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从60岁开始
2018-05-14
生活从60岁开始,但不会很快就结束的。法国女演员达妮尔·达黎欧85岁了,还捷报频传,在几个月内,名字连续出现在《我在伊朗长大》、《零时刻》和《马铃薯》等电影的片头上。
法国歌手亨利·萨尔瓦多好久之前就年过八旬了,最近推出了一張音乐唱片,里面的歌曲展现惊人的活力,以“冬天的花园”为总题。你不必琢磨为什么让娜·莫罗,这位在同龄人中最漂亮的女人,这么大年纪了,却还在银幕上露面,在海报上占一席之地。这不是个年龄的问题,而是个才能的问题。
我是在一个不必再上班的年龄段开始写作的。然而,我却不是唯一这样做的人。在描写妇女的文学作品中,名著之一是《书店》(The Bookshop,法文译本的书名为《洛丽塔事件》),作者是英国女作家佩内洛普·菲兹杰拉德,她写此书时已经年过花甲。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不必在此一一尽数。
行动,这首先是一个精力的问题。我70岁了,当然比过去更老了,但是我毫无“退休”之意。我在活了六十年之后,来了一个转身,走上了西班牙的朝圣路,于兹已十年矣!对于21世纪即将结束的头十年,我正在反思。在这十年之中,我都干了些什么?而我所干的事,于人于己产生了什么结果,有何得失?我的目标是“活得有益”,这个目标达到了吗?若是把一生分成几个阶段的话,这是我最后的一段生活了,也是完全可以自由支配的一段生活。当我坐在摇椅上摇晃着回顾退休后的经历时,我会反问,这最后一段生活给我带来的是遗憾呢,还是幸福?或者问得更简单直接一些:我今天的情况比十年前或十五年前是不是更好了呢?回答是肯定的。我的每一次冒险——在丝绸之路上跋涉、写书、创建“门槛”基金会——都让我做了许多好事,当然也给我造成了不少困难,不过在大多数的情况下,这些困难都被我克服了。
我越来越相信,只顾自己实在没有多大意思,关心他人才能令人情绪饱满,特别是要关心那些被命运绊倒在地而自己无力站起来的人。一个做过流浪汉的人不久前对我谈到了他的经历,他得到了两个慈善组织的救护,才脱离了苦境。他说:“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摆脱困境,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对于成年人来说尚且不可能,那么,对于青少年来说,会是怎样的呢?
靠一己的力量摆脱……现在的西方社会正在微醺中轻飘飘地在个人主义的斜坡上滑落。在这么一个西方社会,靠一己的力量摆脱困境行得通吗?许多人认为能够,这简直是幻想!我们许多殿堂的正门上方镶嵌着“自由”“平等”“博爱”三个词语。我们必须看到,对于今天的青年而言,“博爱”已经成了一个晦涩难懂的词儿了。今天,若是没有朋友相助,“博爱”就只能花钱去买了。各种保险保护着我们在生活中不受伤害,但这些保险都是我们自己埋了单的。什么保险都能买到,但灵魂的保险是买不到的。
老年人不应该成为自私自利洪流中的一分子,首先因为他们的生活经验已经使他们感受到了“人人为己”的虚妄。他们知道“人人为己”是虚妄的,但是他们不大敢说,他们应该大声地说出来。他们现在之所以没有大声说出来,那是因为凡是“老”的,都很不吃香了。“老一辈”的作用已经被市场和政治当成工具利用了。在《长征》一书中,我曾引述过法国教授米歇尔·塞尔对记者发表的一篇有先见之明的谈话。他说:“大家最爱听的还是老年人的话……他们该说的时候就说嘛……这个世界变得日益丑陋,老年人手里握着所有的牌,能使这个世界恢复一点曾经有过的美丽。”
是的,老年人手里掌握着一切牌,问题是他们要意识到这一点。这里所说的牌,不是老年俱乐部的成员们玩得甚为激烈的纸牌。没有把握连选连任的议员们最喜欢到此类俱乐部来拉票,老人们不应该甘当傻呵呵的消费者或者老老实实的选民。老人们不要受人诱惑而自我流放到西班牙南方的“养老地”,老人们不应该甘受营销精英们的摆布。这些精英们知道退休人员那么有钱、那么顺从,都是那么好的选民,所以他们就盯准了退休人员这个“市场”。
如果我们这些老年人稀里糊涂地陷入上述的角色,那么,“青年一代和老年一代的战争”将会形成。这场战争,用布拉森斯的话说,就是老笨蛋和小笨蛋之间的战争。老笨蛋倾力争取增加自己的福利待遇和退休金。小笨蛋所看到的,是自己不断上缴保险费而领取回报的前景越来越渺茫,自然拒绝上缴更多的款额。我倒建议构筑一些“小桥”,我们这些人有充裕的时间、有智慧,我们能够在人与人之间、在代与代之间织造博爱的纽带。老者,受了一生的教育,又积累了六十年的经验,是更具博爱精神的,尽管在他们之中也有那么几个自私自利和惹是生非的“叔叔”和“阿姨”。
人,大概得经历一辈子才能懂得,向别人捐助实际上是给自己送礼。我们这些“退下来”的人,在捐赠的时候,我们得到了自尊,赢得了别人的尊重,获得了助人的快乐。捐赠奉献,此其时也。据牛津大学在21个国家的调研统计,退休人员做义工的时间每年达到9.08亿小时。在捐赠奉献这个领域里,平等体现得最为完美:一位上议院议员、一位挖土工、一位亿万富翁和一位税务局官员所奉献的时间有什么区别呢?斯坦尼斯拉夫说,要“奉献出你的最深挚的情感”。若如此,我们的潜力是用之不尽的。这和“我给你这个,你给我什么”的唯利是图的嘴脸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
然而,有一项调查显示,只有23%的退休人员参加了公益组织。不能不让我们感到吃惊的是,在职人员竟是做义工的主力。现在的生产制度绷得那么紧,相比之下,退休老人拥有更多的闲暇时间。可是,在职的人员却比退休的老年人更积极参加公益活动。
许多退休者在他们熟悉的领域里尽力。比如说,“乡村长者”是全国最大的退休者协会,有74万名会员。正如该协会名称所示,这些人到农村里来填补农村的文化空白。许多协会是由很懂技术的人组成的,他们退休后,只想把自己的才智奉献给某个地区或某些机构,而同时又注意不要成为相关业务领域的竞争对手。
捐赠并非一切,老人们还要起表率作用。现代生活强加给大家可怕的压力,他们知道,把各种活动放缓是针对这种压力的最佳解毒剂。留给老年人向世界告别的时间不多了,虽然如此,他们懂得体验放缓生活节奏的快乐。大家都知道,信教的老年人汲汲于准备来生。对此我并不反对,但是,我们应该给当下社会和活着的人,留下一席之地。如果人们能够聆听老年人的话,那么,人类将不会碰壁。而现在,人类正以难以控制的速度冲向墙壁!为此,老人们需要发挥他们的作用,也要意识到自己有这个力量。他们要从樊笼里走出来,而这个樊笼恰恰是西方社会给他们打造的。为什么“老”是个贬义词呢?要知道,“年轻”并不是“美”的同义词,而“年老”也不是“丑”的同义词。只有那些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美的人才会错误地认为年轻是美、年老是丑,真正的美是从灵魂里涌出来的。
如果把一生比作一场盛宴的话,那么,60岁,就是最后一道甜点了。这也是焰火晚会的最后一束烟花。只有漫长的经历才能使得伤口愈合,才能品味幸福的甜美,不管这幸福是争取到的还是别人给予的。到了60岁,新的生活为我们开启了,让我们尽可能地把这新生活过得充实。我们拥有未来,我们要像美食家细品菜肴那样品尝未来的点点滴滴。至于“退休”嘛,等我们真正进入了时间洞穴里的时候(作者这里比喻最后的死亡——译者注),那就真“休”了。布拉森斯是我青年时的偶像,他提出过一个美妙的问题:“给我做棺材的橡树和松柏还没有砍倒吧?”请不要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我的树才刚刚种下,有橡树,有山毛榉,有甜樱桃,也有几棵松柏,得等两三百年它们才能成材呢!
从现在到那时候,我有的是时间考虑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