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西伯利亚的列车
2018-05-14库索
库索
从细微处发现生活的美学、人文与文化,寻找视觉的惊奇与心灵的触动。
每个深秋都应该有一场铁道之旅,这个季节从列车的窗户望出去,有连绵的稻田和银杏树林,大地上金黄色的童话正在上演。到了这个季节,全日本却再也找不到一场漫长旅途的铁道线路,才意识到在过去的几年,我已经把它们都刷了个遍。挣扎良久,便下了决心去完成铁道迷的终极梦想:搭乘从北京出发的K3列车,前往西伯利亚。
这辆如今世界上最长的铁道路线,横穿亚欧大陆,往返于北京和俄罗斯之间,全程耗时一周。尽管它是全体铁道迷的终极梦想,能捱到第7天还兴致勃勃的却没有几个,据说多数人只能兴奋3天,第4天开始沉默寡言,直到终点站,死灰一般的眼神里才终于重焕光芒:“可算是捱到头了!”
我亦没有信心能在一辆火车里被囚禁一周,便折中将旅途终点定在了出发三天之后的伊尔库茨克。在那里,我能搭巴士前往贝加尔湖上的孤岛。此时是10月底,日本的红叶季还要再过一个月才会到来,西伯利亚却已经是冬天了——列维坦画笔下那闪闪发光的金黄色秋天,早已随着北国的第一场雪消失在9月的最后一天。
正因如此,夏日里人满为患的这趟列车,呈现出一种我猝不及防的冷清。检票进车厢时,列车员诧异地望着我:“这冰天雪地的,你跑伊尔库茨克干什么?人家都是旅游季才去。”
“我就是想避开观光客啊。”这话说得底气不足,因为我马上就意识到大事不妙,冲进车厢一看,果然空荡荡的。“这节车厢不会就我一个人吧?”我很心虚。“看半夜到了二连会不会有人上车吧,如果没有,你就是厢长了。”我并未因此觉得得到了特殊待遇,愈发惶恐了:“那夜里岂不是吓死人了?”“就是啊!”言下之意是——你早该料到。
午后的北京郊区,列车一路向北。抵达二连还需要经过漫漫白天,我从火车的头逛到了尾,和每一节车厢里无所事事的列车员都聊了天。这才知道俄罗斯的雪已经整整下了一个月,寒风袭人,结冰的贝加尔湖还要再等三个月,但小城伊尔库茨克的雪日复一日下着。俄罗斯的雪总是这样,只要下过第一场便再也停不下来,它不同于其他地方有一场没一场的雪,而是会持续不断下整个冬天,也才听说,“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各地前往西伯利亚的旅行团就不再来了,前一趟车还有200名乘客,几乎是满员状态,今天这辆车加起来总共也就13个人。”
这一天,在开往西伯利亚的列车上,有8个人是德国的登山团。我在从头走到尾的路途中,从剩下的人里找到了最匹配的旅伴:一个独自旅行的台湾女生,她的目的地是次日中午抵达的乌兰巴托。她显然也无聊多时,一路跟我闲逛,最后回了空无一人的车厢。聊天之间,才知道根本不能称呼她为“女生”,她笑笑说:“我今年55岁,大概和你父母差不多年龄吧?”
早几年,她看上去兴许便是我父母那样的人,兴许也过着大同小异的人生,直到五年前。五年前她决定提前退休,否則在死之前根本来不及看完世界,丈夫依然在工作,儿子已经上大学,她背着一个双肩包开始了一段接一段的长途旅行,只在旅途与旅途之间回家短暂休整。这些旅途,短的时候一两个月,长的时候持续两百多天,在儿子高中毕业那年,两人甚至来了一段58天的长途旅行,从美洲到欧洲。听过太多关于环游世界的梦想,这是少有的几次我真的遇到人在路上。
从午后到深夜,我们聊着旅行的意义和人生的选择项。传统价值观大抵不理解她做的事,批判她“抛夫弃子”,年轻的思想却觉得她很酷,毕竟是环游世界嘛。她自己早在五年前就想清楚了:“不然我要一辈子被困在家里吗?我的人生就应该这样吗?我不要。难道他们少了个做饭的人,就会被饿死吗?我不相信!”
这一天,在开往西伯利亚的列车上,我在半夜被冻醒,爬起来把上铺的被子和毯子全部拿下来堆在身上。次日早上又被热醒,原来暖气已经烧了起来。中午大家在餐车里聊天,才知道原来在西伯利亚的列车上,所有人都有在半夜被冻醒的经历。
在乌兰巴托和台湾旅伴告别之后,我倒头就在温暖的车厢里沉睡过去。再醒来已是黄昏,车窗外远方层叠的山上挂着薄薄的积雪,一条尚未结冰的河从黄褐色的草原心脏中穿过,初冬的小树林里的树无一例外掉光了叶子,像一群掉光了牙齿的老人。时而经过的人类的聚居地,红色橙色蓝色房顶的低矮平房,中央点缀着白色的蒙古包,灯光次第亮起,其中有些升起袅袅炊烟。两个人走向河流,一棵枯树倒塌在水中。我能想象这片土地在夏日里拥有如何美丽的风光,但是我也确定这萧瑟的冬天同样值得深爱。此时,开往西伯利亚的列车在疾驰,如同我正在读的那本《说吧,记忆》里,纳博科夫描述的另外一段俄罗斯火车之旅:“穿过树林和田野,在突如其来的峡谷里,在疾奔的村落之间。”
到了深夜,列车就会从蒙古进入俄罗斯境内,那里无疑飘着雪。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会发现车辆中央的蒙古餐车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车尾的俄罗斯餐车,我会在抵达西伯利亚之前的短暂时光,坐在那扇窗前吃一碟薄饼,喝一杯咖啡,不久后贝加尔湖就会出现。在蓝天白云之下,在枯萎的枞树中断断续续将会闪现的,是层叠着浪花的冬日的贝加尔湖。
然后在那么一些时刻,阳光洒满了荒原,天地万物逐渐模糊,只剩下一片湖和一个你。“旅行和人生一样,就是和自己对话。不管怎样,转个身就能做到。”那时候我会想起在被冻醒的前一夜,台湾旅伴在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想起这是我一个人旅行的第五年,想起我和我自己在一起的这五年,便突然有些舍不得丢失这一个人的时光。
编辑 骆永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