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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林庚先生相处的日子

2018-05-14吴宝三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18年5期
关键词:林先生首诗师傅

吴宝三

中学时代,对林庚先生的名字就不陌生。作家出版社编辑出版的《1956年诗选》,其中《马路之歌》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对“汽车的喇叭唱着牧歌”的比喻,感到无比新奇。而《诗刊》1961年第2期发表的另一首写春天的诗《迎春曲》,我一直能背诵下来:

冬天的树林像野鹿的角/太阳的四周春天又来了/刚化了的河水透着多么蓝/泥土里的气息带微微的潮。

进了北大之后,这首诗竟是我和林先生第一次对话的媒介。记得入学不久,林先生给文学专业上写作课。那个年代,大家都衣着样式单一,而林先生穿著十分讲究,举手投足,一派地地道道的学者风度。高高的个子,慈眉善目,衣服干净挺括,一尘不染,名副其实的教授形象。

林先生普通话讲得相当好,当讲到唐代大诗人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时,只见他在黑板上画了个圆,然后又画了一条横线,一条垂直的竖线,对同学们说:“这是多美的几何图形呀!”把诗的意境和几何图形联系在一起,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那天,我最后一个离开课堂,跟在林先生的后面,快到三十二号学生宿舍楼了,我紧赶几步,喊了一声“林先生”。我喃喃地说:“我读过您的诗。”他惊讶了:一是系里三令五申,对“资产阶级教授”的称谓一律应是在姓氏前加“老”称姓,现在居然有人敢叫先生;二是来自边疆的学员中竟然还有记起他的作品的。待到我一字不差地背下他那首诗,他几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竟没有说出话来。我们就这样建立了师生友情。我称他“林先生”,他却按照学校工宣队的统一要求,称比他年纪小三十七岁的我为“老吴”。

中文系工宣队迟师傅是位憨厚可敬的党支部领导,因为林先生,我曾戏弄过他一回,回想起来真有几分自责。一天上政治课,我把林先生的一本诗集带到课堂,这之前有人打过小报告,迟师傅开始瞄上我,想当场抓获,以儆效尤。我装作认真看书的样子,以引起迟师傅注意,见迟师傅向我走来,刷的一下将书藏进书桌里。迟师傅也不客气,气呼呼地按住我的手,让我把书交出来。我不交,迟师傅亲自动手把书搜去,举着书语重心长地告诫大家,这是“资产阶级教授”写的,可不能再读这样的书啦!待到看清这是一本革命书籍,迟师傅差点气歪鼻子。

当林先生知道此事后,开导我要尊重人,特别要尊重像迟师傅这样念书不多的人。

林先生的家住在北大校园内风景秀丽的燕南园。一栋青砖平房,一个十分幽静的小院,院内一簇簇花树,一片片竹林。林先生生活非常有规律,不受外界影响,不随意改变自己的生活节奏。听一位青年教师讲,就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林先生每天散步也是必不可少的,有时早晨起来,弹一支钢琴曲,在门前的竹林里唱一支经典民歌。这事我一直没有正面问过林先生,只是问他身体这么好是不是和生活规律有关,他回答我的是,他当过篮球球员。我当时想更正说那叫“队员”,现在想起来禁不住摇头,幸亏未说,险些班门弄斧。

“上大学,管大学,改造大学”,这是当时喊得山响的“革命口号”。1972年,中文系进行“开门办学”,来到密云县穆家峪公社前栗园大队。系里的老先生几乎无一例外地全部参加了,分到我们文学专业的有吴组缃、林庚、吴小如、严家炎、陈贻焮、马振方等老师。我们住在一位老乡家的西屋,一条大炕住十几个人。白天和社员一起劳动,修“大寨田”,晚上访贫问苦,或开会学习,或讨论创作素材,可谓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了。最愉快的莫过晚饭后那段时光,老师、同学吃完饭,然后沿着乡间小路一起散步。

大学毕业后,我再没有见过这位教授诗人,想起先生,便捧读起他那部《问路集》,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之中。

先生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他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令他教过的学生们深为敬重;每逢大事有静气,更赢得弟子们的赞誉。耄耋之年,林先生在给我的信中说:“久已手颤,书写极慢,岁月如流,我已并非当年的林先生了,而回忆却是长存的,想起当年在京郊密云一起度过的那段日子,感慨多多……”

2006年一个风清月朗的晚上,先生坐着轮椅,由人推着在未名湖畔赏月,是夜安然辞世,享年97岁。这篇短文,权作是一个他曾教过的晚辈学生,寄自遥远北方的一份深深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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