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莎的荨麻衣
2018-05-14叶倾城
叶倾城
事隔多年,重温童话,我的身份从懵懂少女,变成了给女儿讲故事的母亲。多年前深爱得痛彻肺腑的《海的女儿》,此刻我讲讲停停:我女儿还太小,听不懂,但,我希望她听懂吗?我愿意看她如此之痴,自毁自残,最后化为泡沫?
童话大抵黑暗,《白雪公主》太血腥,太妖魔化女人的嫉妒;《灰姑娘》中,王子只记得这双鞋,不认得这个人……挑挑拣拣间,打动我的,竟是从不曾注意过的《野天鹅》。
仍然是殘酷后母的故事,王后把十一个王子都变成天鹅,任他们飞走。小妹妹爱丽莎想救回哥哥,唯一的办法是去教堂墓地摘回有毒的荨麻,织成背心给哥哥们穿上,他们才会变成人。“她用柔嫩的手拿着这些可怕的荨麻。这植物像火一样的刺人。她的手上和臂上烧出了许多泡来。”更苛刻的是:“从你开始工作的那个时刻起,一直到你完成的时候止,即使这全部工作需要一年的光阴,你也不可以说一句话。”
同是哑女,人鱼是用声音换取了双腿,永远出不了声,大概也就死了心。正如缠了足不能复原一样。而爱丽莎,唇舌无缺,她能说,但必须用意志控制,“不说”。
她去教堂墓地摘荨麻,要经过吸血蛇妖,她会不会惊恐得想大叫;编织的分分秒秒,全是火烧火燎的痛,她有没有停下来,向自己手心吹口气,却连一声“哎呀”也不能出口。
忍住,好难。
“我没有。”一张口烈焰就会喷射,却只能,像吞火艺人一样,把满腔怒火艰难咽下去。
形势越来越严峻:大主教指证她是巫婆,国王亲见她走过墓地,也决定烧死她。火刑柱上的火焰在等待她。在去往火刑架的游街路上,她来不及抬头,她充耳不闻,她起满水泡的手还在编织荨麻衣,并且——缄口不言。
寒山问拾得:世人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我当如何处之?拾得曰:只要忍他、避他、由他、耐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这不是“不要理他”就能解决的问题。
在最后关头,十一只野天鹅来了,正如她拯救他们一样,他们拯救了她。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终于能够开口:“我是无罪的。”——成年如我,看到这一行字,热泪盈眶。
爱丽莎和她的哥哥们,被命运残酷折磨而不退缩。她遍历了流浪、富贵、疼痛、诋毁,“人们把她从那华丽的深宫大殿带到阴湿的地窖里去……孩子们唱着讥笑她的歌曲。没有任何人说一句好话来安慰她”,她却仍然工作不辍。这是最笨然而最有效的方式。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而斯人如何成全大任?不是被动承受,是主动地,迎接、面对与负担这苦与劳,无论多么冗长痛楚,要经历怎样的伤害与诽谤,有多少次心灰意懒,都务必坚持到底,而且在完成之前,只字不提。
对于受苦、罪恶和人类其他一切患难的唯一药物就是智慧,还有沉默,以及辛勤的劳作。
(木木摘自《汕头特区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