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 匠
2018-05-14王向阳
文/王向阳
中国乡村正在经历巨变,传统中国里的人情与手工,以及由此产生的缓慢而诗意的生活方式,如同远去的风景逐渐模糊。王向阳20世纪60年代出生于一户木匠世家,一直供职于传媒界,面对社会巨变,他拿笔记下那渐渐消逝的一幕幕图景。他笔下的匠人,有着令人赞叹的手艺、执着坚韧的匠心,他们走在乡间小道,风雨兼程,且歌且行。让我们一起循着他笔下手艺人的足迹,回望那一段段故事。
每一个行当,都有自己的祖师爷。传说篾匠的祖师爷叫泰山师,曾经向鲁班师学木匠,不够专心,偷偷跑到竹林里练习劈篾编织。鲁班师嫌他不长进,把他辞退了。后来,泰山师干脆学篾匠,搞竹编,打笠帽。鲁班师建造凉亭,天晴开工,下雨停工,很是不便。自从戴上泰山师打的笠帽以后,无论晴雨,都可建造。鲁班师这才知道泰山师的好处,说了一句“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郑宅西店村的郑兴庭才13岁,就跟着师傅到浙江於潜(今浙江省临安市於潜镇)学篾匠。到了第二年,因为力气小,他还不会剖篾,故意在手指上砍了一刀。师傅无奈,只得帮他剖篾。他在编地垫的时候,转角处总是凑不拢,被师傅打了一个耳光,才肯教他技巧。有时候去迟了,东家问他吃过没有,只好说吃过了。否则,东家给他烧饭,耽搁时间,只有半天的工钱。每过15天,郑兴庭要帮师傅到镇上去买一次煤油。十三四岁的小孩儿,实在苦不过,曾经想一个人偷偷逃回浦江,又怕回家要挨骂,只好作罢。挨三年,师傅付给他爹20块银圆,作为工钱。为此,他奶奶还骂他爹:“你这个黑心的,这么小就把儿子弄开去!”
有的篾匠子承父业,照样受苦。1936年,前吴村的吴金生才10岁,就跟爹爹学篾匠。第一天,他到东家,扫好地,搬好凳子,无事可做,站在一旁。爹爹看他闲站,一时火起,随手把锯子打过来,砸在他的头部,血流满面。东家用烟丝帮他止血,没看医生。晚上回家,他哭了,他娘就骂他爹狠心。苦归苦,第二天他还是跟着爹爹去做东家生活。这一做就是78年,直到88岁高龄。
1973年正月十五,礼张和祥山头村的初中生张珠生来到寺前湖山村,拜一个65岁的老篾匠为师。当晚,他住在师傅家。第二天一早起床,他发现床上散落着一分、两分硬币,大约有一角钱,而他只有爹给他的五元钱,没有零钱。他跑去找师傅,师傅问他:“是不是你自己的?”“是不是人家丢的?”他一一否认,捡起硬币,放在桌上,烧火打水去了。事后,才知这是师傅在考验他。
最初的一个礼拜,张珠生待在师傅家里,白天蹲在地上补地垫,晚上膝盖钻心疼痛。第二天,他忍着疼痛,继续补地垫。师傅跟他说,熬过半月,就不痛了。后来,师傅带他出门做工,教他做人的规矩“口稳手稳,天下走尽”,东家有东西不看,有话不听;吃饭的时候,先捧碗,再拿筷,人要坐直;东家的菜,只能夹面前的一碗,不能伸手夹远处的,平时不能吃肉,到活儿干完后才能吃一片。
有一天,师傅叫张珠生先吃晚饭。他一看是切面,桌上还有一碗肉,就夹了一片。第二天早上,师哥拷问他:“有没有偷吃肉?”他矢口否认。师哥劝他说实话,他承认了。当天晚上,师傅用篾尺打了他一顿,还罚他把所有的工具磨一遍。做完活儿,张珠生到师傅家去割草籽,接受变相惩罚。
师傅还有一条规矩,学手艺期间,张珠生中途不能回家。这对一个15岁的孩子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煎熬。到了年底,师傅本该付给他20元工钱,扣除送给他的一双扎箕及伤风感冒的医药费,只剩下13块钱。从此,他再也不愿回到师傅身边。
俗话说“廿年媳妇廿年婆,再过廿年做太婆”,从徒弟熬成师傅以后,有的篾匠忘了自己当年所受的苦楚,打骂徒弟;也有的师傅不打不骂,循循善诱。
花桥里黄宅村的篾匠陈顺伙做徒弟的时候,有一天补菜篮底,需要用24样篾片,怎么也做不起来。师傅看了,给他吃了一个“爆栗子”,在众人面前破口大骂:“昨天刚刚教过,今天又忘记了,你是饭桶啊!”此事对他刺激很大,印象很深。后来,陈顺伙做了师傅,先后带过四个徒弟,认为越是做不起的时候,越是人多的场面,越是不能打骂徒弟。
花桥大头湾村有个老篾匠,叫周美兴,人称美兴师。他11岁开始学手艺,师傅叫他一天到晚蹲在地垫上补洞,补好一个,像青蛙一样跳到前面,再补一个,为此有两句形容小篾匠补地垫的顺口溜:“身高没有工具长,从小离开爷和娘。蹲下身子补地垫,跳跶跳跶田鸡样。”美兴师从小爱看戏和唱戏,戏班演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生活做到哪里。最长的一次,他一连看了35夜戏。“裁缝篾匠,门口等天亮”,篾匠的职业习惯就是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常走夜路,黑灯瞎火,心里发虚。尤其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冷坞,晚上常有野兽出没,更加令人胆战心惊。自从学会唱戏之后,美兴师走夜路就不害怕了,因为他边走边唱,唱腔解除了寂寞,驱走了害怕,还锻炼了身体。
到了70岁,美兴师不做篾匠了,闲暇常与一班老伙计唱唱戏。这时,他的儿子周子清已经成为浙江婺剧团的当家小生,以演《断桥》里的许仙而远近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