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作真时真亦假
2018-05-14廉萍
廉萍
《红楼梦》里经常有引用前人诗句处,比如掣花签、行酒令、挂对联、闲聊天儿等等。所引字词,有些和传世本有出入。原因比较多,可能所见版本不同,也可能大都不是学术场合,只凭记忆随口一说(即便古人的学术著作,引用也往往都是凭借记忆、举其大概,并不严格遵守原文。核对引文,差不多算是现代论文的独有工艺)。这就造成了古诗,尤其是有名的古诗,在流传中出现诸多版本、让普通读者感觉“乱花渐欲迷人眼”。
比如宝玉给袭人命名,用陆放翁诗“花气袭人知昼暖”,《剑南诗稿》原作“花气袭人知骤暖”,大概是同音而讹。袭人所掣花签“桃红又是一年春”,依据的是《千家诗》本,而在《谢叠山文集》里,原作“桃红又见一年春”。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李义山诗集》里却是“留得枯荷听雨声”。等等。虽不统一,无伤大雅。
在其他古诗中,这类情形就更多了。最著名的是李白《静夜思》,经过《唐诗三百首》和语文教材的大力推广,“床前明月光”“举头望明月”早已深入人心。尽管学者号称有更古老、更权威的版本“床前看月光”“抬头望山月”,但读者不买账。所以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那些脍炙人口的句子,都是历代读者共同选择的结果,并不单单属于作者。
之所以有这种感慨,还因为刚刚给小学课本里的诗词加拼音,遇到了罗隐的《蜂》。课本里用的是最流行的那个版本:“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可是按规定“占”要读去声,不押韵。查了下唐宋时期的用韵情况,虽然“占”字古代有平仄两读,但在同样语境里,比如张谓“风光先占得,桃李莫相轻”、李涉“风光莫占少年家,白发殷勤最恋花”、杜牧“可怜走马骑驴汉,岂有风光肯占伊”、邵雍“壶中日月长多少,烂占风光十二年”等,“占”字都是仄声。又查了下这首诗的版本情况,发现在《唐诗纪事》等书里,写成“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沾。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沾”字格律就没有问题了,意义也讲得通。不过显然没有“独占风光”这个流行词组的威力大。所以读者还是选择了最容易接受的那个。
眼下三春时节,应景读了几首春天的诗,也遇到类似问题。比如《鹤林玉露》里引用的某尼《悟道诗》:“终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撚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红树楼本第二句却是“芒鞋踏破岭头云”。我更喜欢“陇头云”的版本,因为显然诗意借鉴了“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陇头本无梅。再一首是李煜《渔父》:“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虽然是金口玉言、说一不二的御笔,异文也极多。有个版本“一竿身”作“一竿鳞”,我觉得有意思,这样画面里就有活泼泼、扑剌剌的鱼了。但采用的人极少。
再就是最近突然流行的王冕《墨梅》。十几年前给小学生编书,当时勤快,查到了故宫所藏原圖,根据题图文字所录诗句为:“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为免口舌,把原图也插上了。如今社会上风行的“颜色好”版本,也跟这幅图不一样。不过再过几百年,也许就是最通行的本子呢。
这几年经常被人问到,不同版本的文字,哪个是对的。追求唯一标答,不能不说是近年来语文教育的败笔。我们的所见所闻,永远都只是历史的一个侧面,一片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