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的“荒野”:于情意中述录生命的实在
2018-05-14盖光
盖光
[摘要]李娟的荒野是实在的。走实生命实在的荒野,也植生李娟的情意和生命,成就了她的文字。李娟的言说满含温情,也实在,似在荒野中构制着,且不必更多雕琢就能成型的言说策略。李娟的心域、声域是比较宽广的,因她的荒野境域阔大。《遥远的向日葵地》颇似“妙造”的当代神话,我的荒野/草原/牧场,我与我妈,与我的生命紧密连接的亲朋,乃至与多种动植物生灵,与“向日葵地”,形成了生命共同体。这些,舒展了李娟的知性、灵性、悟性,育就了她心域、胸襟的宽广,充蕴着她的爱意及赞美之情。李娟对荒野及家园,对土地及植种的执着、眷恋,对土地“力量”的觉识,也使她能有理有据且有情地阐明着诸多“生态”思想。
[关键词]荒野;生命的实在;大地女神;万物生灵;情意
李娟的文字不娇柔,不做作,颇含灵性。灵性不只来自她的生命经历,对自然、生命、生存实在的体认及理解,更得自于她的荒野实在。走实生命实在的荒野,不论是绿色,还是裸露的,都植养着生命,也植生李娟的情意和生命体认,成就她的文字。荒野者,并非由“荒”而“野”,而是指生养万物的生命之地,其原初状态是指尚未被人过多劫掠,还未过多地成为为人服务的工具。李娟游走在荒野,其生命、生存与万物连接着,但此荒野看似广袤,却已非原初。李娟的言说充满温情,实在,似在荒野中构制着,且不必更多雕琢就能成型的言说策略。李娟的心域、声域是比较宽广的,因她的荒野境域阔大。她始终在荒野/草原/牧场中唱诵,为土地唱诵,为家园唱诵,为万物生灵唱诵,也为朝夕相处的鸡鸭猫狗唱诵,更为“我妈”唱诵。在李娟这里,“我妈”已经被转化、提升了。“我妈”个性独异,能力超常,韧性十足,她的所为近乎在塑造一尊“大地女神”。她与大地相联,生养在大地,本身就显现为大地。大地是母性的,育养万物生命,且多样联系,以其葱绿悠悠,使生灵活现。“我妈”不只不为她的家,她的家人及各种生灵,实际当其镶嵌在她独有的荒野区域时,俨然就似大地,似“盖娅”。从阿勒泰,从羊道,从牧场的荒野/草原与万物同游的李娟,笔耕的李娟,又奉上一件朝向太阳的“神物”,“妙造”了颇似当代神话的《遥远的向日葵地》。究其文字而言,这是李娟近期情与思的实述,就其荒野境域而言则应先于她的阿勒泰及羊道经历。李娟颇似荒野生灵,她的思与录并非内蕴多么高深的學问,非学府中洋洋洒洒、口若悬河的布道者,但她的荒野/草原/牧场,她与妈妈,与其生命紧密连接的亲朋,乃至与她们饲养的多种生灵,与她们的“向日葵地”,形成了生命共同体,植养了她的知性、灵性、悟性,育就了她心域、胸襟的宽广。李娟俨然又是一位杰出的生态学家。
一、特异的“荒野”景色
李娟的荒野作为她的“生生”原材料,育养着她及她周边的一切。奥尔德·利奥波德说:“荒野是人类从中锤炼出那种被称为文明成品的原材料。”对李娟的荒野,我们暂不论其在何种程度上展示“文明”,但这必然是万物及人的家园存在。李娟们于其中创制着独有的“文明”,不只是漫漫的“向日葵”地,还有朝夕相伴的鸡鸭猫狗,有邻里的亲情交往,甚至人们那种纯之而纯的情意/情谊/情义。她们在荒野之地生存,艰辛劳作,所打造的栖居地,迥异于内陆、沿海及城市钢筋水泥森林中的那种“家”。这印证了一个基本事实,人类也好,人类丰厚的“文明”也好,不论处于何种形态,不论生成于何种境况及区域,都无法别离其荒野及其原发性,因人皆生成于原初的“家”。
荒野不只育养生命,更引发言说不尽的情意。19世纪的亨利·梭罗不只崇尚荒野,且身体力行地游走荒野,回归荒野。梭罗在荒野中“寻找生命的甘泉”,在“畅游内心完美世界”。他称这是生命的朝圣,他在行走中思考着,也是心灵的朝圣,更是对美的朝圣。在梭罗看来,“荒野是世界的留存地”,每一棵树都尽力伸展着自己的根须去寻找荒野,那么,荒野显然就是万物的“家”,是其栖居身心之地。万物的生长,人们的行走、漫步必然是对“家”的朝圣。李娟的荒野不同于梭罗的荒野,梭罗游走荒野是一种返归性的,尽管朝圣,但必然是对现有生存境遇的不和谐而至。李娟的荒野又同于梭罗的荒野,因这是她的家,是栖居之地,她像万物生长那样,在她的荒野中休养生息。尽管梭罗在荒野中有“神交”,但这一方面是阶段性,他并非生于斯,长于斯,另一方面,他能够与万物,与老渔夫“神交”,尽管他也试图耕作、栽种,也希望在此等到春天,沐浴春风,但这同样是短暂。李娟不然,她及家人们、乡邻们必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荒野中耕作、种植,这是生存之必需。如果说,这也是“神交”,那么,这是更实在,是还原本有状态的“神交”,是与生命/生存,与大地/荒野/草原的“神交”,是无需刻意雕琢,不必朝圣的“神交”。
加里·斯奈德说:“荒野——常常被所谓的‘文明思想家视为野蛮和混乱加以排斥,可实际上它不偏不倚、始终如一、近乎完美地合乎规则且自由自在。荒野展示了地球上动物、植物以及包括我们人类自身在内的丰富多彩的生活,呈现出暴风雨、狂风、宁静春晨的景致。对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来说,这是一个真实的写照。”斯奈德的荒野是有灵性的,更讲求荒野如何能够进入人的心灵,人的心灵如何能够蕴聚野性。于是,他强调“禅定”,倡导“修行”,且启悟要有意识地持之以恒,要自觉能动,更好地调整自觉,以适应现实世界的运行方式。李娟的荒野是走心的,其心域颇为宽广。这无需刻意“禅定”“修行”,在此终日劳作,本就是“修行”;于其中充蕴心性,扩展心域,本就是“禅定”。面对“向日葵”的物性特征,乃至在荒野上生养的万物,既要顺其性与行,又要破解其惯常的性与行而成为一种“文明”成品,没有必备的“修行”,没有“禅定”,显然是难的。“我妈”就是一位典型的“行者”,她与大地,与荒野,甚至与“向日葵地”的合体,不只是生命有机连接,更是一种有型塑造。
笔者也有着一种“荒野情结”,也常笔耕且体味着一种荒野叙事的快慰,尤其是每每观赏,也会论及“草原”的荒野特性。李娟的境域/境遇,本应是多言草原/牧场的,而本书却每每言及“荒野”,实录“荒野”,想必“草原”的确受到危难,继而不得不退避荒野。但此荒野非彼荒野,这近乎实至名归的“荒”,已非葱郁且万物诗意栖居的家园/荒野,也非梭罗游走的“科德角”“缅因森林”的荒野。家园/荒野与绿色草原原本难以分离,其自然生态功能及绿色,是铺设装点大地最重要的服饰。草原调节并清新着空气和自然水系,是野生动物生存的主要家园,既为人提供无尽滋养,也是精神召唤及诗性认同的园地。古往今来的文学书写园地,为草原留下了难以计数的诗性、诗情话语,有时会激扬到极致。李娟没有更多诗化的语言表达家园/荒野与绿色草原,但其实录,其中富含有机生命的勃郁,却是诗意的,引入彻悟何谓“诗意地栖居”。李娟的荒野呈现,人们被利与欲所支配,草原或许已经成为“提款机”,草原情意/情谊,甚至其葱郁的荒野风貌在不断变异。《遥远的向日葵地》的实景叙事,之所以每每称为荒野,想必也有其草原变异的原由。这里,草原是斑驳的,甚至几近沙漠化的,想必这也是“我妈”及乡邻们缘何植种“向日葵”的原因吧。
纳什认为,“荒野”这个词好像在起着形容词的作用:“荒野承载了太多个人的、象征性的和变化着的属性,因而拒绝轻率的定义。”的确,在学者这里定义何谓“荒野”,并非易事,但在生于荒野,长于荒野,劳作于荒野的人们,与荒野互助、行进,且永无止歇地交往互动的人们,荒野则无需定义,因其本就是活在生命有机、实在的荒野。她们用言语表达荒野,表达家园中生存的人与事,不论是书面语,还是日常口语,荒野都是实在。李娟实录的荒野不正是这样吗?
二、多样性的生命关联
大自然也好,荒野也好,草原也好,之所以得以存在,并能够永续“行走”,最为重要的机缘在于多样性,在于多样生命间的有机关联。自然/荒野/草原不只生养万物的生命,其本身就是生命有机性存在,是活的生命有机体。“万物一体”“生生不息”的根本所指,即为生命有机的多样关联及过程行进。这是不可断裂的“链”,是永续之“链”。人类是其中之一员,但人类活动又特异及超常,往往会超限、过度、越界,继而在不断影响着生命有机一过程的永续之链。
生命何谓,生命何在?我们所言生命,并非特指某个单个的生命机体,也非单指某种生物种群,而是说生命是多样性的,是有机的,是过程性的。这是生命存在的根本,其之所以能够行进,并至永续,就在于多样生命种群及生命肌体之间的有机性连接。这是亘古不绝的过程,于此才能“生生不息”“生生不已”,或者《周易》所言:“生生之谓易。”对人的活动而言,自然生物不论是动物,还是植物,都应该是人类活动的伴侣,其中并不排除是人类的食物资源,因为多样性中物质转换,能量交换,通过“食”而成就这种有机性是主要因素。但“食”是有节制的,是需要“度”与“限”的。人的活动恰恰是在不断地别离这种“度”与“限”,李娟的荒野实际已经在回答这种超限/超度。李娟实录的荒野,自然本有动物、植物的种类并非多样,既没有参天的原始森林,也没有大型食肉动物,即便是本应有的葱郁草原也已經渐趋褪去。个中原因为何,想必当代人都心知肚明,就其近乎无范围地种植向日葵,这种单一物种,也是一种明证。这里,我们缘何又说“多样性的生命关联呢,?既然是荒野,就有着诸多栖息动物。与大地最相似的四脚蛇,静伏着,有狰狞可怕的形体,却生着一双温柔的、哭泣的眼睛。大地尽头,美丽的黄羊相互追逐,鹰在上空盘旋,近处的野兔在沉静。每年到葵花授粉时节,人们会雇佣蜜蜂来传情,“万亩的向日葵金光灿灿,万千金色蜜蜂纷起跳跃,连‘嗡嗡声都亮得灼灼蛰眼”。葵花成熟前,沙枣抢先丰收,于是麻雀富足了,因它们有了充足且喜爱的食物。收获时节,赶上牧业大军南下,葵花花盘会成为牛们的佳肴,于是一场融计融智的逐牛保卫战也惊心动魄。
在以家庭为单位的生存境域中,沿着古有的农耕经济而植生的多样生命的关联,既跃动着,也显有机性。这就是,除了种植之外,家养的各种生物,或者是与人相依为命的各种家禽及猫狗、兔子等皆灵性各异。尽管是家养的,但却多来自于荒野,生活在荒野,有的还有生理缺陷,有的是捡拾的被遗弃的生物。这些生物,相互间有着几乎相同的形态,即野性十足,显然这是由特异荒野饲养成“性”,而非现代城市中,被人代代呵护、承传,那些小鸟依人式,以“儿子”“女儿”身份存在的“宠物”们。《蒙古包》一篇绘制一个鸡犬之声相闻,生生不息的和睦家庭,其鸡鸭猫狗各有特色。赛虎能前肢站立,高瞻远瞩,虽温柔胆怯,偶尔也会仗势欺人,其最大优点是沟通能力强,环蒙古包百米半径范围是它的征战领域。丑丑不会站,也不用站,作为威猛高大的牧羊犬,本来就具有身高优势。丑丑实际是整面荒野和全部葵花地的守护者,它的战斗往往是追捕常常毁坏葵花地的鹅喉羚。鸡虽然矮,但从不迷路,荒野中闲庭信步,优哉游哉,因为鸡有特有的“灵感”,或许对人的报恩之策,就是努力下蛋。鸭子们善成群,整天大惊小怪,走到哪里就嚷嚷到哪里,你呼我应,声势浩大。“我妈”说,兔子个儿矮,会迷路,走着走着,一扭头就看不到家了。丑丑和赛虎是“我妈”的最爱,陪“我妈”在葵花地边吃了小半年素。丑丑最爱油麦菜,赛虎最爱胡萝卜。它俩的共同爱好是与鸡抢食,整日“鸡飞狗跳”。这种多样生命有机交往的快乐之趣,不只活化了家的和谐,也使荒野呈现了灵性;不只在“蒙古包”发生,也在“遥远的向日葵地”中融聚整体情蕴及生命实在。
荒野生活是艰辛的,劳神的。“我妈”不停歇的奔波、劳作已经是常态。个中并非没有焦躁,没有忧虑,但作为寻常百姓家,她们的生活又能常常沁浸在快慰感中。这一方面在于,她们有适时的满足感,并未表露出无节制的欲望及利益的追寻,另一方面,她们有和谐、和睦,或令人仰慕的家园。这并非局限于“我妈”、外婆、叔叔和“我”,更有野性十足的赛虎、丑丑、兔子及鸡鸭们,还有负载着一家生存希望的向日葵地。这种家庭生命共同体中,动物是最为引入仰慕的生力军。“我”之所以说这些动物不同于一般“宠物”,原因起码有二:其一,它们并非小鸟依人式的受到主人呵护,但与主人又似亲上加亲;其二,荒野生存而育养了“野性”,它们可以在荒野中尽情奔跑,可以狂野,可以早出晚归。对于鸡鸭,甚至牛羊而言,并非没有杀戮,但退一步讲,这似乎仍然是生命有机存在的必然,是基本食物需要所致,因而杀戮也好,取食也好,是有限性的,也是节度的。
三、启悟性的爱意及赞美
满含爱意,赞美生命;崇尚自然,敬畏自然,这理应是人作为生命有机性存在的本有状态,或者说,这是有着特殊情感、理性,能够创造文化/文明的人的基本所求。李娟与她的生命共同体和谐融人自然,生存且奔忙于荒野,这本就养成了她们对生命、对自然、对荒野的爱意及敬畏,且成为常态。这一切颐养着她们特有的“悟”性,她们要施放,要言说,于是,李娟担纲了。我们从李娟的文字,可觉识到炽热的感情,但又不饰奔放;可品鉴到意趣/艺趣的深沉,但又不恣肆。李娟总会让平实的感情动律缓缓流淌,引入产生不得不与之应合的共鸣。李娟们对大地、对荒野、对生命的爱及赞美是坚执的,因这是出自“只有土地的主人才真正做到爱惜土地”。
爱也好,赞美也好,并非空泛的,而是实在的。爱与赞美并不只限于人的自爱及自我赞赏,更重要是爱自然、爱荒野、爱万物的生命;赞美自然、荒野及万物生命。李娟的荒野实在与实录更多的是在表达这种情意及爱意。祖祖辈辈生长于土地上在中国农民,对土地有着近乎“磁性”依恋,是血脉相承,他们视土地为生命。李娟同样依恋着土地,也每每在赞美土地。她面对的向日葵地并非沃土,但她也有深情表达:“如此贫瘠的土地,却生出如此香美的食物。这么一想,就觉得必须得赞美土地的力量。”“我妈”也常概叹对土地的无节制劳作,被无限度利用。“我妈”也这样念叨着,这要是自己的地,还不心疼死,哪舍得这么种啊。李娟也在心中回答着,不只主人爱土地,“只有真正的农民,世世代代依附土地而生的人,才能真正地体谅土地”。在李娟看来,现代人对于土地,都是过客,实际已经蜕变为土地的掠夺者。土地实际已经没有了主人,没有惜爱它们的父母及亲朋。它们只有付出,没有歇息,更没有修复、修整。土地在人这里,备遭罹难,已近千疮百孔;土地的身心、地力也已板结,并被毒化,能量近乎枯竭。假如没有化肥催生,土地如何能够像原本那样,以有机状态植养多样的生命(植物的,抑或是动物的),这还真是未知数。《美景》似是一首赞美的诗作,李娟赞美了绿色、水潭、收获,也赞美着自己所依存的家。这近乎是一篇总结性文字,融括、含蕴了整部作品的情蕴,也是她自己生命游历的一个总结。这里不只有荒野、绿地生命之韵的复现,也是她自己对生命的一种思考、一种向往。尽管是赞美的,但李娟又没有创设过多的溢美之词,而在实录自然、荒野,在体认生命有机境况中,娓娓道来,却情意融融。“我无数次走过无人的空旷大地,总是边走边激烈想象脚下这片土地的命运。”当她走到乌伦古河岸的最高处,风声剧烈地呼啸耳边,轰鸣退下,耳畔又空荡荡、清清静静。“我”像是喧嚣与寂静碰撞的产物,收获后空荡荡的葵花地,农田边缘的林带是荒地与绿野的分界线,一条条绿色林带,则是荒地与绿野碰撞的产物。
一处小小的美景触动了李娟,从此她就只去交融这个美景,其他地方基本上就不去了。这是一条小河流经野地,遇到突然出现的断崖地,而后突然坠落,便形成了一条瀑布,瀑布下方有一个水潭。水潭不大,非常深且清幽,四周是洁白的沙地,沙地边缘长满芦苇。“每当我独自一人去到那里,走过弯曲狭长的小路,扒开最后一片芦苇,像拆开礼物一样,心中激动难抑。”这里“首先是秘密,其次才是美景。”这种惊奇与喜悦,她称胜过5A级景区。为何“秘密”为先,原因无非是“水”,荒野的实景及实录,或许最缺的是这生命之源。多样生命交往互动,水绝不可缺。李娟的实录,足可见水的珍贵,否则乡民们也不会大面积植种向日葵。如果说这个“美景”是个发现,无疑是重大的,或者是“小而大”的,由此李娟的赞美就是必然,且必须。李娟的赞美并不限于言语及说道,更是内在的、情意的,抑或只身的融入。风猛烈地动荡着芦苇,她想大声呼喊,但又怕暴露曾经的苦苦压抑。她想哭诉,又想辩解,又想致歉,但最后开口的,却只有赞美。“像一个毫无罪过的人那样用力地赞美,装聋作哑一般赞美。一遍又一遍地,赞美高处坚硬光滑的蓝天,赞美中间强大无尽的风,赞美眼前这秘密之地。仿佛只要赞美,世界便有所回应。”
像李娟的文字有着诸多的“妙造”那样,当人们被她这秘密、美景,被她的心意和情意所晕染时,她却转向了,给人诸多的遗憾、惆怅,继而加重了这种赞美的祈求。遗憾与赞美交织,人们会延伸许多许多情思,谁不想找回这个秘密,这组美景啊。李娟是如何转向的:“葵花已经收获了,我将永远离开这里。并从此再也不会重返此地。”
四、母亲/“盖娅”与大地
古往今来,言及母亲的伟大,人们创制着无以计数的溢美之词。母亲的伟大,似乎又难以用言语穷尽。李娟绘制的母亲/我妈,是寻常百姓家的妈妈,又是一位不能不说是伟大的母亲。“我妈”近乎为整个荒野及实录的调控者,又是李娟述录的主人公。这是骑着摩托车在荒野中狂奔的“我妈”,是裸身穿梭、隐现于向日葵地中的“我妈”,是赛虎甜蜜地亲昵劳作归来的“我妈”,是接受行将被人遗弃的“神猫”,“搂着猫喜滋滋地亲了又亲”的“我妈”,是为了家人及餐桌而准备着尽管不为人喜爱的“盛宴”的“我妈”。“我妈”伫立在人们面前,还是那位平常人,但能否想到,这是位不寻常的母亲呢?
“我妈”似乎已经融身于大地、荒野、草原,乃至水流,也与向日葵地相融,成为大地、荒野的标识。她与大地、水流及向日葵地共同织造着“我们”的家,拟或是符号性昭示着荒野之家。“我家”的兔子跟狗一样黏人,老围着人打转。“我们”往前走,兔子就左跳右跳地跟着,“我妈”心中喜悦,被一只美丽的生命追随,活在世上的辛劳与悲哀暂时后退。兔子依恋“我妈”,源于生命之间最孤独的引力吧?赛虎也依恋“我妈”,但那却是求取安全感的依恋;赛虎也依恋兔子,“我妈”将刚刚出生的小兔子捧给它,它像触碰梦境中的事物一样,亲吻著,仿佛新生的事物不是对方,而是自己。李娟这样比喻:“月球紧随地球在茫茫银河系间流浪,唯一的兔子和唯一的“我妈”在地球一隅的葵花海洋中漂流。谁也无法舍弃对方。”事实上,“我妈”与“我们”生存的荒野,与葵花及葵花地,与“我们”的家人,与“我们”多样的动植物伴侣,又何曾不是这种“无法舍弃”呢?由此而织造的这种生命有机的、过程性的链又怎能断裂呢?当葵花地里最后一轮劳动结束后,在等待葵花收购的日子里,我们全家一起散步。真是全家呢,猫狗兔子各个不少,未人圈的鸡也跟着,“我妈”还想着鸭子是否也带上。全家呼呼啦啦走在圆月之下,长风之中。“我妈”无比快乐,就像马戏团的老板,又像扛着喇叭的导游。“我妈”有整天操不完的心,就连猫狗打架,公鸡踩背她也要干预。直到这会儿,全家老小晃荡在空旷的河边路上,她才感到事事舒心了。
“我妈”近乎为一尊蕴蓄力量且魅力无穷的女神。水流浇灌着荒野,广阔的土地,细长的水脉,地底深处的庞大根系吮吸得滋滋有声,地面上愈发沉静。水在光明之处艰难跋涉,在黑暗之处一路绿灯地奔赴顶点,水流走遍地球的最后一站便是这块葵花地。整面的葵花地都均匀浸透,整个世界都饱和了。大地前所未有的寂静,“我妈”是唯一的观众,不着寸缕,只踩一双雨靴,她双脚闷湿,浑身闪光。她是最强大的一株植物,像女神一般自由、光荣、权势鼎盛。由此,我们会想到盖娅,想到那曾被人崇尚的大地之母。“我妈”俨然已经幻化成荒野中的母性符号,不只为一个个体而存在,而是与大地/荒野并存,成为多样生命存在,或为育养万物的母性/母体,或为爱及家园情意的编织者、守护者,甚至是创造者。詹姆斯·拉伍洛克曾创设一种“盖娅假说”,对“我妈”这尊女神而言,或者根本不必“假说”,这本就是实在的,是实存的女神,是无需刻意雕琢的女神,也是难用言语说尽的女神。“盖娅假说”借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地女神盖娅,来言明“地球上所有的生物对其环境是不断地主动地起着调节作用”的一种设定。拉伍洛克说:“古老的盖娅是一个存在,在时间和季节的长河中她使自身以及那些与她一起存在的一切保持舒适。她持续运作,从而使大气、海洋和土壤的状态始终适合生命。”。“我妈”是“盖娅”吗?是艰辛劳作,游历在荒野,伫立在葵花地的女神“盖娅”吗?
“我”也曾这样表述过:“地球这个被称为‘盖娅的巨大的承载生命存在结构的母体,为无数的生命体施放着大地之母的爱意;她用自己的血脉、乳汁和肉身,抚育着无数的生命体和生物种群,满足着他(它)们的需要;她在各种生命体的相互联系中活化着生命的多样性及有机结构,编织着生命组合及其进行能量交换的关系网络,进而形成一个巨大的生命共同体,成为承载着自由活力的‘生命之舟。”“我妈”是不是一个缩影,是不是一种标识?“我妈”的所为,“我妈”的荒野,“我妈”所编织的家园,“我妈”是不是像地球那样执守着,是不是那座“生命之舟”呢?
五、从命运实在生出“生态学”
李娟并不是从事生态学、环境学,甚至农学、生物学研究的科学家,但她自由、快乐,又不乏艰辛的生存磨砺,不只在实践、实录着何谓“生态”,更在有理有据地阐明着诸多生态思想,如“耕地要轮耕,牧场也得轮牧。牧民不停地迁徙,也只为大地能得到充分的休息与恢复”。她看到土地板结,寸草不生,毫无生气,像一块死去的皮肤,敷在大地的肉身之上时;当无止境的大风来临,甚至沙尘暴,这坚实的地皮,却紧紧镇压松散的土壤。此时,李娟又“突然又想起了河流的命运”。阿勒泰那里一条由北往南流的河,也形成下游无边的湖泊,因为污染,渐渐退化为沼泽,而“沼泽”实际是河流及湖泊的最后一搏。
动植物的物性特征,李娟颇能通晓,因这与她的生命相伴,她们共生共荣于同一荒野中。对土地、耕作、收获,李娟也不陌生。她没有像母亲那样操劳于向日葵地,或许也不可能承接母亲那女神的“权杖”,但当全身心进入了,识解植种万亩葵花地乡民的共同愿景,且与向日葵地血脉相连,即会不断发送着情意及爱意。当“我妈”/女神与浇地的水流,与荒野/大地,与向日葵地合体,李娟直言:大地最雄浑的力量不是地震,而是万物的生长啊……。这其中,她也有困惑,有焦虑,也不乏无奈。她不时地表达这种困惑、焦虑及无奈,并随处随机阐释着她的“生态”思想。《力量》一篇从“牛最喜欢吃葵花花盘”,说到了人们为何喜欢葵花籽;说到了收获之后,葵花籽如何处置;说到了土地、化肥,以及土地如何变得坚硬;说到农民为何视土地为生命;说到了土地的掠夺者;说到了土地的死亡,也说到了河水/雨水及河流之生命,等等。这其中,最为值得褒扬的是她对土地地力状况的“阐释”,显然,这也是她为什么要用“力量”来命名。
李娟赞美土地,因土地育养着万物的生命,再贫瘠的土地,也能植生“香美的食物”。随着人类发展的进程加快,土地与良田,或者说土地的“力量”,与原本的“沃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现在的“良田”及“力量”与化肥的作用关系重大,但土地的本有力量,或者“意志”并未变异。李娟这样言说:“虽然其中有化肥的力量。但化肥只能依从土地的意志而作用于植物。”人类甚至可以研究出无土栽培技术,“却仍然不能更改生命成长的规则。这种规则也是大地的意志”。化肥的作用,不合理的灌溉,无法休息的土地,近乎成就“被毁去”的土地。李娟说,她见过“死掉的土地”。“真的是死了——地面坚硬、发白。田埂却依然完整,一道挨着一道,整齐地,坚硬地隆起。于是整块地看上去像一面无边无境的白色搓衣板。上面稀稀拉拉扎着好几年前残留的葵花残杆。也被太阳晒得发白。”究其原因,无非是各种不合理操作而“透支”,在李娟看来,这种“被毁去”的硬地、土地,与戈壁滩本身的硬地是不同的,后者则是“生态系统完全正常前提下的硬”。
人的命运与河流的命运、土地的命运,乃至万物的命运息息相关。我们言“万物一体”,其中土地、河流也与万物共荣一体,或者说,万物本就包容着这一切。时至今日,对这种命运感,人们往往是困惑的,因河流,土地,乃至万物总有“不尽人意”“不随人愿”的面相。于是,人“便如吸吮乳汁般吸吮河流,到后來如吸吮鲜血般吸吮河流”。再后来,河流被截断,变换流向,下游湖泊萎缩,淡水湖变成咸水湖,再也没有鱼了。李娟又辩证的道出作为真正的农民应该如何对待土地,因他们是世世代代依附土地而生的人,他们能真正体谅土地,比如每耕种几年,就要缓种,土地要休息。葵花是伤地力的作物,种几年,即应种植像首蓿这种能够改良土壤的作物。她曾无数次感慨北方大地的贫瘠,荒凉又单调,不可与南方的四季常青、植物浓密相比。她也深刻意识到,如果没有“掠夺者”,就算力量最单薄的土地,对生存于此的人们来说,也能足够应对生存。李娟以种植葵花这种植物的切身经历,至深剖解:由于是暂时租用的土地,所有耕种于此的人们都是过客;为了短时间内利益最大化,便无视基本的耕种原则,无尽地勒索,直到土地死去,要么沙化,要么板结。土壤缠满塑料地膜,农药瓶子堆积地头。事实上,长期种植像油葵这种植物,不但损害地力,也会影响产量。这还涉及种子问题、浇灌问题等等。无水浇灌,便依赖雨水,那么,换取的便是:大地的付出已近完全透支,我们必须用自身的力量填补。“我妈”也好,叔叔也好,艰辛劳作,又极度节省,有了收获,那他们的身体呢?“眼下这些从金灿灿转变为黑压压的财富啊,不但榨干了大地的力量,也快要把这夫妻俩榨成渣了。”
纳什称利奥波德通过“生态学”建立起一支有关荒野意义的理论,这是“一个科学家的理论与一种浪漫主义的道德和美学意识的综合,是维护荒野的有力武器”。李娟并非科学家,她的荒野实录也非科学著作,但却是经历,是情意,呈现生命的实在,且能振动人心。李娟通俗且走心的生态阐释,又使其成为一部通俗、并践行中的生态学,一部情意融融的生态学,是否也是一部理性审思及深沉浪漫的综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