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如此奢侈(组章)
2018-05-14刘怀彧
刘怀彧
独 照
今年的这一天,没有雾霾。冬日难得的艳阳下,你感觉太阳独照着你。十年前的这一天,异地他乡。再次大手术的病床上,你感觉苦难独照着你。二十年前的这一天,远离家人。黯然神伤的清冷中,你感觉孤寂独照着你。
这一天仍然是你的生日,而不是你的忌日或者祭日。半世沉浮,几场生死,一切都是你专属的恩宠。
命运高高扬起的铁锤,将你敲打成一块纯钢。让你来一一认证,生命的痛,尘世的光。和值得我们继续缠绵的,人间的暖。
我和我的身体互致歉意
树叶从树上落下来,弄不清这是树的意思,还是叶的意思。正如这多愁多病的半辈人生,也不知道这是我的过错,还是这副身体的过错。
它总是变着花样折腾。给我一个一个伤口, 一场一场疼痛。让我在尘世里翻滚,英雄气短,一辈子,讲不起一句硬话。
我嫌弃它,像嫌弃一条癞皮狗。甚至背着人重重甩它耳光,狠狠捶它胸膛,像爱国者对待一个,既无法剿灭,又无法原谅的叛贼 。
现在,几十年的爱恨情仇,终于实现调停,走向和解。我睡前洗脚,早早安歇。轻言软语地讨好它,安顿它。而它,则在我想要起床的时候,裹着热能,顺从而利落地带我,走向黎明,迎接新的晨曦。
像拢着微小的火光,我们相互抱紧,满心欢喜。
活得如此奢侈
我活得如此奢侈,与世界,如此亲密。除了父母所赐,身体里还活着,某位兄弟最重要的器官。午夜梦回,我抚摸右胸,按著自己情感的软肋,像孕妇一样喜悦。
世界对我如此宽容,如此垂爱。那么多人,在地震,在车祸,在洪水、战乱中,瞬息走失。那么多健康的,生龙活虎的身体,来不及让医生开一张处方。而独独,让孱弱的我,重新上路。
我企图报答但身无所长,唯有俯身万物。从最琐碎的事情里,表达殷勤,和感激。我要记住太阳的洪福,要忘记白日的阴霾,要忍住眼皮下的沙粒。要细细品咂,舌底的酸咸。
我不能轻易离开。因为造物的手,曾经拍过我的肩膀。我答应,要还他,一个干净的生命,一个结实的灵魂,和一把,难以熄灭的火。
那些未经采摘的果实
那是株太过寻常的树,春天只有蜂去过,夏天只有鸟去过。秋天也不喧哗,冬天更是冷清。
你偶然看到她,看到满树的红果实。空山中,冷风里,一树无人采摘的丰收,无声地绚丽。像一个等爱的女子,童话得太久,沉迷在回不去的青春。像一种美妙的暗语,无人领会,最终坠入了沉默。
果子仍安静地挂着,等着下一阵风,催她。那节奏,让你惊悚。你抱着自己的身体,无限庆幸——虽然残损,毕竟曾经,被上帝啃过。
这里那里
我的车从春天开来。从油菜花夹道的菜园里开来,从丝瓜藤支起的天空下开来。
五一路有点堵车。一路上,山不堵我,水不堵我,乡下勤勉的牛也不堵我。望不到边的田野,春风开着 150码的奔驰,也不曾堵我。
五一路照例堵车。我正在着急,生气。然而挡风玻璃上,出现了一只蚂蚁。他忙忙碌碌地来回,奔跑,找不到方向。现在,我得为他的事情着急。
五一路,十只蚂蚁也不新鲜。然而,这却是一个,来自乡下的劳力。他或从槐树花上跳下来,或顺着草尖上爬过来。迷糊糊,攀上轮胎;急匆匆,翻过车身;喜孜孜,去搬运幸福。
一步之错,一念之差。他随着一座飞驰的“高地”,一溜烟,改变了全部的轨迹。从此,远离家园、亲人和族群;远离,原有的责任、目标和计划。成为都市盲流,天外来客。一辈子,打不了回车。
这里那里,千里万里。他能与谁倾诉,又能向谁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