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乔治亚岛人鼠大战

青辰

高耸入云的冰川、裸露的火山岩、深邃的峡湾、墨绿的草地……构成了一副莽莽苍苍的史前画面，作为南极门户的南乔治亚岛，自从进入人类的视野后，便被冠以“南大西洋上的塞伦盖蒂草原”美誉。在过去的250年里，这片备受关注的岛屿，经历了从生机盎然的“南极野生动物天堂”到满目疮痍的“鼠岛”，再到逍遥自在的“南极桃花源”的生命蜕变。为何发生如此戏剧的变化？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呢？故事要从两百多年前来到这片土地的第一只老鼠说起……

老鼠入侵，噩梦降临

1775年1月17日，英国航海家库克船长率领探险队首次踏上南乔治亚岛。这块孤悬南大西洋上的岛屿犹如一个扁长的牛角，在斯科舍海的环抱中寂寞沉睡了千万年。

悬踞的冰川下，鲸鱼群在海面追逐沉浮，海豹在冰块间游动觅食，坡地布满苔藓和地衣，显得苍翠葱茏，云雾缭绕的山崖下有成千上万只企鹅聚集，数以亿计的信天翁、南极雪雁、燕鸥在峭壁间盘桓飞旋。这景色，要有多美有多美！

库克船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在这荒凉峻峭、冰雪覆盖的地方，竟然是一片野生动物的自由王国，他在探险报告中如实地记录了自己的所见所闻。垂涎于海豹皮和鲸鱼油的人们闻风而动，来往的捕猎船络绎不绝，鲸鱼和海豹遭遇史所未有的屠杀。

一场致命的灾难悄无声息地接踵而来，像阴霾笼罩在南乔治亚岛的上空。人们在岛上兴建捕鲸站，精炼鲸油和海豹油，荒凉的孤岛变得嘈杂喧嚣起来。

好景不长，随着时间的推移，海豹的嘶吼、鯨鱼的呜鸣越来越少。直到捕鲸船一次次铩羽而归，人们才意识到毫无节制的捕杀，令南乔治亚岛的鲸鱼几近覆灭。直到1961年南极条约生效，捕鲸站全部关停，南乔治亚岛才重归往日的宁静。

为了研究“生物从灾难中恢复的比率和食物链长度的关系”这一课题，1993年，英国著名的生态学家约翰·劳顿爵士和他的学生马丁博士一起，奔赴南乔治亚岛，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生态系统考察评估。连日来，死寂的景象让他们瞠目结舌：鲸鱼连个影子也没看见，企鹅数量也并没有当年库克船长描述之多，传说中铺天盖地的各种鸟类，更是寥寥落落，这是怎么哪？

海鸟们并没有遭到人类的毒手，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境况呢？过去的二百多年，它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经过持续性深入跟踪研究后，鸟类急剧减少的惊人事实摆在面前。

由于地理隔离特征，栖息在南乔治亚岛上的海鸟们生活得悠游自在，几乎没有天敌的它们毫无防御技能，它们随随便便把巢筑在光秃秃的地面或草丛里以及洞穴内。这样的环境，脆弱而敏感，一旦有外来生物入侵，原先稳定的生态系统就会崩盘。

英国南极考察站的格雷格博士向他们介绍：“随着人类的造访，老鼠也紧跟其后。这些鬼鬼祟祟的‘盗贼不知从哪一只捕鲸船上跳了下来，那些唾手可得的海鸟蛋成了老鼠们吞食的绝妙美味，它们肆无忌惮地捕杀幼鸟，啃噬它们的脑袋，让它们迅速失去反击能力。眼睁睁地看着恶魔一般的老鼠残杀自己的孩子们，海鸟束手无策。它们从内陆慢慢向海边挪移，从山这头藏到山那边，逃避着老鼠明目张胆的攻击。尤其是两种土著鸟：南乔治亚鹡鸰和南乔治亚针尾鸭已经濒临灭绝。”

老鼠们在南乔治亚岛上安营扎寨，霸占了废弃的捕鲸站，占据了鸟类的巢穴，疯狂地扩张领地，大肆繁衍。它们长得硕大无比，黑色的、棕色的皮毛厚实保暖，极具攻击性的它们迫使海鸟迁往更小更危险的岛屿筑巢，而它们则霸占着主岛，俨然成为这座岛屿的主人。

随处可见的大老鼠行动敏捷，毫不避讳地捕杀幼鸟，约翰爵士和马丁博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们估计老鼠的数量高达数百万之众。

约翰爵士和马丁博士奔走呼告，终于促成了英国皇家鸟类保护学会的成立。他们还有更高的目标，那就是将南乔治亚岛的老鼠清除干净，还南乔治亚岛一片纯净。

人鼠大战，艰苦卓绝

2008年，劳顿爵士和马丁博士一起，反复研究如何恢复南乔治亚岛的栖息地。起初，他们预备往岛上引入猫或别的鼠类天敌，但很快他们就否决了这一方案。因为当初英国政府为获得胭脂虫而往澳大利亚引入仙人掌造成灾难的惨痛教训，至今让人记忆犹新，南乔治亚岛脆弱的生态系统已经不起任何微小的失误。经过反复论证，他们决定用最传统保守的方法——“泼洒毒药”法，由此制定了一个长期灭鼠计划。

该计划分三阶段进行，先集中药力主攻老鼠主要活动区域，再增设布药点，扩大施药范围，将老鼠一举歼灭，最后便是对岛上的鼠情实施监控，永绝后患。这个计划如果实施，将会成为世界最大的消灭入侵物种的项目，他们给该计划取了个美好的名字——“灭鼠还鸟”。

2011年，大家向南乔治亚岛鼠患发起挑战。3月23日，由马丁博士带队，一支由一艘破冰船和一艘科学考察船、十架直升机、50吨毒饵料、三十六人的灭鼠队伍，浩浩荡荡向南乔治亚岛进发，灭鼠行动开始了！

这次泼洒的毒药都是经过精心制作的，饵料味道对老鼠能形成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投放的毒药曾被反复实验，毒性被掌握在可控范围内，以确保它们不会对鸟类构成新的威胁，只让老鼠吃了慢性中毒。根据马丁的设想，老鼠吃了毒药后，有足够的时间返回地洞的巢穴中，慢慢中毒死亡。它们的尸体也不会重新让鸟类吃掉，最大限度地保证了鸟类的安全。即便有体型较小的鸟类误食毒药不幸身亡，数量也会很小，对整个族群的影响并不大，这种损失与老鼠的死亡率相比而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马丁按照计划，将偌大的岛屿划分成若干小区域，再一块一块地进行清理，清理覆盖区域将占整座岛屿鼠患滋生区域面积的13%。企鹅们的聚集地、废弃的鲸鱼加工厂、老鼠的洞穴，这些重灾区将重点清理。地面作业人员将毒药手工洒在这些地方，空中作业人员则驾着直升飞机，将混有毒药的饵料洒在老鼠密集的各处。

半个月后，老鼠的身影明显减少，在地面窜动得也没有当初的灵敏劲，许多跑着跑着，一头栽在地上死掉了。通过对洒药过后的地点进行验收，凡是清理过后的地方基本看不到老鼠的踪迹了。马丁看到洒药带来的显著成果，很欣喜，觉得胜利在望。他鼓励同事们，加紧工作，争取按照原计划，在一个月时间内，结束第一期的灭鼠战斗。

就在大家信心十足，准备将老鼠一举歼灭时，意外情况发生了。四月下旬，正是南极寒冷冬天的开始，原本划分成若干小地方的清理工作，有条不紊地开展着，结果由于气候变暖，气温节节攀升，冰川持续消融，导致新露出的海岸线逐日增加，老鼠们贼精贼精，又攻占了新出现的海岸线。

随后的日子里，处理结果背离预想的方向越来越远，每天都有新的鼠群出现，马丁和队员们成天追着老鼠洒药，完全被它们牵着鼻子走。老鼠大有越灭越多之势，这真让人心力交瘁。根据未来半个月的气温预报，马丁判断灭鼠的绝佳时期只有等待下一次了。他想：不能再做无效劳动，灭鼠应是一场长期时间战。他和团队不得不黯然撤离南乔治亚岛，他在工作日志中这样记录：第一阶段的灭鼠活动为期28天，因不可预估的自然原因，提前三天结束工作。

清除鼠患，天堂重生

2013年12月，酝酿许久的第二个阶段的灭鼠计划终于开始了。这一次SGHT和FOSGI为马丁配备了更多的资金和人员，毒饵准备得更充足，投入使用的直升机多达二十架，按照计划，这一次的泼洒范围将比第一阶段扩大一倍。

南乔治亚岛的天气瞬息万变，刚刚晴空万里转眼寒风怒号，肆虐的狂风夹杂着雪粒，打在脸上有如刀割，天气恶劣得超乎马丁的想象。直升机的飞行作业变得困难重重，遇到巨大的冷流就无法起飞，空中作业项目只能停摆。马丁带着人员在地面作业时，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经常有队员被突如其来的飓风刮倒，咕碌碌滚到沟里，险况丛生。

見多识广的马丁也暗暗叫苦：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可怕的天气。不能蛮干，唯有耐下心来等待好天气。可是天气始终阴晴不定，马丁知道，多拖一天，就会给老鼠多一天疯狂繁殖的机会，项目的推进就会增加一分难度。团队成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开始作业，内心也十分焦虑，压力像一副沉甸甸的十字架落在了每个人的肩膀上。

面对迟迟不见好转的天气，团队甚至有人向马丁提出质疑，觉得这个计划根本不现实，不如干脆放弃。马丁一边安抚他们的情绪，一边迎着风雪亲自在岛上奔走，一遍又一遍地重新监测，统计老鼠的数量，调整作业方案。

终于等到天气放晴，团队成员精神为之一振，空中作业配合地面作业，一举完成了撒药任务，有超过57万公顷的土地面积得到清理。等到2014年3月检查时，马丁走遍了几个老鼠集中地，一只老鼠的影子也没看到，走在岛上，再也看不到老鼠的身影了。

老鼠被灭绝了吗？下结论为时尚早，还得用时间来检验。为防反弹，第三阶段的灭鼠工作计划定在2015年进行。

这一次SGHT和FOSGI花费了250万英镑来泼洒毒药，马丁随同大量直升机作业，将毒药洒遍岛屿的角角落落，力争清理面积覆盖全岛。在随后的数月，在相机陷阱监测中，没有发现老鼠的身影；在老鼠出没的洞口，用鲜活食物作引诱，仍然没能捕捉到老鼠。

2017年9月，马丁带领一个名叫“老鼠小队”的探险队开始针对老鼠进行长期监察。长达六个月的时间里，马丁和队员探访了南乔治亚岛各个阴暗的角落，使用了超过4600个惰性气体装置，企图把侥幸逃脱的老鼠逼出来，结果一无所获。

最后，SGHT请出两名老鼠检测专家带着三只经过专业训练的嗅探犬，在南乔治亚岛上上下下寻找老鼠的蛛丝马迹，历时四个半月，结果仍然相同——一只老鼠也没发现！

2018年5月6日，SGHT的负责人迈克教授通过《每日邮报》向全世界宣布：“南乔治亚岛在最终勘测中，没有发现老鼠的踪迹！这个岛屿在250年以来，第一次完全没有老鼠！！”

至此，这个花费了将近一千万英镑，投放了超过300吨毒饵，投入了巨大人力物力的史上最大消灭入侵物种项目，终于落下帏幕。这个鼓舞人心的结果，将持续激励更多人投身到保护自然世界的工作中。

南乔治亚岛曾经被大肆破坏的原始生态正在恢复原貌：南极巨鹱、白鞘嘴鸥、南极燕鸥、针尾鸭，信天翁……数量开始回升，它们无拘无束地拍打着翅膀，慢慢从海边往内陆搬家……在岛屿的最西端，终于出现了南乔治亚鹡鸰活蹦乱跳的身影；海狗、海豹在海滩上肆意繁殖，数量与日俱增；漫山遍野的企鹅重现往日盛况，它们遍布山坡和海滩，与海豹和平共处，互不干涉；早就被人类废弃的码头和捕鲸站，被海豹、海狗和企鹅们占领了……南乔治亚岛重新成为野生动物生息和繁衍的世外桃源。

走在绿草如茵的约克大学校园里，马丁低声向敬爱的老师劳顿爵士讲述这七年来，南乔治亚岛的详细变化过程。为南乔治亚岛揪心了那么久，年近八旬的劳顿爵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喃喃说道：“人类终于为自己犯下的错误，做出了一次真正的弥补。” 编辑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