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姚先贤(三章)
2018-05-14方其军
方其军
王阳明
1529年1月9日早晨七八点钟,江西南安青龙铺的章江河上,一只船突然停了下来。阳光若金粉洒在河面上,似乎透着无奈的叹息,周遭一片寂静。船上,你的那颗一心一世界的智慧心脏停止了跳动,那双阅尽世态炎凉、苦难与风华的炯炯明目阖上了眼帘。就此,你逗留在病重请辞却未等批复的两广总督任上,逗留在回家的路上。
在儿童年月,你问:天下第一等事是什么?
在少年时节,你只身出关考察边防;在青年光景,你以兵部主事之羸弱竟敢挑衅权倾朝野的刘瑾。随即,被千里谪贬,在贵州龙场当一个小小的驿丞。你肯定迷茫了,你肯定苦恼了。然而,你依然沉思,依然叩问。在穷山恶水的某个深夜,你猛然灵光一闪:“哦,圣人之道,吾性自足。”此后,你屡建奇功:平定宁王叛乱、安稳山贼暴动……在悠悠的历史原野,你慨然一叹:“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中国思想史以电子地图标识,在河南鹿邑,会亮起一盏明灯。在山东曲阜,会亮起一盏明灯。在江西婺源,会亮起一盏明灯……在你的故土,也会亮起一盏明灯。龙泉山脚有仙气升腾,阳光有着兰花的清香。在浙江,在江西,在贵州,关于你的传说可以编成百叶窗……
你的一生,总在漂泊。故乡的瑞云楼,必是你一个想久居而不得的浅梦萦绕所在。1472年10月31日前夕,后来考中状元的余姚读书人王华的母亲梦见神仙瑞云送子。果然,你来了。相传,你的前世是一位得道高僧,你曾在一个寺院的后房,遇见入定的前身。一幢瑞云楼,孩童出没,江南县城的情景非常鲜活。我偶尔前往,恍惚间,似还能听闻那声声欢笑……
在回光返照的瞬间,你留下一句话:“此心光明,亦复何求?”
朱舜水
假如带着俗世的尘嚣突兀闯入,恐怕会惊扰了在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我尝试推了推门,门是虚掩的。哦,四下无人,周遭阒静。门外数米之遥,是车水马龙。门内一步之后,就是百年前的胜境。青砖黑瓦、树荫蓊郁,偶尔几声清亮鸟鸣,像是在提醒我,无论世界怎么变化,有些事物是恒定的,比如鸟儿的歌喉,仁者义士的担当,人与故土的血肉相连。
那些年月,清军入关,你四处乞师相抗,然大明终究大势已去,你就渐脆弱了山河意志,断了念想。像一个梦,像一只鸟儿,翅膀飞翔,穿越东海之上空,扑鼻的花香,灵鸟的清音,使一衣带水的扶桑国领受了涵盖国界的大爱。不愿在清朝做遗民,而在日本当了“移民”。
有家难回、流落异国,壮志未酬、身无分文,何况,日本“三四十年不留一唐人”。你的艰难可想而知,处于远离故土的困境中,一个人对家乡砖瓦的挂念会有多么深沉。我相信,在某个深夜,你可能动过回家的念头,但当晨曦沾染窗欞,目光依然坚毅。记得老家门前有一条江,就以江名为号,让朋友这么称呼着,获取慰藉。
你或许不知,在你切齿痛恨的清朝,同宗同族依然活得不赖。的确,无论风雨,生活终将继续。你族里“老三房”的后人在龙泉山南麓、姚江之畔建了一座宗祠。我徘徊良久,天光将暗,但另一种明亮始终不熄。抚触墙体,感受得到支撑的力量:你离祖先很近,离万家灯火很近,离“人之为人”很近,很近……
在黄昏将至的某一天,姚江上倒映着彩霞,一只白鹭轻盈地自江面翩飞,又落在江岸的樟树枝丫上。你若有灵,也许会渡海沿江,在月影婆娑间,轻轻推开宗祠的门扉。万籁俱寂,唯有“吱呀”一声,就是永恒。
黄宗羲
苍穹悬着一轮明月。大地笼着银亮的梦,一片静寂。微风吹拂,草丛里似有一只兔子在觅食。叶尖上已凝了露珠,轻轻摇曳着星辉。花草树木间,有两三只荷花的池塘,塘岸则有一块空旷。你捋着白须若有所思,那些金戈铁马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依然还在你的脑海闪亮与飘摇。你突然站定,似乎猛然有一阵心痛。在龙虎草堂前,我听见你说:“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
化安山并非名山大川雄伟嵩峻,但有着一种如父之肩膀的宽厚如母之怀抱的温柔。那一年,想象阴雨迷蒙路途泥泞,你衣衫褴褛抗清败归,身心疲惫,举目悲伤。身后零乱脚印似是留下了一路无奈的叹息。家乡的气息对你是一种深情的召唤——就要凝望那碧绿青翠的竹林了,就要濯洗那清澈的剡溪水了,就要问候那久违的山民村叟了。农家茅舍炊烟袅袅,祥和平静,你的内心有了几许温暖。化安山,就这么名符其实了。
你筑建了龙虎草堂,自云:“初锢之为党人,继指之为游侠,终厕之于儒林。”你曾上京替父鸣冤雪仇,曾返乡组建“世忠营”……然而,龙虎草堂开启了你最璀璨的篇章。怀着大明被摧枯拉朽的伤痛,你的泪水都成了墨汁——“天下为主,君为客”的呐喊,像暗夜的一道闪电,将王朝的乾坤打得煞白。
你在草堂前闲庭信步,望一望明月,一声叹息。离开的终究要离开,守住的总归能守住。不计较了,不执着了,放手那些远逝的红尘往事,珍惜值得拥有的青灯孤影。一支狼毫,一叠纸笺,洋洋洒洒的蝇头小楷,何尝不也是一行行万千的大军,不也是一部部隽永的江山?月夜,你的思绪如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