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
2018-05-14陈凯迪
陈凯迪
厚厚的红色爆竹碎屑静静地躺在新铺的水泥地上,空气中还弥漫着爆竹炸开后幽微的硫磺味,一支声势浩大的迎神队伍刚刚从这里走过,潮汕大锣鼓和鞭炮的响声仿佛还回荡在耳畔,远远望去,依稀还看得见从王爷庙里请出来的“三山老爷”塑像高高地驾在队伍之上,渐行渐远的,还有那些穿着蓝色长袍的老人的背影。
这到底是这个小村落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整个村庄沉浸在过年的喜庆之中。王爷庙前的空地上,临时搭好的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潮剧,台下大多是白发的阿婆阿公在观看,也有抱着小孩的中年妇女。庙里人来人往,香火络绎不绝,阿婆大婶们虔诚地跪拜在神像前,口中喃喃,在祈求来年的平安和富贵。焚炉中熊熊的烈火燃烧着一竹篮接着一竹篮祭神的冥纸。行走在这个潮汕大地上平凡无奇的村子里,你似乎可以闻到家家户户飘出来的卤鹅的八角浓香,可以嗅到功夫茶杯里的单枞清香,这样的场景年复一年地上演着,重复着,似乎也将亘古不变地流传着……
因为神灵的诞辰,菜市场也格外热闹起来。发黄的竹摊上摆着鱼肉,卖鱼的人习惯把新鲜的鱼血淋在鱼身上,空气中尽是潮湿的腥味;肉摊上是肥白的猪肉,熟肉摊上则是还冒着白气的卤鸭卤鹅;菜摊上的蔬菜还是那么地翠色欲滴,仿佛还带着泥土的香味。这集市上的吆喝声和讨价声交杂着,地面上横流的污水与妇女们匆匆的脚步接触着。置身于此,恍惚间,你会感到这市场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这样存在着,现在如此,以后也是如此,变的不过是这群买菜卖菜的人罢了。这片满是白墙黑瓦的土地,又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蜕变着呢?
茶余饭后,男人们围聚在一起喝茶聊天,他们有的在乡里开办了工厂,有的则是打工仔的身份,稍微富裕些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牌香烟,笑着逐一分发,烟雾缭绕中,他们谈论着去年村子里哪片农田又被填成了宅基地,年底村里又给每家每户分了多少钱。不知何时,这个村子的老屋被一座接着一座地拆毁,取而代之的是盖起了一幢又一幢的小洋楼,连原来下雨天就会泥泞不堪的土路也被整整齐齐地铺成了水泥路。大型的商场拔地而起,理发城更是应运而生,在一家又一家服装店和饰品店也相继开业后,一条繁荣的商业街便活跃在夏夜的灯红酒绿之中。也不知什么时候,这个村子也开始堵车了。人们买了四个轮子的车子,有事没事就开出来溜达溜达,车子和房子成为评价一个人的重要尺度。
尽管这里几乎已经找不到农田,人和土地的连结慢慢地减弱,但城镇化的繁华让这里的人更加眷恋这片世代居住的乡土。他们排斥外来人口,也拒绝走出这个叫澄海的小小县城,到外地谋求发展。即使有在外地求学的游子,也只是去见识了世界,终究还是要回到这里落地生根的。
过年的气氛容易把平日里各种各样不和谐的因素掩盖,仿佛在鞭炮的热闹声中,大家也沉浸在这方小小天地的岁月静好之中。听说四巷的章瘸子因为五巷的陈大伯把刚买的小汽车停在他的屋后,气不打一处来,而在农村的共识里,屋后不属于本屋主的管辖范围。章瘸子三更半夜带着媳妇就猛敲陈大伯家的大门,争吵演变成动手。夜的寂静被打破,同巷的、邻巷的乡人纷纷出来,围观着,也没有人出来制止,大家睁着惺忪的睡眼看着好一场热闹。最后派出所的人來了,章瘸子一拐一拐地显摆着瘸腿,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盛气凌人。一副被欺负了的可怜相,残疾成为博得怜悯的资本。章瘸子悄悄地向两个派出所的人讲着什么,后来又全家假惺惺地住了几天医院。本来占理的陈大伯因为案件的一拖再拖和派出所的人单方面劝解,挨了打的他忍着痛不舍得去住院,反而因为没有住院就在案件中占了下风。听说李家大院里的蔡婆死了,到底是没有熬过这个冬天哪。死了就死了吧,听说死了几天才被子孙发现的……
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就喜欢议论这些是是非非。这些茶余饭后的谈资是他们无味生活的点缀。如果没有了这些是非,他们便会百无聊赖,非得找出个事儿来。
当暮色袭来,明月高挂的时候,过年的喜悦还没有退却,空中又绽放着璀璨的烟火,给无言的夜空增添了神灵的喜气,烟火声和鞭炮声唱和着,祝福着这座村子。我在祝福声中感到一切熟悉的东西都陌生起来。在这片土地上,死去的都已死去,活着的却已不在,故乡的一切收缩成黑点,离我渐行渐远。
我曾经怀着少年式的仇恨,拼命地要逃离这个封闭愚昧的村庄。初中高中都是在县城读书,周末和假期回家,偶遇小学同学,因为太久没有联系,也是相见不相识了。曾经的我,偶尔也会在月夜怀乡,但我所思念的到底不过是居住在那个村子里的家人罢了,家便是乡,乡却不是家。
再后来,离家乡更远了,那个名叫潮汕的地方成为我的故乡。我慢慢地明白,我终将在向往城市的高楼,成为故乡的背叛者之后,又带着和故乡的和解,回到故乡。或许待几天就走,或许不走了。
明天的我也许还在努力地逃离故乡,也许还在拼命地思念着故乡,但无疑的是,乡愁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