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与光(中)
2018-05-14巴里·洛佩兹张建国
巴里·洛佩兹 张建国
一
附岸冰、内湾冰或在无明显洋流海域形成的海冰,是稳固可靠的冰面,人们可以在上面游历,即使是在晚上也无妨。细窄冰间水道外侧的浮冰群会不断移动,冰面景观多样。又有某些动物出没,因而别有一种魅力。但你要是敢徒步走上浮冰,说白一点儿,就是找死。在风的作用下,浮冰群会无规律地移动,而且每一块浮冰的移动方向都是不可预测的。一般来说。尤其是在巨大的浮冰块上,人们丝毫感觉不到其移动或变化。人们会突然发现或意识到,自己已经远离海岸或已迷失方向。从英格利峡湾到圣劳伦斯岛的每个沿海村庄,都会流传这样的故事:某人由于失误被困在浮冰上,再也没能回来,那失误通常是为了追捕北极熊。
移动中的浮冰群对徒步或带狗旅行的人而言,破坏力不是很大。他们通常可以敏捷地在浮冰表面行走。然而,换作一叶扁舟或一艘小船,行程会变得疲惫、费神而危险。1814年5月,威廉,斯科斯比的捕鲸船困在格陵兰岛的东海岸,他步行勘察最后一英里的航路,希望成功解困。像许多遭遇这种情形的人一样,斯科斯比吓坏了。但他也被浮冰震撼,被其巨大的力量、令人生畏的规模及势不可当的运动震撼。他写道:浮冰在风中不停地移位的声音就像“复杂的机器发出的声响”或“遠处传来的雷声”。即使在找出路时,他仍为浮冰能让自己分心而惊奇不已。他忘却了迫使他前来探路的困顿感,忘却了他那被浮冰挤压的船壳发出的哀怨声,顿时变成了一个“漫不经心的旁观者”。他好像正行走在某个体魄巨大、行为有序的野兽的背上。
当今有了装甲破冰船,海冰对航海的威胁似乎没有木船航海时代那样致命,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在北极海域航行的水手都不能掉以轻心。当年,捕鲸者驾驶着装备简陋的船只勉强进入北极海域,而且还要在发挥其极限能力的情况下生存数月。要穿越一片海冰进入无冰水域,或者要在风暴卷来的重重浮冰中生存下来,十九世纪的水手不得不采取多种措施。如果风向有利而且有一个加固船头,他们就可以根据桅杆瞭望台里瞭望员喊出的方向,“劈出”一条通道。但帆船没有回动装置,没有可靠的“微速”装置,也没有“难以转舵”紧急反应装置。更为常见的是,水手不得不用拖绳把捕鲸船系在数个捕鲸小船的后面,用人工划船的方式把捕鲸船拖过浮冰区。或者把锚固定到前方的冰面上,转动起锚机绞盘,“曳拉”着捕鲸船前进。再者,就像吊洋娃娃一样,从捕鲸船船首斜桅上向冰面吊放一只小船,小船中有三四个人,在大船船首前破冰。
如果遭遇移动的浮冰。哪怕是一艘重达250吨的轮船也会在两三分钟内被挤压成碎片——可以想象,船的橡木龙骨喀嚓、喀嚓地炸裂,船体碎片向上腾起,然后随着咕噜咕噜声响,又被巨大浮冰块压到下面,与工业压扎机压碎一架大型钢琴无异。在风暴中,面对冰崖,或在夜晚,却无法找到无冰水面,为了保护好船只,船员会在浮冰间锯开一个临时停泊处。这种保护工程时常会被破坏,于是他们不得不重新开始破冰、移除冰块这类艰辛工作。天气恶劣时,浮冰像七巧板一样移动;稀疏冰不断地撞击,“猛烈得足以把船撞碎”。在暴风雪肆虐的整个过程中,甚至在他们最终脱离海冰围困之前,高级船员都在努力调动全体船员的力量。但任何一种情况都可能突然发生变化——此刻静止不动的浮冰,一刹那就可能移动了。高级船员会承受很大压力,他们时刻都承担责任,时刻都保持高度警惕。一位船长曾在沿岸冰间水道经历了心神不宁的17个小时,他这样写道:“那一时段是我一生中烟抽得最多的时候。我抽了22只雪茄,还有无数斗烟丝;每个小时我都会让上咖啡。我不知道,到底是烟还是咖啡,使我们顺利通过了那片海域,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毫无损失地通过了。”
船只破损司空见惯,有时还会很严重。一位蒸汽船船长写道:“水手们轮流守候在抽水机旁,还有水手用桶不停地运水,每分钟可以排出七八吨水,但海水涌入速度总比排水速度快。”当时海水温度低至30华氏度。他们用团团船帆堵船壳的破洞,尽力用绳索、麻絮堵漏水的裂缝。绝望中,他们在漂移冰山的尾迹一侧找到了庇护处。但冰山有时会破裂,船只也会随之沉没或被击碎。一旦风暴过去,充满威胁的浮冰静止不动了,船员们就不用再躺在吊床上,听“断裂、撞击、撕裂声响”,听船体木材受压发出的尖啸声和爆裂声。但在威胁完全消失前,瞬息万变、无法平息的环境会一直折磨他们的神经。
捕鲸季节快要结束时,天气经常会变得很冷;在类似天气里,船只周围会结冰,短短几个小时内就会出现“一条秉承上天旨意而修筑的坚实水晶通道”。周围格外寂静,这时如果有人站在甲板上,就可以听到口袋里手表的滴答声。在抽水机旁曾累倒的人。看到浮冰削掉船底铜防护甲曾失去食欲的人,现在都可以走到冰上漫步,放风筝或打球,就好像在公地上活动一样。
如果船只严重受困,船员会把行李收拾好,并放到甲板上,然后就是等待。船只周围冻结的冰层对船体的挤压力越来越大,这一过程可能持续数周,最终船体的龙骨才会断裂,船舱解体以至被淹。然而,如果船只遇难,也很少立即沉没——船员有足够时间登上甲板,离开船只;如果幸运,还可以登上另外一艘船。1777年秋天,350多名遭遇海难的捕鲸者和捕海豹者,沿着格陵兰岛东南沿海的海冰行走,寻求救助。约有140人从当地人那里得到了食物和衣服,最终到达西海岸的丹麦村庄。其他人则不幸丧生。1830年,很多船只在梅尔维尔湾遇难(该海域被称为“毁船地”),在一个地点,就有近千名船员在冰面上宿营。在没得到船长准许的情况下(从法律意义上是必须的),他们把被冰摧毁的船只都付之一炬,并在附近逗留了几周,通过狂饮庆贺自己的幸存。(所有人都在那次奇异的灾难中活了下来。)
五年后。英国的一批捕鲸船由于作业时段太长,无可挽回地被困在巴芬湾的海冰中,与外界隔绝,这种情况还是首次出现。船员既没有合适的御寒衣物,也没有足够的食物,来保证他们度过寒冷的冬天。加拿大洋流使围困该船只的浮冰群缓缓向南飘移,一直漂了4个月:在此期间,很多人因饥饿、寒冷和绝望丧生。其悲惨境遇从船上的航海日志中可见一斑。“前瞻”号(Viewforth)捕鲸船船长1835年11月11日的航海日志是这样写的:“天气较暖。很多鱼在船的周围游来游去,其中有独角兽和白鲸。我们正向赛尔角南部漂去,那海角真壮观。一整天都能看到月亮,它一直没落——这种事我以前从未见过。”11月13号,“简”号捕鲸船上的一位大副写道:“强风夹着雪花;浮冰的挤压力很大,船只面临巨大威胁,她能否承受这一切无人能晓。这负担够重了;长夜漫漫,一旦船只沉没,我们也就完了。祈祷上帝保佑我们的栖身之所。”
2月份,他们的捕鲸船随浮冰群漂到冰崖前,浮冰群似开又合,每一天,他们的希望都破灭。每一天,他们都重新开始憧憬。其中一艘捕鲸船沉没了,其他捕鲸船都脱离了浮冰群,但一些船上活下来的人太少了,连升船帆的人手都找不到。他们在恶劣天气中漫无目的地连续漂流了数日,不能测定他们所在的方位,或确定他们所在的位置。其中一些船碰上了又在出海的捕鲸船;最后,这些船都奇迹般地回到了英格兰。第二年,又有十几艘船被困在海冰中。其中有一半沉没,人员死亡惨重——“迪伊”号船上有58人,44人遇难;“建议”号船上有49人,42人遇难。
有时,灾难在瞬息之间就发生了。1832年4月26日,凌晨3点30分,英国赫尔市的“香农”号捕鲸船,在东南风的猛吹之下,迎面撞上一座冰山。冰山侧壁扫过这艘船,撕裂了船的右舷,此时,船长仍在黑暗中向前跑,他的手摸到了冰墙。船体大部分数分钟内就沉没了,16个成年人和3个男孩儿被冲走。船体的一部分由于聚有滞留空气仍在海上漂浮,上面还存有一片船帆,幸存者相互依偎,躲到船帆下面。他们没有食物,也没有淡水,只好相互汲取对方的血液,用鞋子做器皿饮血。其中有三個人死去,其他人都得救了。5月2日,一个船员离开甲板的船帆准备自杀,突然看到两艘丹麦双桅船。除了船长,其他幸存者全都有冻伤。一位北极捕鲸史学家写道:“这次获救是十分凑巧的事件之一,这些事件有许多都值得记录下来。”
我想到了最后一个灾难意象:人们在死人堆后面发现几个因寒冷而神志不清的幸存捕鲸船员,这些高高堆起的尸墙保护了狂风巨浪和浮冰肆虐环境中的少许几个幸存者。
这些骇人的灾难和人员的死亡现在已经离我们很遥远。如今,我们对北极海况的评估大多是在飞机上和破冰船温暖的舰楼里进行的,飞机配有无线电通信设备,破冰船离不开回转罗盘不停歇的转动和卫星导航系统的导航。这些机械设备节省了时间,使空间似乎也变小了,而且因其的确能使我们远离危险而让我们欣慰。从这些方面看,北极地区的时空缩小了,我们对这片景观的评价也大不相同。
然而,当今在北极海域航行的人,对前辈在此海域活动的历史很少有不重视的。不需破冰船协助就可在严重冰况区航行的船只,能以5节的稳定航速穿越4英尺厚的海冰区,这样的船只即使在伦敦劳埃德保险公司入了保险,其船主也不敢高枕无忧,因为他们太了解北极的航海史了。无视北极航海史的只有这一类人——在他们看来,这片土地的桀骜不驯只能让人分心,只是一种妨碍,用机械完全可以征服。
冰冻的海洋在沉睡中仍像一条巨龙一样在翻腾。
二
马克思·顿巴是一位北极海洋学家先驱,他描述北冰洋时带着些许遗憾。由于缺乏地震和地磁研究以及海床核心样本。北极盆地的演变仍是一个谜;由于北冰洋大部分水域都被冰层覆盖,它是世人了解最少的海洋。与富饶多产的亚北极海域相比,北冰洋水域相对贫瘠。然而,北冰洋物产不丰富与其说是因为严寒或光线不足,不如说是因为该水域的垂直稳定度。这一海域没有海底无机盐(磷酸盐、硝酸盐、硅酸盐)向上涌,阳光可以照射的上层水域因而少有生物生存。(在顿巴看来,地方性物种缺乏,浮游生物种类和数量稀少,不仅是海洋贫瘠的标志,也是其稚嫩的标志。)
海洋学家根据北冰洋各个区域为数不多的生物类型,将其划分为5个区域。最北端是北极高纬度地区的深海区,常年被冰层覆盖,人们对其了解最少。深海区与海岸之间是一个每年都漂浮着冰块的浅海区,该区夏季会有一段时间的阳光照射,也有上升流。沿北美和欧亚海岸的水域属盐水区,由于来自两大陆北部边缘的大量淡水河水的注入,该区的温度和盐度会上下浮动。(春季勒拿河注入拉普捷夫海的融水,比北半球其他任何一条河流注入北冰洋的融水都多。)
北极大部分地区没有潮池,也没有海草、巨藻和藤壶之类的生物,因为近岸海底每年都被海冰涤荡。然而,一些水域确实存在少量潮间带生物,这些水域即北冰洋的第四个区域——北方沿海动物区。前苏联科学家无疑是经验最丰富的北极海洋学家,他们在沿岸的盐水区与北极高纬度地区的浅海区之间发现了第五个区域,并将其称为北极低纬度浅海区(本身是宽广的陆架海,位于俄罗斯北部的大陆架是世界上最广阔的陆架)。
极地海洋中的生命活动根基是,春季,水面浮游植物开始大量生长。然后是食草浮游动物纷纷前来觅食。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食肉浮游动物,各种各样的甲壳纲动物,以及为数不多的鱼类,主要是极地鳕鱼和北极鳕鱼,拓展了这个食物网。海冰阻挡了百分之几十九的太阳光线,使之无法到达冰下的水域,但同时也使该区域食物网上的生物免受严寒侵袭,它深刻影响了这些生物的进化和成长过程。事实上,如果无视海冰,就无法从生态角度来解释北冰洋。正因为如此,许多海洋学家已把北冰洋视为一处独特景观。需要用特殊视角去审视的景观。
西方生态学的基础,几乎完全是由研究温带地区生态系统的科学家奠定的。北极生态系统剧烈变动的特征,对生态学原初概念的建构没产生任何影响,北极生态系统的一些典型状况,并没有被视作生命成长的正常环境,反而被当作障碍。例如,冰雪起初被视作该环境中暂时的、相对不重要的条件,而不是被视作这一生态系统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然而,正如菲律宾的降雨和阿拉伯沙漠的阳光对当地动物有重大影响,雪对北极动物的生存具有同等重要的影响,这一点已得到证明。雪为一些动物创造了稳固平台,使它们能吃到夏季吃不到的嫩枝。它为觅食种子的鸟类设置了阻碍,迫使它们在秋季南飞,其作用比低温起的作用更大。它为貂和其他类似鼬鼠的动物提供藏身处,使它们遇到食肉动物时能钻到里面挖出长长的通道,并潜伏下来。它为雷鸟提供栖身处,使它在晚上能钻到里面睡觉。它还为捕食者捕捉猎物提供掩体,同时它也可以阻碍捕食者的追捕,使长腿和宽脚的猎物有机会逃跑。旅鼠体型小,冬季它仍可走动,但它的毛的长度不足以保暖,雪可以为它们提供避寒栖身之处。雪在春天可为一些植物创造温室效应,在冬天则使它们免受干冷寒风侵袭。是雪决定了不能迁徙、居住在地面的松鼠只能冬眠,而栖息于地面以上的树鼠在整个冬天都很活跃。
对进化生物学家来说,北极的冬天比夏天更重要。在研究北方环境的生态学家眼里,雪与土壤一样,是环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冰雪阻断了一些动物的食物來源,使另一些动物消耗更多能量,给其他动物提供了避寒栖身之所。
对生态学家而言,冰只不过是雪的一种极端形态。它深刻而又微妙地改变着地貌,影响着动物的生存方式。正如地形起伏和植物性食物的分布对陆地动物的迁移起着决定作用,冰的属性和类型对北极海洋哺乳动物的生存方式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海豹和海象依赖浮冰的漂移被动地到达新的觅食区,并将浮冰作为休息、换毛和生崽平台。浮冰还可以充当临时岛屿,使这些动物免遭逆戟鲸和陆地食肉动物袭击。作为陆地向海的延伸,海冰成了麝牛、北美驯鹿、北极熊和北极狐的迁徙大道。冰山和冰压脊残留的巨大冰块在海湾沿岸地区搁浅,整个冬季都在潮汐中移动,为海象春天之前在新觅食区的生存劈开了充足的无冰水域。11月份,河流完全冻结、河道干枯(上游结冰后,便无水注入河道),有时你可以穿过冰面,下到干枯的河床上来回走动——这是北极熊最喜爱的冬季露宿地之一。
也许冰和极地生命之间最引人注目的联系——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尚无法解释的神秘事件,表现在冬春两季在冰间湖发生的事件。冰间湖既有沿海岸分布的(长而窄的海岸冰间湖),也有出现在外海的(更像湖一样的裂缝冰间湖)。这些无冰水域每年都出现在同样的地方,为一些动物提供了过冬场所,也成为另一些春季向北迁徙动物的集结地。(毫无疑问,无冰水域基本不变的分布,对许多海鸟和海洋哺乳动物迁徙路线的形成起着关键作用。)
冰间湖整个冬天都不会出现坚冰,其原因在于外力的复杂交互作用,这些外力包括盛行风、洋流、潮汐,可能还包括该水域的上升流。冰间湖对海象和髯海豹尤为重要,因它是这些动物的冬季栖息地,但它对环海豹、独角鲸和别卢哈鲸却没那么重要。诸如黑海鸠、绒鸭、长尾鸭、楔尾鸥和象牙鸥等海鸟,也在冰间湖过冬,因而也从中受益,但科学家们尚未解释清楚,这个食物网在这黑暗、酷寒的条件下是如何运作的。
春天,冰间湖呈现出一派繁盛景象。与毗邻的海冰覆盖海域相比,每一年,冰间湖浮游植物繁茂期的开始时间要早两个月,这为迁徙而来的海鸟(暴雪鹱、三趾鸥、海鸽和海鸭)提供了非常有利的生息地。对较早地迁徙回来的独角鲸、弓头鲸和别卢哈鲸来说,冰间湖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它是这些动物的觅食区。
当然,人们考虑冰间湖时,一定会想起独角鲸和别卢哈鲸被困于冰牢中的致命情景,想起海冰正常冻结模式的突然变化,后者会使成千上万早到或换毛的海鸟遭殃。(1964年春,10万只王绒鸭被冻结在波弗特海,这个数字约占当地种群数量的十分之一。)然而,面对大灾难,一种强烈失落感会使人们忽视这样一个事实:死亡是北方生态系统同有的,海冰年复一年地形成只不过凸显了死亡想象。
秋天的一个下午,我的一位鸟类学家朋友在阿拉斯加北海岸界限湾(DemarcationBav)附近的平格克拉里克(Pingokmlik)统计迁徙鸟类的数量。他也在跟踪观察几个苔原水塘里的三四窝红喉潜鸟和北极潜鸟。潜鸟不能在陆地行走,需要足够开阔的水面起飞。九月初,红喉潜鸟的幼雏还没有成鸟的一半大,海岸一带就接连遭雪飑袭击。几天之内,苔原水塘全部封冻。一天早上,我的朋友从营帐里走出来,看到一只红喉潜鸟和雏鸟在一个水塘中四处游荡,尽力维持一小片无冰水面。另外一只在海上过夜的成鸟,每半小时左右飞来一次,嘴里衔着食物,但它已无法降落,而其他鸟儿却无法起飞。
次日,天气变得很暖和,水塘里的成鸟可以起飞,另一只成鸟也可以衔着为雏鸟准备的食物降落。附近具有相似天气条件的海峡里,还有其他潜鸟在栖息;不久,我那位朋友为天气所迫,搬到了一个更为固定的住所,潜鸟仍然以这种方式在坚持。我的朋友不知道那些雏鸟的命运(成年鸟很可能会抛弃它们)。他记得自己看到的景象是,那些来自海上的成年鸟儿在坚强地飞来飞去。在视线中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成为黑点,消失在雪飑中。即使时运不佳,潜鸟还那么坚定。不愧是一种成功的动物。
三
有一年夏天,我在加拿大政府的极地大陆架营地度过了一段时间,该营地位于康沃利斯岛的雷索卢特,这儿是北极科学研究的集结待命区。在几周的时间里,我有机会和许多科学家交谈——包括考古学家、生物学家、地质学家、鸟类学家。但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晚上,我与退休地理学家莫里斯·海科克谈论绘画。我遇到他时,他已80多岁。他作为地质学家,曾长期为加拿大政府效力,职业生涯很成功;他还在渥太华交响乐团吹法国号吹了多年。他偶尔与加拿大风景画家A,Y,杰克逊一起旅行,两人在加拿大西北地区做地质学考察,并一同画画。
一天下午,我和海科克一起步行到巴罗海峡边沿,去观看远方的萨默塞特岛的模糊幻象,这一海市景象出现在海平面上方。看上去非常壮观。(爱斯基摩人把海市称作Puikartuq,意为“浮出水面”。)我们还一起仔细查看一个图勒人营地遗迹。他向我讲述了他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在北极的数次经历,当时,人们旅行乘坐狗拉雪橇。他特别描述了他其中的一次旅行:春光明媚,他乘着雪橇,一英里一英里地穿越平滑的海岸冰: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他说,他在那种超然状态中感到如此平静,脑海中积存的不少问题顿时迎刃而解。他讲述这一经历的语气,酷似一个人回忆自己陷入爱河时的语气。他虽已接近其丰富而本真的生命的最后时刻,当时的表情看起来却无比可爱。
那天傍晚,我坐在他在营地的房间里。他躺在床上,一只胳膊放在前额上,另一只手里握着几支画笔——他正要去清洗当天使用的画笔上的颜料。他试图用语言来表达自己对这片土地的敬慕。他回忆起自己在大峡谷作画时,站在峡谷的南部边缘,感到无论如何也无法描绘出宽宽峡谷两岸之间的空气。
他谈了描绘空气的困难,又说自己喜欢在康沃利斯岛作画,因为他喜欢清淡,该岛布满了冰碛,几乎没有植物生长。“这是一片色调简洁的土地。”他说。他手中的几支画笔拢在一起转动时发出咔嗒声。他默默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这片土地的色调比正午天空的颜色还要淡。”
我在聆听时,感觉到傍晚的阳光从窗玻璃透过来,照着我的头的一侧。房间充满了红红的阳光,宛如爱德华·霍珀一幅画中空荡的夏日卧室。我能看得到,海科克回忆自己丰富的阅历时,其炯炯有神的眼睛是多么明亮:他的双手大而粗糙;那天早晨他在一小片桦木胶合板上所作的画光泽明亮。我专心致志地听他说话,尽管我们两个很长时间都在沉默。他追忆起自己和杰克逊一起在大奴湖附近的苔原作画的日子;杰克逊是加拿大激进的风景画流派“七人团”的成员之一,这些风景画家因其地道的加拿大风格在二十世纪第二个十年曾享誉一时。他还谈到,为什么人们会像他二人那样外出作画。那是人与土地的对话——他解释说。
不知不觉已到深夜。最后他去清洗画笔,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浮想联翩。假如我也是个画家,我也会为这里充足而淡雅的光线着迷。一日24小时你都有可能选择的理想色彩;都有理想流线——寥廓的大草原天空配以清晰的沙漠景深,才能产生这样的线条:都有适宜画画的清澈空气。冰和水把光反射到悬崖下面,反射进其他应出现阴影的地方,反射回天空——这就使空中异常亮丽。在特定时段,这一片土地会有抛光钻石般的分解光线的效应。
奇怪的是,这种显而易见又让人释怀的美,在十九世纪欧洲风景画家的北极画作中却没有体现出来。当时,几乎所有北极画作的题材都是英国的北极探险,主题也惊人地一致——一个受上帝保佑的国家,与一片暗藏危险的土地上的种种敌对因素抗争。他们描绘出的北极是一个没有文明的地方,一头欲吞噬道德和事业心的野兽。在最著名的北极画作中,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的《极地之海》(1824),描绘了一只被挤压碎的探险船(早期素描中稱之为“希望”号)散落在巨大的重叠式浮冰中;威廉姆·布拉德福德的《北极夏日,穿越梅尔维尔湾浮冰》(1871),描绘了一艘远景中的三桅杆船,尽管沐浴在光中,却朝着前景中有云影的海冰驶来。船上载着另一艘船船桅上的十字架残骸:埃德文·兰西尔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描绘了两只雄壮的北极熊,正撕扯着另一艘被海冰挤压碎的船只的残骸。
美国十九世纪风景画的外光派画家很少受北极景观影响。但是更能启迪其绘画风格的是北极,而不是欧洲绘画传统。外光派画家追寻抚慰性的、静谧的光线,他们在新英格兰海岸的一些地方找到了这种光线,马萨诸塞州的普罗温斯敦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艺术评论家约翰·拉塞尔论及我国内战后的社会氛围,并把这种光线称作“弥复之光”。我想到这些新英格兰画作,是因为其中描绘的具有外光派特征的光线在北极司空见惯。在来往于雷索卢特的旅途中,尤其在午夜时分,我看到的景色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菲茨·休·莱恩这样的外光派画家的作品。一天晚上,在德文岛的维拉角,我发现,琼斯海峡的海水乌黑而无光泽,犹如焦土一般,而漂浮在上面的冰山却格外明亮,我的眼光无法在其表面停留。另一次,在埃勒夫·灵内斯岛的西海岸,我觉得,无反差而带气息的光线的源头好像是空气,而不是太阳:在这空气中我只看到长而静谧的线条:光秃的海滨与黑色的海水相接,海水又与天空空洞的蓝色相接。还有一次,在班克斯岛,凌晨两点钟,我看到一群麝牛在强光中穿过长满青草的缓坡,空气像是刚刚被夏日的雨水洗刷过一样明亮。近景中,颗颗闪闪发光的紫色马先蒿和白色水杨梅历历在目。那景象就像新英格兰画作中描绘的一样:“眼前的一切都很祥和。”
与海科克谈话的那个晚上,在写关于光线的笔记时。我偶然想到一个罪犯回忆其孤寂的监禁生活经历的文字。他说,自己见过的唯一光线是紧闭双眼时“突然出现的清晰亮光”。他身处黑暗之中,就“像浸泡在墨汁里,”而那亮光就“像燃放的烟花”。他写道,“我的眼睛渴望光,渴望色彩……”没有那种渴望,你无法观赏西方绘画,更不用说外光派的画作。我认为,西方文明向往亮光就像向往神赐、向往安详或向往上帝一样。
张建国 河南渑池人,郑州大学英美文学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研究英美自然散文和科学散文。2009年至2010年在美国内华达大学(里诺校区)英语系做访问学者,师从斯洛维克教授、布兰奇教授、格罗特费尔蒂教授等国际著名生态批评家,研修生态批评与英美自然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