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关灯的房间
2018-05-14刘荒田
刘荒田
“忘记关灯的房间”,是从微信朋友圈看到的一首短诗的题目,读时心里“咔嚓”一下,仿佛划亮一根火柴。粗看无特别处,设想一家人外出旅游多天后回到家里,发现其中一个房间灯亮着。家长倘随手关灯已成习惯,第一个反应恐怕是心疼电费。然而,太平实的琐事如何上得了诗?总该挖掘其形而上的意蕴。
且想想藏于岁月深处的“记忆之屋”,如果你足够老,又有幸免于被痴呆症吞没众多往事,那么,你以人或事件为“砖石”所砌筑的,可能是“大宅”;阅历格外丰富的人物,如革命家、冒险家、侠客、领袖、骗子、囚徒,可能是庞大而幽深的“城堡”;至于普通人,即使依然是蜗牛族,也有一桩差堪告慰———“回忆”为灵魂提供栖息处。这虚拟的建筑物,因年代淹久,都距离遥远,若隐若现。
一般情况下,“记忆之屋”静静地蛰伏在宁恬的星光之下,伴它的只有蟋蟀零落的叫声和风声。一旦得到触发,受到感动,你瞬间进入时光隧道,飞回往昔。在它门前,景翳翳以将入,抚故松而盘桓;在它里面,徘徊,摸索,拾起断片,勉为其难地拼凑一位故人,几节往事。暧昧在所难免,毕竟,时光冲刷之下,无所谓永不褪色,即便是圆月下海枯石烂的盟誓。
就在你为了残缺而沮丧之时,蓦然发现,一个房间居然亮着灯!晕黄的光明贴着窗纸上,静静地,坚忍地。亮的是哪一种灯?知青年代的松明,菜油点的灯芯草,以票证买的定量快要耗完而不得不用的小号煤油灯,还是村屋的15瓦灯泡?你为“往昔”清晰如许而欣喜,还是为了隐秘的罪恶太昭著而羞愧?“忘记关灯”的是谁?是太忙碌的年轻母亲,还是偶尔打盹的上帝?是百密一疏的时间,还是忽然展示慈悲的宿命?
属于我的,“忘记关灯”的房间里头有些什么呢?我付出三个失眠的夜晚,加上100个小时检索旧时日记。
可是数九寒冬,被要命的闹钟催醒的凌晨三点,从结上薄冰的水缸舀水洗脸,端坐窗下,诵读《离骚》?此刻,“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在耳畔回响,48年过去,依然记得它的开头。我的发愤,肇端于读了启蒙之书,如厨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和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可是文学梦被现实生生掐死之后,沉溺于木作的时光?我在乡村学校教书,周末整天躲在木工房刨,锯,凿,锤,该回家吃午饭了,一岁的儿子受妈妈派遣,上门来了,我把大脑袋宝贝放上肩膀,嘻嘻哈哈地回家去,家里有祖父、父母親、妻子、弟弟、妹妹,都年轻、健康。可是在中秋溶溶月光浸泡的雷公岭下,不胜轻寒,与伙伴们谈天说地?可是湖上荡舟,荷花蕊金色花粉洒在海魂衫?可是情书上浮夸的语句?可是窗前的笛子?可是校园秘密的踮脚远望,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紫荆花潮?……“房间”之内,记忆点都是被充足的光线穿透的肥皂泡,绚丽无比。
我忽然一惊,自问:为什么偏偏是储存正面的、励志的、为“正人君子”形象加分的“房间”“忘记关灯”?
难道为了养家糊口而蝇营狗苟,为了向上爬而埋葬良知,为了妒忌而出卖朋友,为了私欲而胡作非为,太多的不堪的记忆,被永远地锁于黑暗?它们的房间有没有“开灯”的机缘?答案竟是:极少。原来,人心的深渊,人性的黑暗,不是谁都有勇气坦然检视的。卢梭的《忏悔录》和绝对真实的生命写真比,太肤浅,太片面了。
我在“忘记关灯”的房间转悠,说到底是作秀给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