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到湖上
2018-05-14E·B·怀特
〔美〕E·B·怀特
E·B·怀特(1899-1985),美国当代著名散文家、评论家,以散文名世,“其文风冷峻清丽,辛辣幽默,自成一格”。作为《纽约客》主要撰稿人的怀特一手奠定了影响深远的“《纽约客》文风”。怀特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关爱,除了他终生挚爱的随笔之外,他还为孩子们写了三本书:《斯图尔特鼠小弟》(又译《精灵鼠小弟》)、《夏洛的网》与《天鹅的喇叭》(又译《吹小号的天鹅》),同样成为儿童与成人共同喜爱的文学经典。
大概在一九〇四年的夏天,父亲在缅因州的某湖上租了一间露营小屋,带了我们去消磨整个八月。假期过得很愉快。自此之后,我们中无人不认为世上再没有比缅因州这个湖更好的去处了。一年年夏季我们都回到这里来——总是从八月一日起,逗留一个月时光。就在几星期前,强烈的愿望驱使我去买了一对钓鲈鱼的钩子,一只能旋转的盛鱼饵器,启程回到我们经常去的那个湖上,预备在那儿垂钓一个星期,再去看看那些梦魂萦绕的老地方。我决定把我的孩子带了去,因为他从来没有让水没过鼻梁。
在去湖边的路上,我缅想时光的流逝会如何毁损这个独特的神圣的地方——险要的海角和潺潺的小溪,落日掩映中的群山,露营小屋和小屋后面的小路。我缅想那条容易辨认的沥青路,以及那些已显荒凉的其它景色。我对于那些清晨的记忆是最清楚的,彼时湖上清凉,水波不兴,木屋的卧室里可以嗅到圆木的香味,这些味道和从纱门透进来的树林的潮味混为一气。木屋里的间隔板很薄。由于我总是第一个起身,轻轻穿戴以免惊醒了别人。偷偷溜出小屋去到清爽的气氛中,驾起一只小划子,沿着湖岸上一长列松林的荫影航行。我记得自己十分小心不让划桨在船舷上碰撞,惟恐打搅了湖上大教堂的宁静。湖岸上处处点缀着零星小屋,这里是一片耕地,湖岸四周树林密布。有些小屋为邻近的农人所有,你可以住在湖边而到农家去就餐,湖面很宽广,湖水平静,没有什么风涛,有些去处看来是无穷遥远和原始的。沥青路就离湖岸不到半英里。
我和我的孩子回到这里,住进一间离农舍不远的小屋,就进入我所稔熟的夏季了,我感觉它与旧日了无差异。次晨一早躺在床上,听到孩子悄悄地溜出小屋,沿着湖岸去找一条小船。我开始产生他就是小时候的我的幻觉,由于换了位置,我也就成了我的父亲。这一感觉久久不散,在我们留居湖边的时候,不断显现出来。这并不是全新的感情,但是在这种场景里越来越强烈。我好似生活在两个并存的世界里。在一些简单的行动中,在我拿起鱼饵盒子或是放下一只餐叉,或者我在谈到另外的事情时,突然发现这不是我自己在说话.而是我的父亲在说话或是摆弄他的手势。
次日早晨我们去钓鱼。我感到鱼饵盒子里的蚯蚓同样披着一层苔藓,看到蜻蜓落在我钓竿上,在水面几英寸处飞翔,蜻蜓的到来使我毫无疑问地相信一切事物都如昨日一般。水上的涟漪如旧,在我们停船垂钓时,水波拍击着我们的船舷有如窃窃私语,而这只船也就像是昔日的划子,一如过去那样漆着绿色,折断的船骨还在旧处,舱底更有陈年的水迹和碎屑。我看看我的孩子,他正默默地注视着蜻蜓,而这就如我的手替他拿着钓竿,我的眼睛在注视一样。我们钓到了两尾鲈鱼,把鱼从船边提出水面时不用什么抄网,只须在鱼头后部打上一拳。
午餐前当我们再回到这里来游泳时,不过这时却已刮起一阵微风。这地方看来完全是使人入迷的海湖。这个湖你可以离开几个钟点,听凭湖里风云多变,而再次回来时,仍能见到它平静如故,这正是湖水的经常可靠之处。在水浅的地方,如水浸透的黑色枝枝杈杈,陈旧又光滑,在清晰起伏的沙底上成丛摇晃,而蛤贝的爬行踪迹也历历可见。一群小鱼游了过去,游鱼的影子分外触目清晰。沿着湖岸宿营的人在游泳,其中一个有洁癖,手里拿着一块肥皂。多少年来总有这样的人拿着一块肥皂,年份的界限也跟着模糊了。
上岸后到农家去吃饭,穿过丰饶的满是尘土的田野,橡胶鞋脚下踩着的只是条两股车辙的道路,而中间那股过去布满牛马蹄印和薄薄粪土的路不见了。小路上长满了各种绿色植物和野草,有一刹那我深深怀念那要可供选择的中间道。小路蜿蜒在阳光下,引我们走过网球场。球网的长绳放松着,球网在干燥的午间松驰下垂。日中的大地热气蒸腾,既饥渴又空荡。农家进餐时有两道点心,一日紫黑浆果做的馅饼,另一种是苹果馅饼。女侍还是过去的普通农家女,仿佛没有时间间隔,给人一种幕布落下的幻象:女侍依旧是十五岁,只是秀发刚洗过。
夏天啊夏天,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生命的印痕难以磨灭。那永远不会失去光泽的湖,那树林永远不能摧毁,那牧场上香蕨木和红松永远散发着芬芳。对我说来,往昔的那些夏日是无穷宝贵而永远值得怀念的,那里有欢乐、恬静和美满。
我们一如我儿时地过了整整一星期的露营生活。白天鲈鱼上钩,阳光照耀大地;晚上我们躺在闷热的卧室里,小屋外微风吹拂。湖上的汽船像非洲乌班基人嘴唇那样有着圆圆的船尾,它在月夜里又是怎样平静航行。当青年们弹着曼陀铃,姑娘们跟着唱歌时,我们则吃着撒着糖末的多福饼。而在这到处发亮的水上夜晚,乐声传来又多么甜蜜!每天早上红松鼠一定在小屋顶上嬉戏。早饭过后,我们到商店去,—切陈设如旧——一瓶里装着鲦鱼,塞子和钓鱼的旋转器混在牛顿牌无花果和皮姆牌口香糖中间,它们被宿营的孩子们移动得杂乱无章。我们在山间小溪探索,悄悄地,乌龟在太阳曝晒的圆木间爬行,一直钻到松散的土地下,我们则躺在小镇的码头上,用虫子喂食游乐自如的鲈鱼。
有一天下午雷雨来临,又重演了一出我儿时所畏惧的闹剧。一切都显得那么熟稔,首先感到透不過气来,接着是闷热,小屋四周的大气好像凝滞了。天际垂下古怪的黑色,生命好像夹在一卷布里。接着来了一阵风,那些停泊的船突然向湖外漂去,还有那作为警告的隆隆声。以后铜鼓响了,接着是小鼓,然后是低音鼓和铙钹,再以后乌云里露出一道闪光 、霹雳跟着响了。诸神在山间咧嘴而笑,舔着他们的腮帮子。之后是一片安静,雨丝打在平静的湖面上沙沙做声。宿营人带着欢笑跑出小屋,平静地在雨中游泳;孩子们愉快地尖叫着在雨里嬉戏。新鲜的感觉用强大的不可摧毁的力量,把几代人连接在一起。
我的孩子又穿上那条冰凉的游泳裤,扣上泡涨了的腰带……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散文经典100篇》一书,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