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滩和小人鱼

葛竞

这是一节生物课。

教室中间放了一只大车轱辘。

它的模样挺奇怪，外面是红色的大胶皮，中间有淡蓝色的轴，轴芯那儿有金黄色的杆儿穿过，用银色的闪着亮的架子支起来。

“别动啊！”班长神气地站在车轱辘旁边，叉着手，“生物老师说了，她来之前谁也不能动，带电！”她的手还像被电着似的向大家哆嗦了好几下。

大家失望地往后退了退，不由自主地把手都背到身后去。不，不是所有的手，就有那么一双手挺利索地戴上副手套，从班长的胳肢窝底下伸过去，先试着碰了一下，没冒电火花，也没咔啦咔啦响，于是这双手胆子大了，又轻轻地转了一下。

这只大轱辘一下子来劲了，一口气“咕噜咕噜”地转了起来，它转得太带劲了，地板好像隆隆地震动起来，似乎也在飞快地向前走，桌子腿儿“嘣嘣”地敲着地板，橡皮三蹦两跳地落到地板上。

我瞅见我前面的李霆乐了，他趁机把课桌上的考试卷、参考书呀什么的都扫到地板上，还偷偷地把写着“59分”的卷子角撕下来，塞到地板缝里去。班长有点着急，她都忘了带电的那个茬儿了，用手拽住轮子停下来。

轮子不动了，地板也稳当了。男生们不好意思再像刚才那样晃桌子了，一个个觉得怪没趣的。

忽然，那个叫“小丸子”的胖嘟嘟的女生喊：“嘿，你们快看窗户外头！”

我们懒洋洋地转过脸，谁不知道呀，一共十棵杨树，叶子都稀稀拉拉的，最左边的那棵上“眼睛”最多，一共十七只……背都会背啦。

可这回，我们的眼睛、嘴巴都张得大大的，李霆还挺夸张地托住下巴，好像它会掉下来似的。

透过窗玻璃，外头一棵杨树也没有，是一片金黄金黄的海滩，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是蓝莹莹的海水，海滩上还有好些贝壳。

我想，嘿，准是大轱辘一转，屋子就往前走了，结果就走到海边来了。可是我没好意思说，这个想法好像挺幼稚的。

“这是个幻灯机吧？”班长看着大轱辘犹豫地说，“可能要让咱们看看海洋地貌。”

“哼，”我想，“那为什么从窗缝里钻进来的风有一股淡淡的海草味呢？”

不一会儿，大家都趴到窗玻璃那儿去了，把鼻子贴得扁扁的，只有李霆沒跟大家一块儿挤，他爬上凳子，“砰”地把窗户推开了。

海风一下子涌进来，我吸溜吸溜鼻子，好像有红珊瑚味儿，有绿水藻味儿，还有金色的小鱼小虾味儿……我还想再闻，可这么一会儿，大家早都顺着窗户爬到外面去啦。我也着急了，赶紧跑到窗口那儿。

这回海水是真的在眼前哗啦哗啦地响了，风从鼻孔一直钻到耳朵眼儿。我看看周围，大家都挺忙乎，班长正起劲地捡她自己命名的“幻灯贝壳”，屁股后头跟了不少和她一样弯着腰的女生，口袋都是鼓鼓的。小丸子在沙滩上给自己找了块软软乎乎的地方，舒舒服服地躺下了，还有一大群男生穿着衣服就跳进海里游泳去了。

我还没想好干什么，忽然有人喊：“快看快看，贝壳房子！”

真的，就在我们身后，稳稳当当地站了一个大大的有房子那么高的鹦鹉螺，橘黄色的，上面居然还开了扇小门，只不过上头挂了把蓝色的扇贝锁。

我们围成一圈呆呆地看着，李霆上去敲了敲，“当当”声音挺脆，他又忍不住拿脚“咚咚”地踢了几下，上面留下好几个球鞋印。

小丸子透过门缝往里看。“哎哟！”她小声地叫了一声，大家却好像都没注意。我也趴到门缝那儿去看，看了一会儿，也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屋子里面是淡绿色的，有白色的贝壳桌子、椅子，还有一张用深绿色水藻编的吊床。最奇怪的是在墙上挂了一张大照片，上面是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不，因为是全身像，小女孩的裙子底下露出的可是一条鱼尾巴！

“美人鱼吧？”小丸子捅了捅我。

“大概。”我有点兴奋，他们其他人可没看着。世界上大概还没有几个人看见过美人鱼的房子吧！说真的，我不太想告诉别人。

这时候，忽然传来哗啦哗啦的划水声，好像正有个什么人从远处游过来。大家都慌神儿了，这回倒没用谁说什么，就都飞快地躲到大黑礁石后面去了。

“唉，最好别是美人鱼回来了，那样，大家就都看见了。”我躲到礁石后面的时候，叹了口气想。

真的是一条美人鱼，大家惊讶地“啊”“呀”地小声叫着。我噘着嘴。

不过，那是条男小人鱼，光着膀子，头发乱蓬蓬的，像只小海狮似的一扭一扭地冲我们这儿爬过来。

他到了小房子面前，瞅了瞅房子上的锁，不出声地笑了。“砰砰。”他先踹了房子两脚，又捡了块泥巴啪啪地糊到贝壳房子上。

“他妈妈不揍他呀？”李霆撇了撇嘴。

“那不是他们家的房子。”我忍不住说。

小人鱼可忙啦，从地上捡了块红珊瑚，咯吱咯吱地在小房子上又划拉又写，他画得挺大，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先是一个大圈，他又踮起脚尖在上面添了三条线，又画上两个小圈……

我们慢慢地看出来了，是个挺丑的头上长两个角的美人鱼，脸黑乎乎的，尾巴怪难看地甩着。

小人鱼背着手欣赏了一会儿，“咯咯”地笑了。然后，他在画像脑袋旁边画上一条斜线，在线那头写上：王小英之像。又在底下落款：大英雄小蛋到此一游。想了想，又把后一行字用手擦掉了，换上一句“知名不具”。

这下大家都看明白了，原来这是个往别人家墙上乱涂乱画的捣蛋鬼呀。我忍不住喊：“你画得一点也不像，王小英是一条挺漂亮的小美人鱼，她的脸也不像你的脸有那么多泥。”

小人鱼吓了一跳，手里的珊瑚块“噗”地掉进了沙子里，他慌里慌张地四处看，尾巴已经摆出逃跑的姿势来了。

可惜这时候他周围已经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圈我们的同学了，连一条缝儿都没留。

小人鱼先是瘪了瘪嘴，挤了挤眼儿，要哭，但一看见面前的小丸子是个个子挺矮的胖女孩，周围还有不少女生看着他呵呵地乐，他抿了抿嘴，又把眼泪憋回去了。“没错，她向老师告状的时候，就这么难看。”他挺犟地说。

“她是不是你们班长，还整天老揣着个记录小本？”李霆说，瞟了一眼我们班的班长。班长的脸有点红了。

“对，你怎么知道的？她最爱记我上课说话了。”小人鱼瞪大了眼。

“那当然，我也跟你一样，上过小学呗！”李霆亲热地拍了拍小人鱼的尾巴。

我看得也觉得手有点痒痒，不知道那尾巴上淡绿透明的半圆鳞片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那也不能这么乱画呀！这么漂亮的房子多可惜呀！”小丸子小声说。

“就是，她准该哭着告诉你们老师去了。”我吓唬他，也拍了拍他的尾巴，又凉又滑，等收回手来，发现手指缝里夹了不少小螺蛳，还缠了好几根绿水草，真是个不讲卫生的小家伙。

小人鱼咧了咧嘴，又要哭。“我偷过她的本，给扔到鲨鱼洞里去了，老师又发了她一个。”他摊着手，好像要我们给他出主意似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给他出主意，尤其是男生：“你也拿个本记她呀！”“下次选班长别选她呀！”“往她位子里塞毛毛虫吓吓她呀！”……

小人魚竖着耳朵，认认真真地听。看得出来，他正一条条往心里记呢。

女生有点着急，他们怎么净瞎出主意呀，于是赶紧抢着说：“你少说点，她就不记你了呗！”“不许随便欺负班长呀！”

小人鱼垂着头，也好像在听似的，可一看就知道是假装的。

“其实……”班长忽然说，大家都闭上嘴巴了，想听听班长的意见，只有李霆故意大声咳嗽，还咚咚地使劲捶腰。

班长脸有点红，但接着说：“这个王小英心里也挺想说话的，可是谁都不理她，她就寂寞了，不由自主地就看看谁说话，把他给记下来了。”小人鱼听了，有点不相信似的直眨巴眼睛。

班长有点着急：“真的，别上课老说话就行！”

大家都不说话，后来，忽然同时想通了似的一起说：“试试吧，肯定灵！”

“是吗？”小人鱼露出小虎牙笑了，“我现在就得试试去，再见啦！”他噌噌地挪到海边，“扑通”一声跳进水去，转眼之间就不见了，只有淡绿色的小尾巴尖在水面上晃了好久。

后来呢，后来我们给王小英把房子擦干净了。

再后来呢，大家又玩了好久。但下课时间一到，谁也没用班长说，就都乖乖地回到教室去了。

最后呢，我们又把大车轱辘“咕噜咕噜”地倒着转了几圈，顺顺当当地把我们的教室“开”回了校园里。

下课之后，生物老师叫两个高年级同学把大轱辘抬走了，说是拿错教具了，大轱辘是给低年级同学上童话课的时候才用的。

真的么？我们有点失望。班长说，她要去找老师说说，其实用它上生物课也不错，因为只这一回，大家收集的贝壳标本就比生物实验室柜子里装的总和还要多。

（原载于1997年9月《东方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