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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面对世间无解的恶

2018-05-14陈思呈

美文 2018年5期
关键词:亚斯克里斯蒂安安东

陈思呈

一连几天,一部名叫《更好的世界》的丹麦影片一直在脑中盘踞,片中提及的一个问题:如何面对恶?

片中小男孩伊莱亚斯的父亲安东是一个医生,经常在非洲行医,度假才回到丹麦来。在这一次度假中,他们遇到一个很蛮横的修车工,因为几个孩子之间的小摩擦,修车工走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了安东一个大耳光。

安东没有还手,伊莱亚斯看着自己父亲被人这样打了个大耳光,心里当然难过,但更让他难过的是他的朋友克里斯蒂安。克里斯蒂安当时也在场,他是一个刚失去母亲的男孩,对自己的父亲有一股难言的怨恨。克里斯蒂安对世界的理解与伊莱亚斯不同,他无法忍受这尖锐的不公平与屈辱。于是他想方设法搞来了那个修车工的工作地址,交给了伊莱亚斯的父亲安东。安东想了想,便带着伊莱亚斯和克里斯蒂安,来到修车工的车间找他,他对那个修车工说:“我并不怕你,但孩子们看到了你打我,他们很生气,所以找到你工作的地方。我想你当着孩子们的面给我们一个解释。”那个修车工哈哈大笑地说,解释,哈哈。他举起手来,又给了安东一个大耳光。

这是一种毫无根据的恶,它的立场几乎谈不上为自己获益,纯粹是一种没有理由的张狂。但是安东还是没有回手,他在小男孩们震惊和愤怒的眼神中退出车间,然后告诉那三个小男孩,你们看,没事的,我并不怕他,我没有失去什么,但如果我回手,我就成了和他一样的傻瓜,是他输了,我没有输。

克里斯蒂安完全不能理解,他叫起来:“不,他根本不认为自己输了!”影片在这里淡过,安东没有多做解释。事实上,我七岁的儿子看到这里,也与克里斯蒂安一样激动和愤怒,他实在看不出在这样直观的屈辱中,安东的退让有什么说服力。

孩子认为公平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我试图说服他:如果狗咬了你一口,你为了公平起见,也去咬狗一口,那么你岂不变成了狗?所以,正确比公平更重要。

但是,我很快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存在严重的问题。首先,什么叫正确?正确往往是立场的问题,站在狗的立场,狗就是正确的。第二,正确真的比公平更重要么?报复的本能难道不正确么?何况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与他谈正确,已经是太不正确了。

我知道这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我们每个人都会面对各种无解的恶,比如我在老家医院时经常遇到有人在非吸烟区抽烟,劝阻不但无效,还会被对方用阴鸷的眼神威胁。而如果是孩子的世界,各种恶则更加密集。他们会有不加掩饰的势利,会热衷于集体排斥某一个人.他们因为天真而更恶。在《更好的世界》中.小男孩伊莱亚斯就因为自己是瑞典人的身份而一直受到一群同学的欺负——据说丹麦是全欧洲最排外的国家——他们的欺负带着娱乐的成分,什么也不为,就只为了看到一个人像耗子一样四处逃窜的可怜劲。这就是很多人会遇到的恶,与安东所受的那一个耳光性质相同:它的严重程度绝对构不成动用司法.但又足以损害你的生活。

怎么办呢?安东的处理是主动从这个恶的链条中退出来。他的行为不能治愈恶,但对于这个链条本身算得上是一种纠正,几乎堪称善行。当然在这里,最需要厘清的是善行和懦弱的界线。善良看起来与懦弱长得太像了。电影中,安东不是懦弱之人,后面的剧情给了交代。实质上,真正的善非但不是懦弱,相反,比报复更需要勇气。

论述为善的意义很困难。《孟子》中有一个令人迷惑的故事,舜受到了弟弟象的几次欺凌、暗算,最后一次,象把他推到陷阱里,唱着歌回到家,回到家里赫然看到不知被谁救回的舜正坐着弹琴。象很慌乱,但舜只是慈爱地说,象啊,哥正需要你帮忙打理家业呢。孟子说,舜当然知道象要杀他,但他是“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你看,这比安东的选择更加无底线。首先舜凭借什么逃离象的杀害,其次舜的宽容所凭借的又是什么?对于这个故事,李敬泽如此解读:“善不会向你应许任何现世的利益,善不是一个有关获取的故事,而是关于舍弃,善之艰难,尽在于此。这是人类普遍的痛苦和困惑,孔和孟都未能给出有力的解答。”

李敬泽的感慨自然也不能作为解答。圣人孔孟也说不出为什么要坚持善,凭什么要坚持善,因为这本身就不是一个“有好处”的事情。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基本放弃说服孩子。但是有一次,我注意到他们的一类冲突。

那是在他们期待的某次外出之前,两个孩子因为抢要一个水壶,一个先动手打了另一个。另一个马上还手,还手又引起对方再还手。这个时候大人有很多办法可以劝阻,但我觉得由大人干预剧情可能于教育无益,我想让他们看到最坏的结果:于是这两个不懂舍弃的人使剧情进入循环,这就是战争的链条。最后翻脸,这场外出也被取消。

虽然孩子的这类战争完全谈不上善恶,但它起码能以孩子的形式说明,以牙还牙绝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以牙还牙从情绪上讲比 较解气,但同时把自己搭进去了,等于被对方所挟制。

生活中,我们遇到的大恶毕竟很少,但会遇到不惮于用最大恶意去揣测别人的人。

这种情况在年轻时遇到的多一些。年轻时会遇到不得不打交道的,但又对我怀有敌意的人——走神被解读为傲慢,坦率被解读为炫耀,友善被解读为讨好,于是,我为此飞快地怒不可遏,而且习惯性地,一见到对方,就调整成一个同样敌意的频道,在每句无关紧要的对话中寻找可以反攻之处。我像一只辛劳的跳蚤,在与之每场言语交锋中愈战愈勇,不为人知地累成一团。

某次福至心灵,忽然意识到,我这是替对方给自己补刀吧?因为我把自己降到与对方一样的阴暗中,我损害了自己的心智。如果万一在这样的斗气中,这类思维方式也慢慢变成我的习惯,那么,我的损失岂不是更加巨大?为什么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呢?就好像,别人认为你是一个坏人,你干脆就做了一个坏人?在以牙还牙的回击里,你搭进了自己。

对,“把自己搭进去”,这就是恶对自己最大的伤害。坚持善意也许没有好处,但却能避免这种坏处。如果安东回击,给那个粗鲁的修车工来一个大耳光,他们很可能扭成一团,最后一拐一瘸两败俱伤地回家。但这之后,还面临另外两个恶果:第一,安东的孩子将认为回击是唯一办法;第二,他必须不断地更强、更壮,因为他不能保证每次都赢,但他更强、更壮、更厉害之后,还是有人比他更强、更壮、更厉害,他还是随时会被打。

很久以前,看到吉田兼好的《徒然草》中的一段话,它说到有几种朋友不可交,前几种我忘了,都是在我们比较正常的思维中,最后一种很有趣,是“身体强壮、从来不生病的人”。这个说法因为特别,所以令我记到现在。我想,吉田兼好何有此论,原因是,过于强壮从不生病的人没有体会过无解的挫败感,他们往往会非常信奉弱肉强食的生物规律,他们把力量奉为圭臬。

弱肉强食虽然是人类本能,但本能也不是全部。按这规律,弱者没有生路,弱者可以去死。如果这是唯一规律,人类便一直在进化中,那么我们每一天都拥有一个比昨天更强更好的世界。但事实上我们有没有拥有一个更强更好的世界?大家对此很迟疑。

不过,我也绝不认为退让是面对恶的唯一办法。对于恶本身,退让不能治愈它,更可能纵容它,激化它。我的朋友与我同时看了这部电影,她和我儿子一样,倾向性也在那个孩子身上,她认为惩治纳粹行为就是电影中小男孩处罚修车工的行为的放大。她说不能因为害怕恶行会循环就放弃惩治恶行,因为即使放棄,恶行仍旧会循环,就像壁虎的尾巴,断了又会长出来。

简单地说,认怂既可能把事情敷衍过去,也可能令对方变本加厉,情况千变万化,随时有异。所以,面对恶,绝没有最好的办法或者唯一的答案。我赞成赵的说法,是生存这件事让人类变恶,坏念头和坏行为都有复制性,恶不可能消除。我只是从自保的角度,提出自我消耗较小的一种思路。它是自保,但它对于恶的消除本身并没有任何作用。事实上,也不能指望能像消毒那样去消除恶,因为那样之后完全不存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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