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春：最疯狂的事就是做自己

邢荣

从2009年推出第一张创作专辑《李宇春》到新专辑《流行》，李宇春一边坚持一边也在作品中感受自己的变化。从“我”到“人”，她—点点走出曾经保护己的壳，让自己能够更加随心所欲地注和创作。“菜市场”展览之后，#双鱼座#李宇春又多了一种表达方式。

跟大多数人心目中的李宇春相比，她的“办公室”或许会显得有点“普通”。宽敞的空间里，横向摆着长长的几排办公桌，因为正值筹备演唱会。工作人员不多，只有零星几个人坐在电脑前。沿着通道往里走，便是李宇春自己的办公室，靠门的位置摆着一套复古沙发，搭配白色大理石纹圆形桌几，里面是一张深棕色的书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办公用品，旋转办公椅微微朝向门的方向，仿佛它的主人刚刚离开不久。房间侧面有两扇—人宽的落地窗，镶嵌着周围林立的楼景，一只暴力熊玩偶站在窗前向外观望。

最引人注目的，是两幅靠墙放着的油画，半人多高，一幅是白云缠绕着的天空，另一幅是用金色画框装饰的李宇春的肖像——干净的灰色背景下，短发的李宇春下巴微微抬起，脸上荡漾着微笑，就好像初夏雨后的涟漪，轻巧地钻进看画人的心里。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15分钟，一位工作人员走过来说：“请稍等，李总马上就到。”

非典型“李总”

但就是这间看起来有点普通的办公室，待多一点时间，你又会感受到有些不普通。比如大多数公司给访客倒水都是用一次性纸杯，但李宇春的工作室却没有这种东西。在短暂的等待时间里，工作人员递来一只朴素但厚实的雾霾蓝马克杯，装着恰到好处的温水，顿时让人多了一点亲近感。李宇春还经常在办公室里安排一些感兴趣的课程，就在这次演唱会巡演开始前，她几乎每天早上都在上英语课。

或许对很多人来说，一位创作型歌手和商业范儿十足的“某总”似乎有些格格不入，但这两种身份却已经在李宇春身上共存了相当长的时间。2010年，李宇春成立了自己的个人工作室，大家对她的称呼，也开始慢慢变成李总。最近两年，除了发片的时间，她还会到公司“坐班”，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新鲜的体验，不管是创作、上课，还是跟大家一起脑暴，都让她享受其中。

如果把领导力分为两种，一种是管理型，一种是业务型，那李宇春应该更偏向后者。她或许并不擅长处理薪资、假期、社保这样的“管理”工作，但却能带领团队把每一张专辑、每一支MV、每一次演唱会都做到业内顶尖水准。很多跟她共事过的人在评价“李总”时，都不谋而合地提到一个印象：她是一个值得学习的人。

黑色衬衫外套，破洞露膝黑色长裤，单肩挂着一只巨大的双肩包，李宇春纯素颜出现在办公室，烟花青色的短发格外显眼。也许是因为最近工作太忙，右眼看起来有点浮肿。巡回演唱会“流行”的南京站即将开幕，而她刚刚完成一段从戛纳到阿尔勒再到巴塞罗那的工作加休假之旅，在那之前，就是成为沪上最in话题的展览“菜市场”。

想做艺术展的念头已经在李宇春心里埋藏多年，而她的新专辑《流行》恰好成为实现的契机。“有些人可能会比较容易把它理解为表面的流行，比如娱乐新闻，但对我来说，流行是一场生活的洪流，每个人都席卷其中。”李宇春认真地说，手指习惯性地搭在下巴上，把下唇推向一侧。“做这张专辑我花了一两年的时间，做完之后，觉得很多东西没有玩够，就有了这个展览。”

如果要设想一个“流行”的场景，李宇春最先想到的就是菜市场。社交网络时代之前，菜市场是最有交流性的场景，充满着市井烟火气，很多邂逅和相遇都发生在这个空间。这种画面，李宇春非常着迷。前不久，她在巴塞罗那旅行，还特意去了一个当地人会去的历史悠久的菜市场Mercado Santa Caterina。“就跟我们小时候跟家人去菜市场的感觉一样，看看当地人生活的样子，当地的食物。他们那么阳光热情，很喜欢聊天，彼此之间很熟悉的感觉，很有人情味。”

感受为先

在大家传统的印象中，展览都是在画廊这种“白盒子”的地方举办的，但李宇春却选了一个人流密集的商场。“我不是想要去打破什么边界，只是想尝试一种碰撞。因为我觉得艺术并不一定要高高在上，并不是站在金字塔尖的俯视。我喜欢去很多地方看展览，也看到很多小孩子，可能只有三四岁，他们没有艺术的概念，没有理论，但他们的感受却是真实的。感受为先，让大家先去感受，而不是先入为主就拒绝，好像这个东西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写着故事的糯米纸可以“阅后即吃”，腊肉拼成的恐龙，松软“面包片”摞成席梦思，装饰着巨大disco球的肉铺，通过水果的电解质产生导电功能，让你在拍每个水果时产生不同的声音，并演奏成一曲独一无二的“菜市场和弦”……这场展览之后，李宇春的身份除了歌手、演员、创作人、制作人和演唱会总导演，又多了一个策展人。如果要说这几种身份有什么共通之处，那就是“做事”。别看最终交出来的作品可能很炫目，但完成的过程都一样充满了繁琐和挑战。这一次的筹备期，李宇春和团队花了小一年时间，十位艺术家都是精心挑选，经历了无数的会议和讨论，最终才有那些天马行空的展示。

虽然主要专注在音乐领域，但李宇春其实一直都很关注展览，这也是她收获创作灵感的一个重要渠道。“我很喜欢马琳·杜马斯（Marlene Dumas），很多年前在伦敦泰德美术馆的一个小型展览上看到的，第一感觉就是她的作品很多是关于女性和种族的。”杜马斯是最著名的当代女艺术家之一，被称为“精神表现主义者”，她否認描绘临摹客观现实，而是寻求传达艺术家主观精神的感受，这使她的作品具有独特的个人美学与自我符号性，她通过反复绘画女性、儿童的身体与头像去探讨现代社会的种种问题，坦率、犀利、大胆，总能准确地挖掘到人与内心精神的交互。

“我喜欢热烈、有力量的东西，例如弗里达·卡洛，这是我身上缺乏的。你知道双鱼座的那种忧郁，虽然我没有那么忧郁，但还是不可能做出火象星座那样的浓烈感。每次遇到这样的艺术家，看到他们的作品他们的电影，就会很向往那种旺盛的生命力。”李宇春说。

做自己，是一点一滴，每一件事，每一个选择

火象星座有浓烈的表达，双鱼座的李宇春也有属于自己的细腻。“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大街上。”这首海子的诗，让李宇春创作了《流行》专辑中的《一趟》，也是这次“流行”演唱会的压轴曲目。

跟很多需要一直改，磨到纠结的作品不同，《一趟》的诞生似乎有些过于顺利，“简直用一气呵成都不为过”。还没有正式进入专辑的制作阶段，李宇春就已经在大脑中隐约形成了这首歌的画面。收到demo时，她人在成都，—下就被吸引住了。“虽然那个demo比现在粗糙一百倍，其实还蛮难听的。”李宇春笑着说。很奇怪，她明明在不笑的时候酷得像胡乱拍打的冰雨，却又可以因为一个微笑，立刻温暖得像是夏日清晨阳光下的梧桐叶。“但我还是很惊喜，因为我可以听到它的可能性，有一种特别宽广的感觉。”

李宇春—下就特别兴奋，立刻着手写了一段歌词。那一瞬间，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很多年轻人的脸，有她曾经在伦敦深夜的地铁中看到的那些肆意狂欢的脸，有在空旷地下车库玩滑板的孤独的脸，也有沉迷在虚拟网络中写着麻木与迷茫的脸。“那种创作的冲动是没办法压抑的，马上就有很多画面和想写的东西。”

2017年12月1日，李宇春在微博上发布了《一趟》的MV：“时隔四年，再登微博，带来的是我的最新音乐作品《一趟》。沉钟叩响，那是召唤，像海子说的那样：人间一趟，看看太阳！”短短45个字，一天之内被转发了180万次，有1亿8千万人次的阅读。不计其数的留言和点赞持续刷新，宣告着李宇春和李宇春音乐的号召力。

深沉宏远的钟声，抑扬顿挫的念白，充满动感的电子音，暗藏隐喻的歌词，很多人最初听到这首歌，第一感觉是力量，但李宇春想要表达的却不是这样。“我在创作的时候是有一些悲伤的，这张专辑整体都是这样，有一点悲伤之后对自己的激励。”她说，“悲伤从倔强而来，因为我觉得不倔强的人不会悲伤，他觉得一切都很合理，也没有想过要反抗，觉得自己非常清醒。但越是倔强的人，越是有自己想法的人，才会看很多东西的时候感到悲伤。”

李宇春有多倔强？在《流行》这张专辑里，有—首歌叫《耳机》，灵感来自一副坏掉的耳机，她想修好它，跑了很多店，店员都跟她说“你买副新的吧”。可李宇春就是很想修好它，因为那副耳机是朋友送她的一份生日礼物，她在意的就是一副小小耳机牵扯着的情感连接。

“我做过最疯狂的事就是做自己，也是我觉得最难的事。因为对我来说，做自己不是一个一句口号或者标榜自己的标签，而是要从最生活的层面问自己，你究竟是不是在做自己，一点一滴，每一件事，每一个选择。”她说。

生活没有唯一正确的答案

不知不觉中，采访已经进行了一个小时，李宇春承包了大半的谈话，这样的待遇可能会让很多曾经采访过她的人羡慕不已。因为不爱说话，李宇春曾经很“难采访”，提问经常比回答更长。有一位记者为了引导她多说话，整场采访下来，说了无数的“比如说”，以至于当问到李宇春通常如何获取音乐灵感时，她的回复竟然是：“今天见了你之后，我可能会写一首歌叫‘比如说。”

那时的李宇春，更像是一只想把自己藏起来的小兽，却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敲击着她的门。在香港靠海的咖啡馆，李宇春跟林夕说：“有时候实在太吵了，总有声音指手画脚。”林夕点头，“耳不听为；争”。之后，林夕为李宇春写下一首《聋子》：“一切太轰烈，耳朵长了茧，只剩下无言……”

改变总是慢慢发生的，其中一个转角是她参演了赖声川导演的话剧《如梦之梦》。第一次见面时，赖声川带给李宇春四个柿子，那是他特意从杭州家门口的柿子树摘下来的，意喻“事事如意”。虽然见面的时间不长，但却有一种信任感，在彼此心中埋下了种子。告别时，赖声川送给李宇春一本《赖声川创意学》，认真问她：“有没有兴趣挑战一下”李宇春想了十秒钟，回答说：“好。”

赖声川原本很担心李宇春的档期。他曾遇到说要全力配合排练话剧的明星，但当追问到底能花多久来排练时，对方的回答是“一天”。可李宇春给了《如梦之梦》几乎一整年的时间，她停掉专辑和演唱会，推掉其他工作邀请，全身心投入这个她一开始并没有完全看懂的故事。“她认定的事，都会努力做到极致。”李宇春的舞蹈老师陈琦沅曾这样描述她的工作态度。

“话剧会给她打开一个门，很大的门。这个门打开之后她要怎么做是她的事。”赖声川在当年的一次采访中这样预言，而后来的事情也的确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在一个方形的环形舞台上，李宇春的第一幕戏是从舞台的一个角出发，边讲述边走，走到舞台的另一个角。排练过程中，她一直严谨地计算步子、路线和节奏，最终给自己设计了一个99步的走台路线，每次都严格遵守。但当她细心观察其他演员的表演，却发现大家都不会这么做。“我去跟赖老师聊，他跟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走99步呢？你可以走120步，也可以走80步。每个演员每次的表演未必都是一样的，但却是在当下的场景中最适合的，最能表现出效果和刺激感，这才是最好的表演，而不一定有唯一正确的答案。”她回忆着，略一停顿，“其实生活也是这样。”

没有人可以袖手旁观

以前的李宇春为了写歌，需要创造出一个写歌的情景，通常是晚上，在家里，很安静，但现在她已经不需要用这些固定的模式去框住自己。就算在办公室里，大家都在讨论工作，或者在聚会中，一大堆同事在聊天，她都可以写一点东西。随时随地创作，也就可以更随心所欲地创作。从内观的角度，李宇春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更加松弛了。“包括跟别人聊天，我以前真的很不喜欢说话，总觉得大家想得都差不多，但现在会觉得每个人的思维方式都不同，而且不同这件事本身就还蛮有趣的。”

2016年，为了创作专辑《野蛮生长》，李宇春找到了香港金牌词人黄伟文，没想到第一次见面黄伟文就问了李宇春一堆关于party的问题：“你去party吗？”“不去。”“你最近组织party是什么时候？”“没组织过。”李宇春当时就觉得这个谈话要崩掉了。“他是一个非常喜欢去party的人，而我是一个很不喜欢porty的人。后来我问他，你不觉得说去party，你又不认识那些人，不会觉得很尴尬吗？他说，你不觉得说去party，你又不认识那些人，听他们讲一些有的没的，不会觉得很有趣吗？”她说着，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这就是碰撞啦，他的话让我思考了一条我从來没思考过的路径，也许听别人说什么，那怕是胡说八道的东西，就是很好的故事，很好的题材。”

想了解一个歌手的变化，最好的方法其实就是从他/她的音乐中去感受。在李宇春的作品里，你能够明显地看到，她已经从关心“我”，慢慢转变为关心“人”“。“从我被大家认知，进入我的职业，我受到过很多质疑或不友善，所以我会有一个外壳，一直比较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总觉得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但在不断成长的过程中，你会发现你没有办法只做自己的事情，因为没有人真的可以袖手旁观，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人跟人之间一定会产生连接体。这个东西在我更年轻的时候，感受并不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