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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爸爸

2018-05-14王勇英

阅读(高年级) 2018年7期
关键词:青城苗圃影子

王勇英

他看到那个孩子,背着小小的花布包,站在斑驳的城墙前。风把用旧上衣改成的裙子吹得鼓起来,随时能把单薄瘦小的她掠走。

“跟你爸爸走吧。”刘阿嬷跟巫花说。巫花看着墙壁上的青苔,沉默不语。

刘阿嬷把巫花交给他,迅速离开。

在这之前,他从不知道有这个女儿。

刘阿嬷四处托人,费了好大劲找到他,说紫英出事了,留下巫花。居委会的人从她家找到一封信,跟存折放在一起,可见一定是珍贵之物。那封信是紫英在巫花周岁前写的,她希望他能帮孩子起个名字。信封上只有一个名字,巫高,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可以联系到他的线索。这封信当时没有寄出去,不知紫英出于什么原因又放弃寻找他了。巫花的名字应该也是她自己起的。

“巫花。”他叫了她一声。

她不声不响,那冷漠的表情,还有不愿与人说话的性格都像他。

他没照顾过孩子,没当过父亲,甚至在这之前,他从没想过有孩子,现在突然有一个孩子出现在面前,只有惊,没有喜。

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高高瘦瘦的他和瘦瘦小小的巫花就这样相对站着。

“走吧。”他伸手,巫花把手藏到背后,身子还扭了一下。他握住巫花的小手,想牵她走,巫花手腕一旋,用力挣脱。他只好抓紧巫花的手,拉着她走。

巫花用尽全身力气,往后退,往下蹲,脚尖尽力顶着地面,只是她太瘦小,这样的抵抗丝毫不起作用,他不费多大力气就把她带到街口。巫花没有哭,只是故意让鞋子掉落,逼迫他停下来。

他拾回鞋子,蹲下来帮巫花穿上。父女俩有面对面的机会,然而他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巫花的眼睛虽然看他,那目光在将要触及他时却突然放空,把眼前的他虚化掉。

巫花没有把他装进眼里!

在城郊一个旧工厂里,卧着一个小苗圃,花花草草让原本荒凉、废旧的工厂变得清静幽雅。在花草旁边有几间红色的旧砖房,身为苗圃看护人的他就住在那里。

这里最多的就是空房子,虽然很旧,拾掇一下,还是可以住的。

他给巫花临时准备了一间房。房间里只有一张小床,空荡荡的。巫花一个人坐在小床上,孤零零的。

巫花到这里已经两天了,总是静悄悄地蹲在草叢中看蝴蝶。苗圃的工人跟她说话,她也不理。巫花不想搭理人的时候,任何声音、任何人都能被她自动屏蔽。

他怀疑巫花是不是有先天缺陷。

刘阿嬷在电话里说,巫花只是不太喜欢跟陌生人说话。她妈妈在青城做清洁工的时候,巫花跟在旁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他放心了,但之后,他又有点难过,这么说,他也是陌生人!

想跟巫花交流,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这不只是巫花性格的原因,还有其他的原因,他不太懂得如何与人相处,就算是自己的女儿,他也还找不到适合的方法。

他在面对麻烦时,会慌乱和恐惧,首先想到的办法就是逃避。他想:把她送给乡下的姐姐抚养吧,有两个儿子的她也想要一个女儿。

阳光下,繁花丛中,蝴蝶飞舞。

巫花滑下床,走出去,隐入花草间。之后,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他找遍了整个旧厂房,还有苗圃的花草树丛,没有她的影子。他从苗圃旁边的一个小门走出去,那是一片野地,附近有些居民在那里开辟了一块块菜地。他从一个正在种菜的老妇那里得知,一个小女孩往河那边走了。

河!对,野地那边就是河,那条河淹过不少玩水的孩子。他的心猛地一沉。

河岸荒草丛生,成片芒花在风中摇晃。

“巫花——”

寂静的河岸,除了他及被他惊起的鸟儿,再无别人。

野草丛中有一条小路,通往坡下的水边,河上有一条石桥。他往桥那边看去,青城的西门就在那里。他想,巫花肯定是往那个方向走了。他一路找过去,青城的老城墙很坚实,只是因为城内有一部分老房子被火烧毁,一直没有修好,又因为西门对着的这处河段比较危险,所以西门就关闭了。不过,门缝比较大,像他这样的瘦子也能钻进去。

从西门到东门巫花家,需穿过整个狭长的青城。

巫花果然回家了。

小院子里,低矮的晾衣线上还挂着她妈妈的衣服。她钻进衣服里,把自己包裹起来,就这样站着。

她像一棵生长在水中的水草,在轻轻地摆动,好几次,他怕她摔倒,伸出手去,想扶一扶,更想把她搂进怀里。

此刻来自他内心的声音是:把她留在身边,谁都不给。

要不是老板来电话,他会一直就这么陪着,让她继续沉浸在妈妈怀抱的想象中。

铃声把她惊醒,在她睁眼的刹那间,大颗的泪水滴出来,泪水落到石板的声音直接重击他的内心,瞬间出现的痛感让他怀疑,心是不是碎了。

他连同衣服一齐把她抱起来,紧紧地贴在胸口。他想给她强大有力的安全感,同时也想以此来减轻那份自内心散发出来的痛感。

他回去后,站在厂房大门处朝青城看去,只能从杂草和树木中看到一点点城墙,初次到这里来的巫花居然能一眼看到,还能顺利回去,着实让他惊奇。

刘阿嬷早已把巫花家的钥匙交给他,那房子由他自己处理。他暂时只能带着巫花住在苗圃,不过,青城的房子就那样空着也太浪费,不如租出去。

他找了个时间和巫花一起回去。

巫花一开始以为可以回家住,乖巧地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看他干活,有时候也主动帮点儿忙。后来看到他把妈妈的衣物和用品收起来,就不干了,抱住妈妈的衣服,不让他装进布袋里去。他松手,把衣服让给她,去装那些鞋子,她又扑过去抢鞋子。

巫花抱着妈妈的东西,缩在墙和衣柜之间的小缝里。在角落里瞪大的那双眼睛,让他实实在在感觉到,这次她把他装进眼里了,那有力的眼神却也让他感觉到她的惊恐,还有对他的怨恨。

他只好暂时不动房子里的东西,走到小院去。

院墙外那棵老杨桃树往院子上边的天空弯了一个腰,就把半个院子遮盖住了,夏天最宜人,既阳光充足又不被暴晒,还有满树花与果可欣赏。

一度遗忘的往事陆续涌上心头,回忆起来,心情复杂。

十多年前,他从艺术学校毕业,来到青城。青城是老城区,房租相对于新城区来说比较便宜。这座有历史感的古城也吸引了不少艺术生,在这里写生、开画室、办画展、成立工作室。

那时,巫花的妈妈年轻,她外婆也还在世。他是她们家的房客,租住在小院角落的那间巴掌大的小房子里。他沉默寡言,常常在院子里画画。巫花的妈妈是个热情开朗的人,对忧郁内向的他情有独钟。而当时他诸事不顺,工作难找,情绪低落。他只想画画,也只会画画,而巫花的妈妈鼓励他、支持他、欣赏他、仰慕他。他们的恋情却遭到巫花外婆的强烈反对,老人家看不到他的未来。他屡次找工作失败,心里有了恐惧,后来就不想去面对外面的人,成天在家里画画。他有些同学就是靠卖画过上了好的生活,而他的画却一直遇不到知音。也有杂志的编辑来看过他的画稿,只有少数插画被采用,大多数画稿成为废纸,堆在屋里。

巫花外婆和他相处得很糟,邻居们看他的目光也怪怪的,他们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说他是一个被养起来的人。那些嘴和牙在啃食他的自尊心。

尽管他对未来仍感迷惘,但在离开之时,却是那么的坚定,义无反顾。

想不到,时隔十年,他会再因为女儿而回来。而此时的他,仍如十年前一样潦倒,所不同的是,他自己有一份微薄的工资度日,还有就是,他已经把画画的梦想丢了。

呀,不,他失去的不仅仅是画画的梦,还有一个人,紫英。

她是在一个下雨天失踪的,人们后来在一个没有井盖的窨井边发现了她的扫把。那里立有警示牌,火红色的大字告诉行人,这里危险。可她还是出事了,不知是雨太大还是帽子遮挡了视线,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他走着走着,就到了那里。那口深洞已经盖好新井盖,看上去安全而美好,好像不曾发生过悲剧。

至今,仍找不到紫英,但是人们都认为落入井中的她肯定没了。

他来这里,本是为她送行,开口时,却说:“要平安呀。”

青城,已经一百岁。

在巫花的眼里,青城是一个百岁老婆婆,她穿着一件很老很老的衣服,衣服里有很多口袋,她的口袋就是那些墙洞和树窝。巫花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去看青城老婆婆的口袋,那些口袋里装有秘密,秘密就是她画的画。

巫花天生内向,不爱和别人说话,由于她的性格,迟迟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正常上学,紫英成天把她带在身边。巫花的外婆还在世的时候,为她着急,总是说:“我就知道,她随了谁。”但是,在紫英眼里,她女儿很好,有绘画天赋。

墙壁、树皮,甚至石板,都是巫花的“画纸”,而她的“画笔”多种多样,彩色的石头、彩色铅笔、蜡笔。紫英扫地时,看到巫花画的那些画,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她特意让那些画留着。其他清洁工也知道那是巫花画的画,每每经过,特意抬高扫把,在画面上轻轻掠过。

刚开始,巫花的画中只是妈妈和女儿,比如大熊妈妈和小熊女儿、大鱼妈妈和小鱼女儿。后来的画中就多了一条长长的白色色块,像一个人的影子。这个影子出现之前,她看到邻居一对年轻夫妇抱着孩子在家门口拍一家三口的艺术照。那家人把照片摆在了家中最显眼的地方,巫花经常趴在他们家的窗口上看。

有一天,她问妈妈,她爸爸呢?

紫英告诉她,她爸爸是个画家,高高瘦瘦的,具体的模样,她却没有描述。

她画中的爸爸,就是一个瘦瘦长长的影子。

他虽然已经放下了画笔,但对色彩的热爱与敏感仍然强烈,正因如此,他留意到大多数人会忽略的东西:旧墙、树洞、石缝处的涂鸦。他一眼就能看出是儿童画,但那些图画,色彩鲜明,人物、动物的模样也画得随心所欲,稚气而充满灵气。

刘阿嬷骑单车从旁边过,一眼瞧见他,跳下来,扶着车,叫一声:“巫花爸爸。”

她问他那房子要不要出租,那两间半房和一个小院,应该能有一千元左右的月租,对于他的处境来说,这租金的确可以改善他们父女俩的生活。

刘阿嬷也看了一眼那墙上的画,告诉他:“那些画是巫花画的。紫英说,她是遗传了你的天分。”

这是巫花画的!

他再重新把画细看一遍,从这些画中,多少能了解一点她们母女俩的生活。

他注意到,有些画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影子初看像一块无意识抹上去的色彩,再看就感觉像一棵树,之后又觉得像一个细细长长的人。画面中的母女,有五官,有笑容,穿着好看的衣服。那个像影子一样的人在她们身后,把她们衬托得更显眼。看着那个影子一样的人,自然而然就联想到巫花看他的目光。

他走了回去。

巫花抱着她妈妈衣服坐在门口。她看他的目光,仍然是空白一片。

他又想到那影子一样的色块。

一周后,他在青城那处老房子门口上贴出房屋出租的告示。

巫花除了那天抱在怀里的那件衣服,再无妈妈别的物件。她把妈妈那件宽大的衣服披在身上,一连十多天,天天坐在旧砖墙前,忧伤是她那些天唯一的表情。

他托工人把孩子带到苗圃来,有意让他们和巫花玩,他以为,小孩子只要有玩伴,就会好起来。然而,他低估了巫花的倔强秉性。

她躲到那些孩子不喜欢去的地方玩。

有一天,巫花钻进一道门缝,发现那里面锁着一个阳光灿烂的小院。小院很靜,地上积了厚厚的落叶,两枝笔杆从落叶底下长出来。

她把笔拔出来,是水彩画笔。她再把落叶扒开,发现落叶下面掩埋着画笔、调色板,还有不少盒装的水彩颜料、散装的油画颜料。

巫花的日子从此刻开始色彩斑斓,她用这些颜料在墙上画画。

看守旧厂房的人叫他管束好孩子,别乱涂乱画,这里将被人买下,要开发成特色美食城。

他在一面旧墙前找到巫花,墙上画了一个很大的妈妈,她紧紧挨在画中妈妈的怀里。

那些大块大块的色彩强烈地冲击着他,心头泛痛。他几乎忘记了那个小院。刚到这里来看守苗圃时,他还在那个院子里画画,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梦想,后来,他就不再去那里了,任落叶在荒凉的时光中飘零,成为画具的坟墓。

他找到了画夹,还有厚厚一大沓画稿,翻开画稿时,突然窜来一股风。

巫花拿着画笔走来,她的目光穿过飞舞的落叶与画稿,落在他身上。这个“宝藏”原来是他的!

青城那带院的旧屋,木门半掩,像是有人进去过。

他对巫花说:“在我们自己家里,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墙壁、地板,都是你的画纸。”

一个女人站在院子里,安静得像一棵树。在她的身边落了薄薄的杨桃花和杨桃叶,不知道她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

先进去的巫花愣了一下,接着就惊叫一声:“爸爸,是妈妈!”

巫花扑进妈妈怀里。他张开双手,把她们环抱。今天,对他来说,无比重要。

紫英有点神志不清,他只能跟她进行简单交流,一旦问及她那时遇到的事,她的头就会像裂开般疼痛。后来,刘阿嬷告诉他,送她回来的人说,是在另一个县城找到她的。紫英可能落入井下,又被冲到了青城外的河道,受到了过度的惊吓。不过,这也仅仅只是猜测,至于她具体的遭遇谁都不知道。

在刘阿嬷的帮助下,他去接了紫英之前的那份工。紫英常常在家门口坐着发呆,有时候能做点简单的家务,有时候也去帮他的忙。

巫花在院子里画画,他的画具全归她所有。她还是画三口之家,人物不变,故事却变幻无穷,画风也千变万化。

画中的爸爸还是一个细细长长的影子,像一棵树,脸像一颗瘦瘦的果子,果子的脸上有了用线条简单勾画的五官。

画中的影子爸爸,在微笑。

画外的他,眼有泪光。

他看到的不只是画,是巫花用画在讲一个关于他们家的故事!

(文字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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