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中的“假大空”综合征

郁土

身为一名面向中学生读物的杂志编辑，每日都要阅读许多中学生投稿，这些来稿中，充斥“假大空”内容者不少。比如，说河山必万里锦绣，说历史必上下五千年，说科技必在世界前列，说信心定必胜，说力量必磅礴，说历程必光辉，说贡献必伟大，说事业必崇高，说工程必了不起，说阐述必深刻，还动不动就把“人类”“使命”等挂在嘴边。所见即多，不胜其烦，一日忽然有悟：这难道不是一种病吗？且此病如同流感一般，大有广泛传播之势，不得不引起重视，进而及时进行治疗是也，而此病姑且名之曰学生们的“假大空综合征”。

先来说假。

今日读到一篇初中生作文，其中第三部分有“我们中国的科技更是走在世界的前列。中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发射火箭卫星零失误率的国家；中国创造了火车中的佼佼者———高铁”，等等。其他的不说，这两条就都是假的，去年我们就有一次火箭发射的失误；高铁则为日本人所发明。这样的虚假事实，只要在文中出现一次，就足以动摇整篇文章的可信性。

而“大”与“空”紧密相连。比如说“河山”必“万里锦绣”，万里不假，锦绣则未必。二十多年前的暑假我去新疆出差，从西安上火车，走了三夜两天，相当长一段时间，火车就穿行在戈壁滩上，睡醒一觉，看看窗外是寸草不生的戈壁滩；看得无聊了，再睡，醒了依然是戈壁。这样的地方，是决然谈不上什么“锦绣”的。至于“历程”，有光辉必也有黯淡。“贡献”有伟大肯定也有不足。至于“人民”，情况更为复杂，《国语辞典》定义为“全体国民”，如此说来，就更要慎用了。鄙人每日乘坐地铁上下班，早晨沿江场西路穿过高平路、沪太支路、守仁桥路走至七号线大场镇站，就能够看到跳广场舞的中老年妇女，遛狗的男子，坐路边乞讨的白发老人，宝华寺旁算命的“大师”，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学生，挤地铁的白领，路边站着的城管，小区门口的保安，大冬天只穿一条红色短裤倒行着锻炼的瘦老头……照辞典里的解释，这些都属于“人民”啊。一想到这些，我在下笔为文时，轻易不敢使用“人民”二字，因为其所包含之内容实在是太广太多了，而这些“人民”的诉求、欲望各式各样，且无法完全统一，那些动辄就很轻松惬意地写出“人民”，不知你想过这一点吗？

那么，为何会患上“假大空”综合征呢？

病因不外有二：一为投机取巧。以为使用了这些大词丽句就可赢得编辑或阅卷老师的青睐，从而达到发表或得高分之目的。二是缺乏观察与独立思考能力。

我想，第一种情况者应该少之又少，更多的则属于第二种情况，他缺乏基本的观察、感受与思考能力。因缺乏对身边人、事、物之观察能力，故而感受能力也就十分贫弱；无观察与感受能力，则很难进行独立之思考，此三者欠缺，又要勉强为文，结果只能人云亦云，堆砌些假、大、空的词汇来掩饰内容之虚弱了。打个不太恰当之比喻，他就像是患上了远视症，只能看清远处的东西，而无法瞧见身旁的事物，而远处的那些尽是些虚无缥缈的幻象而已。

病症即明，接下来便是对症下药了。假的要用真来医治，大的用小来治，空的用实来治，如此而已。记得当年在中学教书时，有学生的小练笔写早晨上学，看到城管将路边小吃摊的豆腐脑筒踢翻，白花花的豆腐脑洒了一地，她由此生发议论：小贩占道经营固然不对，可城管如此执法能说是文明么？还有一矮个女生写早晨背着大书包挤公交车，一中年男子嫌车内挤，先是说一老人“这么大年龄了还挤公交车，也不怕被挤坏”，又说她“这么小个人，却背着那么大个书包”，气得她真想踹他一脚，却又不敢，只盼着车快些到站，然后逃一般下了车。还有一学生写放学回到小区，只见那些中年男女搓麻将的搓麻将，跳舞的跳舞，她感慨道：这些人一方面要求自己的子女好好学习，将来出人头地，可自己到好，天天在浪费着生命。这些练笔所记都是自己的所见所闻，真人真事，虽非什么宏大叙事，读来却亲切有味，我都在全班予以表扬。

又曾读到一名赴美工作之爸爸的文章，说儿子随他一起去美国读小学。一次，老师居然布置了一道论文题目———观察、描写小区的鸟类。要知道，他是上了大学后才写论文的。刚开始他十分担心儿子无此能力完成任务，没想到儿子积极性十分高涨，先是从图书馆借阅有关鸟类的书籍，一边阅读，一边对照着观察所住小区里飞着的鸟类，由刚开始的所识无几，到后来的几乎认识所有在小区出现过的鸟类，并很自豪地讲给爸爸听。最终，他不但完成了一篇出色的小论文，而且增长了关于鸟类的知识。

其实，何止中小学生作文应当如此，就是那些大作家写文章，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即以我喜爱的知堂為例。在《乌篷船》一文里，他向即将去自己故乡旅行的子荣君介绍故乡，没有用什么诸如历史悠久、民风淳朴、文化积淀深厚之类抽象的大词，而是十分详细介绍了故乡的乌篷船，及坐船可见的两岸之景色，如：“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蓼和白蘋，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池，壶觞左近，我都是喜欢的，或者往娄公埠骑驴去游兰亭……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你看你看，都是很具体、很小的事物与景色，你可曾见一丝一毫抽象、高大、宏伟的东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