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珠
2018-05-14芦淼
芦淼
(接上期)
苏和陆之桐再次出发了。这一次,苏的目光一扫往日的迷离,有一种鹰隼般的锐利。进入无人区的第一个标志是——公路消失了。陆之桐只有相信苏的记忆,在荒原上艰难行进。巡洋舰优良的性能,让陆之桐有远古的骑士之感。
“陆,你为什么要把车开得这样快?”苏问。
陆之桐很惊讶地说:“快吗?路况不好,我已经很控制速度了。”
苏说:“你愿意教我开车吗?”
陆之桐说:“当然可以。你是不是也想过过车瘾?”
苏说:“瘾是什么?不知道。只是想多一个人会骑这匹铁马,以防万一。”
陆之桐笑着说:“那这里就是最好的训练场地。你不用担心撞人。”
陆之桐就在无人区的戈壁教苏驾驶巡洋舰。苏很聪明,很快就可以驾车了。
“为什么开得这么慢?”陆之桐以为苏胆小,指示苏加大油门。但苏从不理睬,还是很缓慢地驾车。只是每逢地平线上出现一座新的山峰,他口中就念念有词。
“你在说什么?苏。”陆之桐问。有了苏做帮手,陆之桐可以欣赏高原的景色。山峰好象锡箔的剪影,银亮而庄严。
“我在叫它们的名字,向它们问好。”苏说。
“你认识它们?”陆之桐开玩笑地说。在他看来,所有的高原雪峰都是一模一样的。
“我从小就认识它们,它们也认识我。每一座山都有不同的性格。”苏说。
高原的旅行十分寂寞,陆之桐便将巡洋舰上的所有仪器设备向苏做了介绍,包括卫星电话和信号枪的使用。
高原上行车,油耗极大。陆之桐不得不再三提醒苏,要尽量走近路找到蛰人。否则,他们无法保有充足油料返回有人烟的地方。苏说:“只要找到了蛰人,他们会有办法的。”
陆之桐没有反驳,心中不以为然。蛰人,可能会有天珠,但绝对没有高标号的无铅汽油。
进入无人区的第一个夜晚,天气陡然变得极其寒冷。没有风,也没有雪,是那种大智若愚不动声色的寒冷。巡洋舰上的GPS失灵,大约冻坏了。平时能轻而易举锁定7颗卫星的仪器,现在拼命地扫,也只能扫到两颗。陆之桐沮丧而恼火,原本可以得知此地的经度、纬度,结合气象图还可以看看天气,现在除了车上自带的海拔仪和指南针,别的一概不知。
好在还有卫星电话。电池有限,但毕竟还能接通,和外面有个联络。贝贝惊叫着“之桐,回来吧,我不要什么天珠了,我只要你!”
“贝贝,我会平安的。如果说,我是因为你才到了西藏,现在,我是为了自己要深入无人区。等着我,天珠会保佑我们。”陆之桐说。
“之桐,若是出了危险,我雇直升机去救你!”贝贝声嘶力竭地喊。
陆之桐关闭了电话,他不愿告诉贝贝,就算她老爸有钱雇到了直升机,也会在冰峰中被狂风折断羽翼,然后燃烧起火,变成一只烧鸡。
高原的早上有一种处女般的宁静,虽然极冷。夜里睡在车中,一直用发动机取暖,汽油损失惊人。陆之桐计算了一下,如果不补充油料,不要说寻找蛰人和天珠,就是即刻往回返,都很可能抛锚在半路。
“陆,不开心?”苏说。
陆之桐把困境说了。苏说:“让我来开车吧。”
苏对路线熟,也许会好一些。陆之桐对自己说。苏开车很慢,陆之桐刚开始以为这是他技术不够熟练之故,后来才发现在相当复杂的路况上,苏都能应付自如了,却还是异乎寻常的慢。
“苏,你为什么开得这样慢?是为了省油吗?不是这样的。经济时速才省油,开得太慢更费油。”陆之桐谆谆告诫。
苏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慢慢开。不知多长时间之后,苏说:“到了。”
在颠簸中昏然睡去的陆之桐猛然醒来,惊讶地问:“到了哪里?蛰人还是天珠?”
苏说:“你下去看一下就知道了。”
陆之桐跳下了车,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高原有一条奇怪的定律,你若是一直坐在车上不动,仿佛一切正常。但只要你一下车,高原反应就猛扑上来,咬你个遍体鳞伤。
一种奇怪的气味,芬芳激荡,沁入肺腑。这气味太熟悉了,又太陌生了。这是……距离车子几十米之外,有一条清亮的小溪,汩汩流淌。陆之桐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俯在小溪旁,掬起一捧溪水在唇边猛嗅:千真万确啊——是汽油!
陆之桐急切地寻找苏。苏正在一旁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铁马的水。”苏说。
“汽油……真不可思议!谁这么大手笔?”陆之桐甩甩双手,又把五指叉开,油在皮肤上轻快滚动,指甲在汽油里显出一种铅灰色。
“这是蛰人的。”苏说。
“蛰人在哪里?”陆之桐惊喜地向四周张望。
“他们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游牧。”
陆之桐记得在网上看到过,有一种极罕见的自喷油田,会涌出晶莹剔透的石油,其品质之纯,不用处理,甚至可直接加入飞机油箱。他一直以为这是一个神话,没想到有幸在藏北无人区里得以亲见。
陆之桐开着加满了油的巡洋舰,矫健如野驴。苏再次发问:“为什么要开得这么快?”
陆之桐说:“快,当然好了。快就是速度,就是活力,就是钱。现代人的一切就是要快。走路要快,吃饭要快。说话要快,发财要快。抢信息要快,抢眼球要快。若是爱,更要快。当然了,不爱,也要快……懂吗?苏。”
“不懂。”苏老老实实地回答。
“比如,我们现在要找到蛰人,就要快。这下你懂了吧?”陆之桐因为有了油,十分快意,对苏也觉得要竭尽开导之责。
“你不用快,就可以找到蛰人。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你慢慢就会找到他们。如果你太快了,他们就会被吓跑。你慢慢走,会看到山峦的美丽,如果你太快,你就看不清每一块石头的细部。你慢慢地走,会看到云彩的神奇,如果你快,它们就比你更快,你就什么也看不清。你慢慢地走,就會觉出生活的细腻。如果你太快,你马上就会衰老,死亡就在不远处。你看,如果你太快,就会错过蛰人和天珠!”
这是陆之桐自认识苏以来,苏讲的最长一席话。陆之桐惊诧莫名。苏是一个哲人吗?好像不是。可是苏的话,如同一把细针,把陆之桐的心刺了无数洞,有光亮和清风穿过。
“苏,你打算把那些汽油怎么办呢?”陆之桐自问承受不了这种奇异的悸痛,换了一个话题。
“它们在那里千百万年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苏一脸茫然。
“你早就知道它们在那里吗?”
“是。”
“你为什么不报告出去?会来很多人开采这种高质石油,你也会得到一笔奖金。”陆之桐热切地说。面对财富无动于衷,在他看来简直是罪过。
“它不是我的。”苏说。
“那它是谁的呢?”陆之桐也困惑了。
“它是山的。”苏说。
“山是什么呀?山什么也不是。”陆之桐说。
“山是有灵魂的。”苏无比坚定地说。
陆之桐只好闭起嘴巴。一个苏,已经这般不可言喻,那些神秘的蛰人,还不知怎样匪夷所思呢!
进入无人区的第二个夜晚,陆之桐感到胸部疼痛。他没有在意,以为是白日的辛劳所致。毕竟驱车近千公里,又是在完全无路的莽原上闯荡。天亮的时候,一切好像正常了,陆之桐和苏又上路了。和贝贝的联系很不顺畅,她只在电话里说了一句:“最近几天太阳黑子活动,有磁暴,电信不正常……”一切就归于死寂。
“为什么还没有找到蛰人?”陆之桐因为剧烈的胸痛十分焦躁。已经是第三天了。
“他们没有固定的住处,四处漂泊。”苏说。
天渐渐黑下去了。又一个夜晚降临。宿营地在两山峡谷之间,积雪的山峰撕扯着狭窄的天空,冰岭切割着星辰颤抖的光斑。周围的空气里潜伏着令人恐怖的安静。
苏为陆之桐把睡袋铺好。躺下之后,袭扰陆之桐的疼痛不仅未见减轻,反而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陆,用绳子捆住你的头颅,疼痛也许会被驱走。”苏一边说着一边取出自带的一捆牦牛绳。它是用黑白两色牛毛编成,结实得如同钢缆。
如果陆之桐稍有体力,他必不接受这种蛮荒时代的疗法,实在是没有任何反对的气力了,只得听从安排。
一圈圈的绳子,把沸腾的血捆扎在头盖以上,胸部的压抑之感稍稍松弛。陆之桐吃力地说:“苏,我有一个很不好的预感,我好像活不过今天晚上了。”
苏笑了。这是陆之桐第一次看到苏的微笑,看到他满口如同豹骨一般洁白的牙齿。“陆,你会活下去的。”苏极为肯定地说。
陸之桐很想回报一个笑容,但是,从他咧开的嘴角涌出的不是笑容,而是稀薄的液体。
“这是什么?”陆之桐惊恐地问。因为舌尖尝到了铁的味道。苏仔细地察看后说:“我看到了粉红色的泡沫。”
陆之桐全身抽搐了一下。在进藏的资料准备中,他记住了最凶险的高原肺水肿的症状是:吐出粉红色的血痰。抢救无方的话,数小时之内将置人于死地。
陆之桐第一次领悟到了苏的话,人还是活得慢一点好。可是,已经晚了。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