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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黄昏小哀愁

2018-05-14榛生

女友 2018年3期
关键词:珍珠项链巴士

榛生

1

雪从正月初一下到初五,先是正经的雪花儿,后来成了元宵大,再后来像绣球。整个城市的路都消失了,能走到街上去的人是勇者,他们走在齐膝深的雪里,像在进行地道战。在我年轻的时代,没有微博微信也没有腾讯视频,下雪这种事,不会像现在被报道成“雪灾”,那时候下雪就是下雪,天气预报也毫不隆重地说“下雪”。

我从阳台上拿了个被雪厚葬的冻梨,这梨的坚硬度堪比一只铅球,我把它放在凉水里,它慢慢剥落出一个冰的圆壳。我咬破冻梨的皮,吸里面的汁儿。这是逃学的上午,或者说,其实所有人都默契地没去上课,因为上课也不过就是集体除雪。我打算吃完冻梨再睡一会儿,这时候窗外响起了BEYOND乐队的歌声。

我再次走到阳台,看到你站在楼下。你手持大锹,全副武装,歌声是从你棉衣口袋里传来的。很有情调嘛,我想。你一边铲雪一边唱着不地道的粤语,把雪铲成了一巨型馒头。你把这馒头夯实,接着,开始从馒头肚子的部位往外掏雪,直到把它掏成中空,一个雪屋做好了。

跑来三五个小孩,他们兴奋地钻进了雪屋。

最后你也钻进去,歌声在雪屋里降了一调,还是很好听。你和那几个邻居小孩在里头玩起来。

在我的冻梨吃完的时候,咣,雪屋塌方了。

我看到满身是雪的你站在那里,小孩们跑散了。我在阳台狂笑。

你抬头看到了我,像狗那样抖了抖身上的雪,也大笑起来。你说:“董小旺,出来玩啊。”

2

从雪屋塌方那天起,我想我就开始喜欢你了。究竟为什么喜欢,这没法解释清楚。也许是你天真的行为,也许是你给我的那个灿烂的大笑。我开始偷偷关注起你,熟稔着你的一切:生活作息、习惯爱好、行经路线、亲戚朋友。我低调不声张地做着一厢情愿的红颜知己,从17岁到27岁,先是同学再是朋友,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一名暗恋者,最后以死党的名义目送你从家乡考去省城沈阳读博士。

从我们的小城市到省城沈阳,有一种旅行巴士,每天早上四点发车,但要在城市的火车站兜上至少二十圈,八点整才正式启程。每个周一上午,我们单位开例会,我通常都会翘掉例会,坐上旅行巴士。

见到你通常是中午。“你又来沈阳干吗?”你说。“替单位办事啊。”我说。然后你会请我在你们学校外面的小饭馆吃熏肉大饼,我们一边吃一边欣赏窗外经过的人群。

有很多次我想问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有很多次差一点就说出来了,但随着卷在大饼里的熏肉又活生生咽回去了。

年少无知啊,幸亏我没有问你。要知道男人如果喜欢一个女人,他是不会等到女人主動来问的。

熏肉大饼的味道是爱而不得的沮丧气味。

3

后来,我见到了你的女朋友吴姝城,冷静客观地说,她确实很漂亮,特别是有一只显得很高贵典雅的鼻子。这鼻子很像后来这些年流行的整容鼻子。这鼻子迷倒了多少男生呢?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抽泣,每一回笑起来皱出的小纹路,每一个甜美的喷嚏。这鼻子又伤害了多少男生呢?每一次冷笑,每一次闷哼,每一次不屑地用鼻孔看人,每一次嗤之以鼻……我还在为鼻子走神,吴姝城已经站起身要走了,她对我说:“周彬彬今天有实验,不能来见你了,特意让我来和你说一声。”

她明明是在说:“你别再骚扰名草有主的男人了。”

嫉妒像野草一样疯长,于是我说出这样的话:“我是打算将来和他结婚的,我的丈夫,一定必须得是他。”

现在想来,这算是誓师还算是威胁呢?

4

回到我的小城市已经是傍晚了。巴士停下了,我像那种石膏看门狗,呆坐着,一动也不动。巴士上满地的果皮纸屑,司机在清扫了,我还呆坐着,挪都不挪一下。他用扫帚碰我的脚,示意我该滚了。我从发呆中被猛然碰醒,嗷地尖叫,还把司机吓了一跳。

拖着灌铅的腿往家走,每一步都像有镣铐。我是一名狂妄的勇士,有勇无谋,刚愎自用,杀杀杀地狂喊着冲过去,被人轻易一句话就击败了。吴姝城是这样回答我的:“你喜欢他啊,那你拿去好了。”

真大方。真厉害。

可是既然都没怎么在乎过他,为什么还要霸着他呢?

为什么不放弃他,让他走上正确的健康的爱情路,非要……害他呢?“是他自愿的啊。”问这样的问题,我也能替吴姝城做一个特别简练的回答,而且我不再有能力反驳。

她是真正的冷酷,她或许早就应付过像我这样愚蠢的女人。因为漂亮,因为聪明,因为有太多男生奉献爱慕,她早就做惯了感情练习题,已经熟能生巧。一个不足以与她的人生抗衡的我,不论是相貌、家境、学业、情商乃至发自肺腑喜欢的人,她都不必小看,因为,根本构不成比较啊!

内耗太多,我如同一位临危患者,急需补充一袋血浆。我来到我熟悉的餐馆,点菜。热乎乎的小羊肠,里面灌满同一只羊的血,像小朋友玩的长条汽球,凝成枣红的一段段固体,煮熟、切片,配以清淡酸鲜的酸菜汤。我不去想今天干的这一票大事,和自取的这一段大辱。自然有人会找我问起。

5

但是没有人问起。我以为这件事会从吴姝城那里传开,然后如同货币一样默默流通,直至传回我自己这里,以尴尬糟烂的姿态,标志我最终成为了一个笑柄。可是真的没有,甚至连你都一直不知道。

一切如常,我在单位里熬完了第一年,新来的人管我叫姐。

我们那小小的城市是兜不住任何小事的,我开始出席每个周一的例会了,同事开始猜这是为什么。他们会去打听的,我知道,他们巴不得发生点什么,生活实在太寂寞了。但是沉闷,沉闷多么真实不虚,说明一切从未走漏风声。

我不知道是该感谢吴姝城还是该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总之我的心里更加矛盾,心思更加复杂,心情更加难受,

心态更加变态……仿佛本有的羞耻又被添了一层釉彩,更结实,更显眼,蹭亮蹭亮的。

但我不能放弃你。我怎能放弃你。你是一只海豚,我梦中古老又天真的存在,早在我生而為人之前,就仿佛遇见过你,即使你与我不通言语,也会搭救迷途的我回家。我还记得白加黑的事。那是个清早,去往学校的公交车里挤满了人,我被人群推挤到你的身边。而在公交车再也无法塞多一个人进来时,司机硬是下车,用手推,用脚踹,塞进来五个。这样一来,我和你被迫以几乎是面对面紧紧相拥的姿势靠在一起,然后,你对着我,连打了十个喷嚏。

你连说不好意思,说你感冒了感冒了。我披着满头喷嚏雨,不知为何没有发飙,我只是说:“我肯定要被传染啊,同学。”

车到站,你与我分散在学校的人海。我望着你的背影,心里涌动着一种难言的滋味,挺愉快,挺忧伤,也挺荒芜。那天下午自习课,有人敲教室门,闪出一个漂亮男生的脸,那是你。我们班全体女生都对你行了注目礼,而你只对我勾勾手指,示意我出来。我简直是黄袍加身般地以昂首挺胸的姿势走出了教室。让所有人误会吧!让误会有多少就来多少吧!多么醉人的误会,就让所有人都误会你在追求我吧,我求求所有人了!我暂时沉醉在这个小小的梦的泡泡里,直到你递了一个小纸包到我的手里。展开纸包,一颗白加黑的白片。你说,“希望你不要感冒哦。”

那年暑假,我在电脑城遇见你。你在给你家亲戚打工,而我正要配一台电脑。我跟你杀价,开着少年人才好意思开的玩笑。

“不能再优惠了,真的,这是底价了。”你说。

“那总得送我点什么,不然怎么好意思让我刷卡啊。”我说。

“好吧,好吧,我用我赚的钱送你个礼物。”你说,终于把我哄到了收银台前。

于是那年暑假,我真的收到了你给我的礼物,一条珍珠项链。

虽然对于你来说这是一条身不由己的珍珠项链,但对于我来说却胜过世间任何珍玩。我始终戴着你送我的珍珠项链,十年了,珍珠毕竟是珍珠,跟宝石、木头、金子不同,它是动物身体的一部分,一层泪痕一层钙,再好的珍珠戴久了也会发黄。项链上的珍珠,越来越像一颗颗四环素牙,而不是雪白的珠宝了。

6

秋天,你的爷爷逝世,我妈让我去随份礼。小城市就是这样,任何婚丧嫁娶都可能关你家的事。我在灵堂前看到你和吴姝城,她看到我,在一个瞬间,对我做了一个只有我和她能懂的鬼脸。那鬼脸好像在说:“不要拆穿我哦,我还是并不很爱他。但是骗骗他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如果他愿意被我骗的话。”

那个鬼脸激怒我了。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那么漂亮但那么无耻的人。

我冲过去打她。

人们一定以为我疯了。

我还戴着你给我的珍珠项链,它在我的颈间摩擦,如同一颗颗驻牙。对你的感情如果是一颗生虫的蛀牙,那么失去了爱情的我就是那个留在原地的血洞,整天豁着疼痛的裂口,没有止药,不能愈合。

人们把我架走,他们说我疯了,在别人家爷爷的葬礼上发疯。

是啊,爱会让人类疯狂。

我渴望你来找我,宽慰我说,“其实我没有做错什么,反倒是为了喜欢的人去跟人单挑挺有骨气的,这让我对你刮目相看。”我渴望你对我说,“你是天真又好的女孩,从没坏心眼,也没欺骗谁,更不势利,所以我没有生你的气。”我渴望你对我说,“我喜欢你的大胆,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勇敢、直率,而且你对我特别好。”

可是你一直没有来找我,直到有天,我们在路上遇见。我们都快三十岁了,你还泡在学校里,只有寒暑假回家来待几天。我还在那个小单位做着每天必做的假账。我觉得我们足有七老八十了,老到可以释然一笑泯恩仇。我对你尴尬地笑笑说:“呵,T恤穿反了啊。”你看看缝线朝外的T恤,连尴尬的笑也不肯笑一下。

你没有喜欢过我。从没有。

我必须直面事实,直面我浪费的流年似水。在青春年代,我不是那么幸运,我遇到了不喜欢我的人,可我却着迷于你,直至受到伤害。但我并不恨你,因为你一样也很无辜,只是顺从本能,为了喜欢的人而如我一般在努力罢了。

此去经年,我再没有见过你,倒是见过吴姝城。她最终成为了一名美丽的女海龟,在海外兜了一圈回来,在北京与我重逢。那年,距离我们毕业已经二十年,我已经离开家乡来到北京定居。我请她吃了一顿饭,她旋即又飞回美国。吃饭的时候,我跟她丝毫没兴趣提起你,我们剩下的好像只有故人重逢的亲密。不骗你,是真心的。人真的很奇妙,我们忘记了爱恨情仇,只记得我们应该算是亲生朋友。

但是出了餐馆,头上的酒被冷风一吹……我听到吴姝城说:“后来周彬彬来找我,但当时我对他说,你知道吗,小旺比我更喜欢你,我把你让给小旺了。”

“为什么要那么说?”我问。

“因为我也是一个骄傲的人啊,对你,对他,对谁都是,即使是自己非常喜欢的东西,也绝不用低姿态去抢。”

“那你……喜欢过他,对吗?”我又问。

“喜欢过,很认真地喜欢过。”吴姝城说,“如果没有喜欢过,我为什么要接受他的爱呢?小旺,就像你喜欢他一样,我也一样喜欢过他,别小看我。”

“嗯,好,我们都很认真地喜欢过他。”

关于你,我们的讨论到此打住。太过份了,是吗?我们这样讨论了你,在十年后,以坦白的语气讨论了我们是如何爱过你、放过你、失去你。我们的故事里,每一个都说着实话,没人撒谎,可是我们却感受到如同谎言的伤害。

塞外的风吹来,北京的雾霾之夜里有细细的沙尘。我呼吸着带有颗粒物的空气,胸腔塞满回忆。我始终当你是一只游弋在深海的自由的海豚,浅蓝色,有微笑的酒窝。那一年,初雪停止,晴风之下,你额发被吹乱,露出明亮饱满的额头。可站在你面前的我,只是一个普通、愚蠢的女生,还不懂得有时候为了得到爱,应该学会使用迂回辗转的手段。

吴姝城回去了美国。

我该去哪里。

我想回到我最初的小城,闭塞又害羞的小城。我想找一个人,那个人深深地爱我,为了我的欢笑,愿意倾尽囊中所有。我再不会主动去爱谁,女生不该那样,我告诉自己。我以我现在老精怪的心智历练,已经铁了心相信爱情这事儿还是男人主动比较好。

我买一张车票吗?

在从北到南的路上我丢失了很多神明。

在从西到东的路上我能捡拾回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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