟,小赵开车。”

“这事就交给我吧……”

“你怎么做?”

“请陆院长放心,我学过三年汽车修理,只要给我十分钟时间,我就会让那辆车在达到一定速度时,在计划的时间内出现故障,让它瞬间飞出路外。而且,是谁也看不出毛病的自然车祸!”

“好,只要把姓吴的搞定,就是救了我呀……”半张脸的陆奇峰眼里露出寒光,压低声音,“请转告韩总,假如我过了这关,当了院长,我会报答你们的。”

“不过,车里还有司机和你的好哥们儿安正一呢?”颜天宇若有所思道,“这可是三条人命……”

“人都是自私的,只要保住我自己,只要我能当上院长,我顾不了那么多!”陆奇峰恶狠狠地道。

看到这里,刘大民脑袋似乎嗡地胀大了,心跳剧烈加快,血压急速上升。紧接着,坐着轮椅的安正一、白发苍苍的第一医院老院长吴孝章、陈彬的尸体和张显德的面容一股脑地涌现出来……

刘大民深深地吸口气,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道:“嫂子,家里有U盘吗?”

孟丽芬随手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枚小巧的U盘。刘大民连忙接过来插入电脑,迅速将视频拷入U盘,然后把它和张显德留下的那张纸条小心地装入自己的皮夹克内衣口袋。

“这对查明老张的死,有用吗?”孟丽芬惊愕地望着他。

“有用!太有用了。”刘大民站起身,声音不高却满是真诚,“这是侦破‘11·2系列案件的重要证据,所以我们要感谢你,更要感谢张显德医生……你放心,我們会把案件查清楚,给张医生讨个公道!”

费尽周折,刘大民终于找到了侦破“11·2”系列案件的那张窗纸,他要义无反顾地将它捅破。陈彬是医药代表,向第一医院推销药品和医疗器械。陈彬的生意做得很火,也赚了钱。两年前,远大药业公司来到蓝江,也瞄准了药品和医疗器械这块肥肉,并且打通了第一医院副院长的关系,将原本是陈彬的业务,全部占为己有。这样一来,陈彬在蓝江的生意做不下去了。他恨远大药业公司抢了他的饭碗,也恨陆奇峰见利忘义过河拆桥。他在陆奇峰的电脑上做了手脚,本想找到陆奇峰一些贪污受贿金钱女人等问题,尤其是和远大药业公司之间的交易方面的证据。万没想到,他竟然通过电脑拍摄到颜天宇和陆奇峰密谋利用车祸杀害第一医院老院长的一幕。接下来,陈彬利用掌握的录像证据,对颜天宇或者陆奇峰进行要挟,从而导致杀身之祸,以及知道真相后,张显德的死……刘大民心里清楚,寻衅滋事,殴打他人,撞死张显德,拦截上访人等数十起的案件足以证实,远大药业公司涉嫌黑恶犯罪,这些案件的幕后主使是谁?所有证据均指向副总经理颜天宇!

此时,刘大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抓捕颜天宇!

刘大民的头仰靠在椅背上,脑海里闪现着一会儿见到郑义时该如何把U盘拿出来,如何向他解释“11·2”案件的始末。然后,他要提出抓捕颜天宇的方案,抽调哪些人,由自己亲自带队,让抓捕队员穿上防弹衣,并且抽调市看守所武警中队的战士参加,带上狙击手。颜天宇手里有枪,应该是“六四”制式手枪或者是仿“六四”手枪。所以抓捕过程要千万小心,不能出现任何问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刘大民又看了一眼手表,距离和郑义约定的时间还差十分钟。他将车熄火,竖起夹克的领子,推开车门走出来。外面风雪依旧,马路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踩上去已经没了脚面。当刘大民走近路口地下商场入口的瞬间,梦里见到的一幕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脑海里:楼身的阴影里,出现一个黑衣男子,看不清他的长相,他缓慢地转过身来……刘大民心头一紧,猛地清醒过来。不过,这一回不是梦,距离他十几米的地下商场入口处果真站着一个人,风雪中果真是一身黑色衣服,背对他立在那里,仿佛这人突然从地下钻出来。刘大民浑身一震,顾不及多想,已经走近了黑衣男子。就在与他擦肩而过的一秒钟,男子转过身来。这时,刘大民看清了,男子戴着一副严实的黑色头套,只露出一双眼睛。也就在这一秒钟,男子的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右手腕,另一只手指向了他的头部,一个冰冷的东西顶住了他的太阳穴—— “六四”手枪!

“别动,动你就死定了!”黑衣男子冰冷道。

“你是谁,要干什么?”刘大民的心突突地跳。

“别装糊涂,”黑衣男子恶狠狠道,“把身上的东西给我!”

“什么东西?”刘大民警觉地辨别着对方的声音,却无法辨识。

“视频文件。”男子的手力量很大,结实地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里的枪用力抵住他的头,寒气逼人的枪管似乎要插入他的皮肤,“我没工夫和你废话!”

“这么说,你就是杀死陈彬和张显德的凶手?”刘大民一边拖延时间,一边在想办法。黑天,风雪交加,周围看不到有行人经过,远处的马路上有车辆缓慢地移动。

“哼,”黑衣男人突然焦躁起来,抵在他头上的枪愈发用力,“可惜呀,你已经没有机会知道这个答案了。”

刘大民来不及多想,右手腕向内翻转,左手向上猛地抓住黑衣男子握枪的手,头部向前撞击对方面部。砰!一声沉闷枪响,一颗子弹飞向空中。黑衣男子面部被撞击,身子一个踉跄。刘大民趁机去抢他手里的枪,黑衣男子却死握住枪不肯放手。瞬间两人扭打在一起,那枪在两人的头上晃来晃去。刘大民挥起肘部扫击对方的头,却被对方灵活地躲开。同时对方提膝顶了他腹部一下,他的胃部一阵剧烈的疼痛。刘大民感觉到,对方比自己年轻,应该是经常进行体育锻炼或者练习过武术搏击之类的人。自己不仅难以制服对方,而且自己渐渐地处于劣势……但不论如何,刘大民拼死抓住对方的枪,让枪口离开自己的身体……猛地,对方腕部发力,枪口指向了刘大民的胸口……刘大民连忙侧身,另一只手上去掰推对方握枪的手……砰!又是一声枪响,刘大民感觉左胳膊一阵钻心刺痛——子弹打中了他的左臂!黑衣男子挣脱了他,后退两步,双手重新持枪,枪口对准了满脸痛楚的刘大民。

“别动,放下枪!我是警察!”距离刘大民和黑衣男子二十几米外的马路上,一辆出租车“嘎”的一声停下。高强从车上跳了下来,手里举着一把手枪,对着黑衣男子大声道。

黑衣男子一愣,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蒙了。蓦地,他收回枪,转身飞也似的向对面的红绿灯路口跑去。

刘大民和高强一起向前追了几十米,眼见黑衣男子拐过红绿灯路口,消失在另一条街的风雪中。两人这才停下来。

“刘局,你受伤了?”高强惊讶地望着他。

“高强,你怎么到这儿?”刘大民大口地喘着粗气,疑惑道。

“我是接到省公安厅刑侦总队侦查员的命令来的,”高强把枪插入腰间的枪套里,上前扶住刘大民,“安怡、甄铁、郝玉梅他们的上访材料引起了省里领导的重视,已部署省厅刑侦总队副总队长肖长鸣对‘11·2案件进行秘密工作……”

“省厅已经介入对‘11·2案件的调查?”刘大民恍然如梦。

高强重重地点头,拉开车门,小心地扶刘大民坐进去。

“我……找到了杀人真凶的犯罪证据——一段视频录像,”刘大民另一只手握住车门,眼睛焦急地望着前面黑衣人消失的方向,“我判断,刚才的歹徒就是‘11·2系列案件的凶手……所以,我要见省厅的肖队长!”

“视频录像?”高强惊喜得瞪大了眼睛,看了一眼刘大民正在流血的胳膊,果断道,“刘局,我们先去医院,我打电话联系肖队长汇报情况!”

半个小时后,省厅刑侦总队副总队长肖长鸣接到高强的电话,立即赶到医院。

刘大民的伤口已经包扎好。

肖长鸣走到刘大民的面前说:“刘大民同志,你辛苦啦!省厅早在去年就接到群众举报,反映蓝江市有黑恶犯罪问题,而且渗透到医疗系统。省厅责令石门市局对群众反映的情况进行调查,不过石门市公安局都以事实不清、无法查实而不了了之。可是,这也引起了省厅的重视,觉得蓝江确实存在问题。‘11·2系列持枪杀人案发生后,我们又相继接到群众匿名举报,称这起案件与蓝江的黑社会组织——远大药业公司有关。对此,省厅领导高度重视,明确指示由刑警总队抽调专门力量,克服困难无论如何也要把蓝江的问题查清查透。我知道你承受了多方面的压力,一直默默地进行侦查工作。假如没有你的努力,蓝江市的黑恶犯罪和系列持枪杀人案,也许真的要石沉大海。”

刘大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U盘,递给肖长鸣。肖长鸣吩咐人将它直接插入床边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众人全围过来,电脑的显示器上出现了画面。几分钟后,录像播放完毕,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众人把目光都集中在肖长鸣和刘大民身上。

“这是‘11·2系列案件第一个受害人陈彬留下的。我从张显德邮箱网盘上下载下来的……”刘大民声音不高,逐字逐句地解释道,“通过这段视频录像,我们可以断定,是颜天宇在驶往石门市的老院长的车上动了手脚,人为酿成了一起重大车祸,害死了老院长。颜天宇本以为,没人知道其中骇人的实情,却万没想到陈彬偷拍了那段致命的视频,在这种情况下,颜天宇枪杀了陈彬,后将尸体扔进了蓝江……”

“根据以上事实可以推断,”刘大民又停顿少许,继续道,“颜天宇就是枪杀陈彬的凶手,也是杀害张显德的幕后主谋,同样也是一小时前持枪预谋抢夺证据,杀我灭口的凶手。郑义就是我局里的内鬼,我回警局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那么远大药业公司的背后保护伞是谁?”肖长鸣直入主题。

“市长高连举!”刘大民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众人沉默下来,室内一片安静。窗外黑乎乎的,风雪刮落在宽大的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时,刘大民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是郑义打来的。刘大民抬头望着肖长鸣,试探着问该怎么办。

“配合他,把戏继续演下去。”肖长鸣果断道。

“刘书记,你在哪儿?”刘大民接通手机,里面传来郑义焦急的声音,“听说你刚才遇到了枪手,我已部署全市所有一线的警力,上路设卡,拦截搜捕嫌疑人……听说你受伤了,严重不?”

刘大民心头一阵悲凉,冷静地回答道:“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枪手就是奔我来的,想要我刚刚拿到手的那段视频。好在危急时刻刑警队的小王救了我,我的胳膊中了一枪,没大事,刚包扎完,我這就赶到局里去见你!”

“好,我在局里等你!”

“下一步怎么办?”刘大民挂掉电话,对肖长鸣道,“我看该收网了。”

“立即抓捕远大药业公司副总经理颜天宇,请示上级拘留郑义!”肖长鸣一拳砸在桌子上。

风还在刮,雪还在飞舞,加之漆黑的夜色,抓捕组几乎是悄无声息地靠近远大药业公司的楼区。刘大民和高强亲自带队,由石门市抽调来的刑警和一个中队的武警组成的全副武装的抓捕组,直扑城南工业园区,对“11·2”系列持枪杀人案真凶及远大药业公司黑恶犯罪主要犯罪嫌疑人颜天宇实施突击抓捕。

“颜天宇,我们是警察,要求你放下武器,自己从屋里走出来!”抓捕组的人向室内喊话。

室内寂静,漆黑一片。刘大民见状,下达破门进入室内的命令。一名武警战士飞起一脚将门踹开,另外三名武警战士冲入室内。

然而,让众人惊讶的是,室内根本没人!单间宿舍分为内外两个房间,收拾得整洁利落,连被褥都叠放整齐,这里根本没人居住!

刘大民在室内转了一圈,最后在电视旁边发现了颜天宇的手机。众人这才明白,原来颜天宇有意利用这部手机发出信号,骗了监控小组,金蝉脱壳了。

刘大民和高强带领队员先是冲进宿舍楼的其他房间,没有发现颜天宇,询问住宿的员工,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接着又强行进入远大药业公司的办公楼,逐个房间进行搜查,几乎把整个远大药业公司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发现他的踪影。远大药业公司的几个中层领导先后被叫到现场,他们见到荷枪实弹的警察,个个吓得都变了脸色。在这个过程中,除了没有发现颜天宇,也未找到另一个主要人物——远大药业公司董事长韩冰。刘大民立即拨打她的手机,但提示是关机!

那么,颜天宇去了哪里?

刘大民心里犯嘀咕,一小时前,颜天宇还在庆丰街路口袭击自己,难道他这么快就逃离了蓝江?他建议肖长鸣调动全市警力,封锁车站和机场,在全城大小路口设卡堵截,阻止颜晓宇逃离蓝江市。在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前提下,肖长鸣同意了这种最传统的抓捕办法。

午夜,风雪渐渐地小了。蓝江城的大小街道、出城路口,都設置了路障,闪亮着警灯;车站、机场也有警车驶入,有警察在晃动。

蓝江机场,整洁宽敞的候机大厅内,候机的旅客不多,坐在椅子里静静地等待着半夜的这趟航班检票登机。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男一女。男的身着深色羽绒服,鼻梁上戴了一副眼镜,手里提着公文包,一副学者模样;女的则是裘皮大衣,银狐毛围脖,雍容典雅的气质。二人似一对情侣,又像一双兄妹。只是没有注意到,与其他的旅客不同的是,他们的脸上都有种故意在掩饰的警觉。他们走进大厅时,环视一眼整个大厅,缓缓地向前面的安检处走去。刚走几步,他们改变了方向。因为在前面的安检处,除了几位身着制服、手执检测仪的年轻人,在每个检口分别立着两名荷枪实弹的警察。于是这对男女收住脚步,径直在左侧的一排休息椅子上坐下。

广播和大屏幕同时播报着航班信息。蓝江飞往广州的k1359号班机即将登机。有旅客匆忙地奔向安检处,在那里通过安检后进入里面的登机大厅。而这对男女则焦躁地坐在长椅上,眼睛不时地瞥向安检处。学者装扮的男子,是公安机关正在抓捕的“枪手”、远大药业公司副总经理颜天宇;着裘皮大衣的女郎,则是远大药业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韩冰。

“姐,我走不了。”颜天宇轻轻地抓住韩冰的手, “他们现在还不能动你……你赶紧走吧,我会把一切都揽过来的!”

韩冰望了眼安检处,那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察还在向这里张望。

“不,你不能落在他们的手里!”韩冰感觉到了颜天宇用力的手,语气温柔道,“看来,飞机是走不了了……可是,你一定要脱身,我等你!”

“我懂你的意思,咱俩必须分开。”颜天宇用力地捏了捏韩冰的手,瞥了一眼安检处,“我先走了,姐,你保重!”说着,颜天宇拎起公文包,不慌不忙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候机大厅出口走去。

颜天宇走了几步,忽然感觉情形不对,在他的前后左右,都有陌生的面孔在向他逼近。他禁不住停下脚步,回头去看站在身后的韩冰,给了她一个眼色,示意她赶紧离开这里。

看到身后的韩冰快步消失在大厅的出口,颜天宇手指一松,公文包“啪”地掉在地上。五六名持枪的便衣围过来,将颜天宇团团围住。

“举起手来!”持枪的警察大声命令道。

颜天宇缓缓地举起双手,身后的三名便衣呼地上去,反剪他的双手,另一名便衣对他进行搜身。他的身上没有武器,又一名便衣拿起他的公文包,里面没有六四手枪!

这天深夜,戴着手铐和脚镣的颜天宇被带进审讯室,他对警方先期查明远大药业公司欺行霸市、殴打他人、故意伤害等违法犯罪活动供认不讳。可是他坚持这些事情都是自己实施的,与韩冰无任何关联。审讯室内的刘大民、高强和胖子支队长心里清楚:这些案件不仅与韩冰有关,而且每起案件实施前都经过韩冰的许可。只是颜天宇想把责任揽到自己的身上罢了。这也看出颜天宇的奸诈和狡猾。但讯问已经进行到这里,他们只有硬着头皮审下去,更不敢想象最终的讯问结果。

“你怎么杀的陈彬?”短暂的沉默后,刘大民突然发问。

“陈彬?”颜天宇的身体神经质地动了动,“谁杀的?你们凭什么说陈彬是我杀的?”他仿佛一只被激怒的豹子。

刘大民逼问道:“还有昨晚你甚至想在庆丰街路口杀掉我?你就是那个连续作案的枪手!”

“你……你们?哈哈哈……”颜天宇吐掉嘴上的烟蒂,抬起头来望着刘大民等人,一字一句道,“我没有枪,我没杀人。你们听清楚了?”

审讯室内安静,静得鸦雀无声。刘大民和高强相互交换了眼色。高强掏出一个U盘递给做记录的侦查员。他快速地将那个银灰色的U盘插入电脑的主机箱。十几秒钟后,审讯桌上的两台显示器上同时现出了那段视频。

瞬间,颜天宇脸色惨白,如泄气的皮球瘫软在椅子里,望着面前的显示器,有气无力道:“我能再抽支烟吗?”

刘大民走过来,亲自将烟递给他。

“那起车祸,是我做的。”颜天宇额头渗出一层冷汗,“我破坏了吴院长车的刹车系统,导致那辆车突然刹车失灵,造成车祸……”

“接着谈陈彬的案子,还有昨晚企图杀我灭口的事?”刘大民冷冷道。

“不知道。”颜天宇惊愕地望着刘大民等人,声嘶力竭道,“我他妈的没有枪,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是谁?”高强大声道。

“哈哈哈……”颜天宇冷笑道,“即使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们的。还是你们自己查吧!”

恰在此时,肖长鸣推开门立在门口,刘大民知道他有事,连忙走出去。在审讯室门外,肖长鸣不无遗憾地告诉他,颜天宇的DNA与陈彬死亡现场提取的样本进行比对,结果排除二者同一性。

肖长鸣接着说:“我们已经拘留了郑义。他对收受远大集团的巨额贿款,听从高市长的命令,包庇颜天宇,为陆奇峰提供枪支的事供认不讳。”

瞬间,审讯室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

“我几乎犯了一个致命的失误,”刘大民望着众人,不无自责道,“刚发现颜、陆密谋视频时,我只考虑到颜天宇怕事情败露要杀人灭口。却没想到,陆奇峰就不怕事情败露吗?”

“抓捕陆奇峰。”肖长鸣命令道,“还有远大药业公司的董事长韩冰,立即进行抓捕!”

医院办公大楼,六楼院长办公室,陆奇峰一袭整洁的白大褂,仰躺在宽大的老板椅里,闭着眼睛,仿佛睡熟了一样。窗子射进来的一缕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憔悴,眉头微蹙,似乎在警觉地思考着什么。听到楼道里的脚步声,他敏捷地把六四手枪插入腰内,一个健步到了窗前,小心地放下窗帘,然后侧着身子,拉开窗帘一角向外观察,顿时心里凉透。他看到对面楼的玻璃窗内有人影在晃动——头戴着钢盔、荷枪实弹的武警!

陆奇峰觉得寒气从四面八方向自己逼来,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慌忙退后几步,蹲下身子,将耳朵贴到地板上。他依稀听到电梯的运行和脚步声音。“刷”的一声,他抽出腰间的六四手枪,敏捷地窜到门口,警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电梯停了,门打开,有人走出来,一个女人——安怡匆匆地走进来。瞬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他的心怦怦猛跳,这念头仿佛黑暗里的一点灵光,又似绝望中的一根救命稻草。

下面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好像还有粗重的呼吸声。待赶到六樓,刘大民和高强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不到外面的动静。二人和后面的人交换一下眼色,高强飞起一脚踢开门,第一个冲上楼。紧接着,刘大民、肖长鸣等人冲出去。阵阵冷风吹来,瞬间冰冷了人们的脸颊。就在刘大民被这空旷的寒冷攫住的同时,他的视线里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嫌疑人在前面,注意隐蔽!”肖长鸣喊了一嗓子。

“陆奇峰!”刘大民将身子靠在左侧的楼壁上,快速将枪指前方。

“安怡!”高强看见安怡的嘴里塞着毛巾,不停地扭动着身体。

“都他妈的别动!”陆奇峰横眉立目,声嘶力竭,与平素判若两人,“谁他妈的动一下,我就打穿她的脑袋!”

刘大民和高强僵在原地。他身后的肖长鸣举起手,示意抓捕组成员不要轻举妄动。

陆奇峰拖拽着安怡,慢慢向后侧退去。十米、二十米、三十米……陆奇峰挟持着安怡退到左侧楼壁的尽头。

“陆奇峰,现在咱们可以谈谈吗?”刘大民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姓刘的,别跟我耍把戏,今天放我一条生路。否则,我就和她同归于尽!”陆奇峰用枪抵住安怡的头,声嘶力竭地咆哮道。

刘大民回头和肖长鸣交换了眼色,然后大声道:“你说吧,怎么放你一条生路?”

陆奇峰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恶狠狠地道:“我要一张离开蓝江的机票,不!一张火车票,把我的车开到医院的楼下!然后撤走所有的警察,让我安全地乘上火车!”

“可以。”刘大民故意沉吟少许,“我这就安排人去办!”

刘大民回过头吩咐一句,后面的两个抓捕队员答应一声,转身跑下楼去。

陆奇峰见此状,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道:“姓刘的,你可别耍花招,我到了这地步什么也不怕,大不了一起死!”

“我知道你手上有几条人命,只要你不再杀人,我们就满足你的要求。”刘大民慢慢地直起身子,他左手挂着绷带,慢慢地扬起右手,“叭”的一声,手枪从掌心脱落到地面上,“不过,买车票需要点时间,你要有点耐心。这段时间,我想咱们应该谈谈!”

陆奇峰见状,先是一愣,尔后异样地盯视着从天而降的警察,焦躁的情绪忽然平静了。

“让你的人往后退,退后五米。”

陆奇峰说出这句话时,俨然恢复了常态,眼睛里的凶光消失。

肖长鸣再次向后挥了挥手,抓捕队员后退,但手里的武器仍然警觉地指向陆奇峰。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形下,后面手持长枪的武警战士,做好了随时开枪击毙嫌疑人的准备。

“刘局长要和我谈什么,说吧?”陆奇峰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来。

刘大民慢慢地放下右手,向前迈一小步,质问道:“为什么非得置老院长于死地?”

“权力、利益。”陆奇峰平静地回答,他磁性的声音从冰冷的空气里传来,让人不寒而栗。

“姓吴的摸清了我购买伪劣医疗器械和药品、收受巨额回扣等问题。我给他送钱,他不要。我跪在地上求他饶我一次,他不肯。他向市里反映我的事,却搬不倒我。他鬼迷心窍,要去石门市告我……他把我逼急了,所以,我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必须弄死他!只有他死,我才能安全,才能坐上院长的位置!”

“你找到了远大药业公司?”

“对,我找到远大药业的韩冰。第一医院的医疗器械和药品主要都是从那里购进的,所以,她当时对我的话言听计从。她让我直接找颜天宇……哈哈哈。”陆奇峰突然大笑起来,声音冰冷。

听到这里,安怡的心完全碎了,怒火充满了她的胸腔。原来,她的父亲竟是被陆奇峰害残废的。

“然而,百密一疏。没想到,医药代表陈彬同样在你的电脑上做了手脚,暗中拍摄了你和颜天宇密谋害死老院长的视频?”

“对。”陆奇峰晃了晃脑袋,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都怪我,事前没安排好陈彬这个小角色。如果我继续购买他的药品,或者对他进行安抚,他或许就不会跟我死磕到底,或许……不过,陈彬死有应得,死得好!”

“是颜天宇杀的陈彬?”高强忍不住道。

“不,”陆奇峰的语气忽然又平静下来,他盯视着高强,讥讽的语气,“高队长年轻,和刘局长相比,嫩得很!陈彬拿那段视频要挟我,所以他必须死!我又找了远大药业公司的韩冰,她说人命关天,她不敢再做了……只有我亲自做……”

“张显德的死,又是怎么回事?”刘大民感觉一团火在胸口燃烧,表面强作平静。

“张显德?他也该死!”陆奇峰情绪激动,咬牙切齿道,“如果没有张显德,你们就找不到那段视频,找不到它,你们就找不到我,即使找到我,你们也没有证据。可惜我没有亲手杀了他……当你们查到张显德时,我就觉得张显德手里应该有那段视频,我暗地里找他,想花钱把它买回来,可张显德一口咬定陈彬没有留给他任何东西。这种情况下,我准备吓唬吓唬他,就找到颜天宇,谁知道颜天宇安排毛子竟然把他撞死……”

“是你杀的张医生?陆奇峰你这个魔鬼!混蛋!”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寒风里传来。

刘大民没注意到,前来寻找安怡的郝玉梅一直跟在抓捕组后面。听到张显德的遇害,郝玉梅竟然控制不住情绪,指着陆奇峰大骂起来。

“你个疯婆子,再敢骂我一句,我现在就一枪打死你!看来,当初我把你弄出医院的决定是正确的。还有你,”陆奇峰用枪指着郝玉梅身旁的甄铁,“你们,假如没有你们这些人,假如没有你们不停地上访告状,没有你们干扰我的工作,我……我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步?”

“多行不义必自毙。”甄铁毫无怯意,冷冷道,“你走到今天这步,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作为同行和同事,我劝你悬崖勒马,向警方自首吧!”

“自首?”陆奇峰笑了,笑得阴森恐怖,“我手上几条人命,你让我自首?哈哈哈!”

这时,陆奇峰不经意的一瞥,发现了身后新门诊大楼闪亮的玻璃窗和探出来的枪口,他如被激怒的狮子,倏地拽起安怡退到墙壁后面。接着,回手朝身后开了一枪,“哗啦”一声,新门诊大楼的一块玻璃被击碎。也就在此时,被枪声惊吓的安怡突然用头撞击陆奇峰的头部,一下子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向抓捕组方向跑来。

“安怡,快跑!”郝玉梅反应过来,飞身迎上去。

这时,陆奇峰清醒过来,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安怡举起了手枪。

“叭。”陆奇峰的枪响了。郝玉梅立即上前抱住了安怡,鲜血从她的胸部汩汩地流出。

“叭。”狙击手的枪响了,子弹打在陆奇峰的头部,他一头栽倒在地,身体抽搐几下,当场毙命。

安怡抱着郝玉梅,鲜血从她的右胸部流出,浸湿了她的衣服。郝玉梅又看了眼众人,目光最后望向了灰蒙蒙的天空,费力地说:“天真蓝呀……下辈子……我还想当医生……穿白大褂……”

12月2日,远大药业公司董事长韩冰被抓获。一时间,“11·2”系列持枪杀人案件告破的消息,铺天盖地在蓝江市疯传开来。网络、微信上流传着各种版本。然而,蓝江日报、蓝江电视台仅做了简单的报道。蓝江电视台播报了一条几十秒的新闻:在省市警方的共同努力下,历时数月的“11·2”系列持枪杀人案成功告破。连环杀手陆奇峰被当场击毙,主要嫌疑人韩冰、颜天宇被擒获,该案正在进一步审理之中。

这天,省巡视组办公所在的宾馆门前。一辆白色宝马轿车驶来,车上下来一个漂亮时尚的女孩。她径直走进宾馆,被工作人员拦住。女孩说:“我叫林琳,是高连举的一个情人!”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林琳拿出了韩冰最后交给她的公文包,里面记录了高连举收受巨额贿赂,暗中和远大药业公司、市第一医院沆瀣一气,打击报复上访人员和领导干部,阻挠警方案件调查,生活糜烂,与多名女性保持不正当关系等系列问题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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