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的悲声
2018-05-14李秋沅
上世纪70年代,全国人民的盘中物都还不丰沛。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饭肯定是能吃饱的,但糖果、糕点之类的东西就是稀罕物了。我记得母亲的朋友曾从上海寄了一小盒泡泡糖来,那盒“宝贝”就放在衣橱柜子顶上,每次取,母亲都得搬张凳子踩上去,踮起脚拿。这么做,是为了防止我们小孩子嘴馋偷吃。
唉,就是小孩子全部偷吃掉,也就一小盒泡泡糖,又能算什么天大的事?!可在当时,这就是天大的事,必须引起大人们重视并提高警惕,将食物高高地放在连他们自己都很难取到的地方。
除了泡泡糖,还有那些橱柜里的剩菜,也都得好好锁上看顾好。
外公习惯吃完饭后,用白开水涮下碗,把碗里的所有饭粒都清扫入肚。他用过的饭碗是全家最光亮、最干净的一个。他这个举动,一直保持到去世,仪式感十足。在万隆集中营挨过饿的他,对粮食的感情已不单纯仅是爱惜了。
上小学时,语文老师教《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她声情并茂地讲解诗文,我一边听,一边看着课本里画着的拿着锄头的农夫,心中涌起了和伤感类似,却又似是而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苦啊……我仿佛听到了农夫和米粒同时发出的悲声。
当时不知道那就是悲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伴着老师的话,和幼年时对于点心的渴望、对于缺乏食物的恐惧搅和在一起,团起,而后发酵,成为一种新的印记,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嵌入我的生命中。
中学时我曾经做了件事,老师当着全班同学面前表扬了我,但我却心虚不已。那天,我带了个馒头当点心,一不小心,馒头掉桌子上了,沾了灰。我便很不经意地将沾了灰的馒头皮掰掉,继续吃完了那个馒头。在我看来,这是自然而然该做的一件事,但却引起了老师的注意并令她大发感慨。也许出于对好学生的偏爱,她加大了对我品行的美化,将这一举止上升为我有意识地践行勤俭节约,是我优良品德的实证。老师的表扬热情洋溢地持续了很久。但我很觉羞愧。于我而言,那不过是一种条件反射般的举止。爱惜粮食和与之相关的印记,有着从血脉里散发出来的味道,这味道不仅仅属于我,还属于我的父母、我的外公,甚至还属于那些我所看不到的祖祖辈辈。
我没有办法不爱惜粮食。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做,我才能安心。只有这样做,我才能让心底那个“汗滴禾下土”的图像中,在日头下孤独挥汗的农民和那些“粒粒皆辛苦”而得的米粒不再发出悲声。
浪費粮食在我心中成了一桩那么可耻的事情。这种观念,从年幼时即渗进骨子里。所以,即使到了现在,到了食物极为丰富的今天,每当赴宴,看到满桌子的饭菜还剩下一大半时,我心里还会非常不舒服。
我想,即使哪一天我腰缠万贯,富可敌国,也绝不会浪费粮食。如此说来,我对粮食的爱惜,似乎真的带有某种虔诚的情感。如此,我也就慢慢理解了当年外公喝下“涮碗水”的举动。
李秋沅,儿童文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短篇代表作有《天使的歌唱》《茗香》《锦瑟》等;长篇代表作有《木棉·流年》《以尼玛传说》等。曾获第九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奖、首届“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大赛一等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