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之海（上）

川端康成是1968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的《雪国》《古都》、《千只鹤》，他的《伊豆的舞女》《睡美人》……这些小说无非是一些小制作，没有广大的境界，更没有深邃的思想，主要是没有崇高的人类情感，没有爱，也就不可能创造出人类情感的新结构。199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代表作有《个人的体验》和《万延元年的足球队》。我比较喜爱后者，祖辈的造反传说与后辈的行为奇妙类似重合，给予现实注入神话特质——这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普遍特征。《个人的体验》中主角鸟的行为历程，他与情人的关系，他的逃避与返回，所有的这一切行为没有什么崇高可言。他由想逃避掉對于一个脑残孩子的抚养责任，到回心转意，肩负起一个父亲应尽的职责——这样的小说主体似乎是一个小学生、中学生的思维模式，显得简单而幼稚。当然，作者把脑残后代作为核战争的恶魔阴影，脑残后代其实是二战后整个日本的未来的象征，孩子的父亲鸟肩负起了战争遗留给他的灾难，负重前行，这样理解的话，这部小说不是没有一定的价值。这是父亲对于变形了的儿子的情感结构吗？似乎还能挂上边儿。我联想到了卡夫卡的《变形记》。卡夫卡是以变形者的角度来叙述的，类似于变形者的自述，而在大江健三郎的《个人的体验》里，把变形者隐去，把变形者的父亲作为主角，从他的视角进行结构与叙事。设想卡夫卡《变形记》里的父亲发现儿子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了甲虫之后，他承担起了抚养照顾儿子的责任……这样的话，《变形记》也就变成《个人的体验》了。大江健三郎虽然有他个人的生活真实体验，确实有一个生下来“变形”了的孩子，然而这样的生活并不能点燃他小说创作的小油灯，我想他一定是在卡夫卡的小说的启发下对于自己的生活进行观照，这才有了《个人的体验》的结果。大江健三郎绝对不会接受我所对他的小说起因的分析，但他只要承认创作这部长篇之前阅读或者听说过卡夫卡的《变形记》就行了。意识到的影响与没有感觉到的影响都是影响，这是每一个后辈作家面对前辈作家的不可更改的宿命。村上春树的小说与大江健三郎和川端康成的小说还要低几个档次，读了《挪威的森林》你就会明白他为什么畅销走红了。这些日本作家的前辈作家，太宰治的《斜阳》，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图》，还是有必要一读的。《斜阳》浓厚的末日气氛，令人窒息。《地狱图》中的画家奢望豢养他的贵族烧一个人给他看，以便他更好地把地狱里的悲惨情景形诸笔墨。贵族设计好一切，一辆如画的木头车，花轿一样的盛彩装饰，它轰轰烈烈地燃烧出熊熊火焰，火焰从地面直达天际。画家发现车中被烧的是他的亲生女儿，她由于屡屡违背贵族主人的驱使就被降低为了火的燃料。画家父亲认出了他的女儿，可强忍痛苦，完成了画作。《地狱图》得到了不朽，可画家父女的生命再也不会有了。芥川龙之介开创的这样的难题在后来的小说中屡屡再现。

我差点忘记了三岛由纪夫。他的《忧国》对于切腹自杀的雕刻式的描述，把对于完美肉体的切割与性爱过程的融合，造成的濒死一般的阅读体验，给我留下的记忆难忘。《金阁寺》的象征结构有形而上的意味。日本天皇制度变成了金阁寺这样的梦中景象，对于小说中少年的压迫与心灵精神挤压是难以言说的。少年只有反抗，却只是扭曲畸形的反抗，把反抗变成了邪恶的力，强加到了更为弱小的对象身上。这与这个岛上民族的心理趋向是一致的。安部公房的《砂中的女人》明显受到卡夫卡小说的影响，把它与博尔赫斯的《不死的人》对比研究，会发现更多相似的成份。

不管怎么说，怎样分析，日本小说都不够崇高，阴冷、残酷，缺乏的是爱的光照，不可能产生《悲惨世界》《白鲸》这样崇高伟大的小说，在日本作家中，也实在挑选不出能够进入那十六七位世界级作家行列的人选。《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也进入不了那样的行列。据考证这部小说是人类最早的长篇小说，作于1001年—1008年之间。紫式部原名叫藤式部。式部是官称。这部长篇小说从内容看，从人物的情感结构来看，算是人类情感旧结构的一个典型。我推测中国的《金瓶梅》和《红楼梦》无疑是在这部小说的影响下产生的。虽然在《金瓶梅》和《红楼梦》的写作年代，还没有《源氏物语》的译本，但是作者总该听说过日本的这部长篇故事吧。毕竟在它们面世之前，人家的小说已经在人间流传了好几百年了。光源氏这位皇子的一生，妻妾成群。他与父亲的妃子相爱，并有了孩子。这个孩子被他的同父异母哥哥朱雀帝立为太子。把光源氏这个人物及他所做的事情移出皇宫，放置到民间去，这个人物就会变成西门庆，日本的《源氏物语》也就演变成了中国的《金瓶梅》，这一脉相承到清朝，就自然派生出了《红楼梦》。德田秋声的《缩影》、岛崎藤村的《破戒》、二叶亭四迷的《浮云》、永井荷风的《地狱之花》、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心》《门》、谷畸润一郎的《细雪》……继承与延续的是紫式部的精髓，也就不会在人类文学的大格局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我推测日本文学的小格局大概与这个民族所生存的环境有极大的关系。一方天地造一方人，也就决定他们的精神思想与文学。

法国情感结构小说的发端应该说是拉法耶特夫人的《克莱芙王妃》。读这部也就10万多字的小说，前前后后延续了有半个多月，读了两遍，第一遍比较粗疏，第二遍就细致多了。读后又放了十多天吧，想到再不就这部小说写出自己的感受和心得，就会忘了许多东西，想写的时候，就还得再次温习浏览，恐怕还是吃力不讨好的。这个夜晚才刚刚十点多几分，七点钟吃的饭，睡得早也不好，就把这篇文章完成了吧。有好多天没有触摸键盘了，这就像吸毒抽烟一样，是有瘾的。既然是瘾，就会有快感。闲话还是少说吧。

我的生活总是与爱琴海老兄纠缠不清，阅读也是如此。我说读了《克莱芙王妃》，才明白法国情感结构小说的发展脉络和走向，到了20世纪出现《追忆似水年华》这样的小说是自然发展的结果，是小说历史的必然。后者写了马塞尔这个年轻人的绝望忌妒，对阿尔贝蒂娜的爱的嫉妒，而早在17世纪，拉法耶特夫人的《克莱芙王妃》就已经把人间爱的嫉妒写到了巅峰状态了。克莱芙亲王因为嫉妒而亡，病逝前还怕妻子与她爱的内穆尔公爵结合，算是遗言吧，在他死后，夏德寡妇（克莱芙王妃）进了修道院，绝了人间欲望，使爱她的内穆尔公爵陷进了地狱深渊。

拉法耶特夫人生于1634后，殁于1693年，寿命不足一个甲子，除了这部较长的小说，还有几部中篇小说。《1688和1689年法国宫廷回忆录》应该也是一部相当细腻的情感杰作，没有见到其译本，也就没有幸运阅读。我说的情感结构小说，跟文学史上说的心理小说是一回事。《克莱芙王妃》之后，有普莱服神甫的《玛侬·莱斯戈》，贝纳丹·德·圣比埃尔的《保尔与维吉妮》，贡当斯的《阿尔道夫》，斯丹达尔的《卡斯特罗修道院女院长》，梅里美的《卡门》，巴尔扎克的《苏镇舞会》，我觉得直到雨果的《悲惨世界》，情感结构小说到达了巅峰。之后出现的此类小说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下坡路上的事物了，不会高起来了。这里我要解释的是，我所说的情感结构小说与文学史上所说的心理小说还有差异的，像《悲惨世界》并不排斥心理小说的优点，但也不被它所限定，不再那么娇小。我对雨果的小说有过相当大篇幅的分析，这儿也就不多此一举了。

莫里亚克的《给麻风病人的吻》无疑是对《克莱芙王妃》的继承和发展，尽管构造极其相似乃尔，但还是变出了新意，这就是创造，应该褒奖才是。把这两部小说放到一起，是因为我对它们的核心特别欣赏：王妃把她内心爱上了德·内穆尔公爵这样的隐秘告诉了她的丈夫克莱芙亲王。这位丈夫多么希望她把这事一直隐瞒下去，至死也不要如此坦诚相告。妻子爱上了另外一个男性，爱她的丈夫同样不放弃对她的爱，这就得与死神拥抱了。人的嫉妒心理源于私有，性爱是私有的极端形式，人类几乎是根本不可能克服的。要么放弃，要么死亡，既然不放弃，还要活下去，没有这样一条路！《给麻风病人的吻》中富家少爷让·佩罗埃尔是个丑陋的男子，一朵花一样美丽的姑娘诺埃米其父母贪图富家金钱，把女儿嫁给了让。但她根本就不爱他，他明白之后，就常常到他的患了肺痨的好朋友那儿去，直到染上世纪不治之症，达到了他自杀的愿望。让在患了重疴之后，希望早点死去，使诺埃米解脱。他死前发现给他治病的年轻医生爱上了他的妻子，深陷嫉恨深渊之中。他死后，其妻子并没有答应帅气的医生的求婚……这与克莱芙王妃的命运简直如出一辙。

这部小说尽管长度有限，但人物众多，一开始就大量介绍法国宫廷人物，人物关系穿插复杂……这些倒对主要人物克莱芙王妃、亲王和德·内穆尔公爵的情感心理结构没有多大影响，我还想把那些次要人物来个梳理，也算是我对后来读者的一个奉献吧。

进行人物梳理之后，才发现这部小说还有一个重要的结构：进行性时间故事。法国与英国和西班牙的战争，法国通过朗蒂战役攻占了皮埃蒙特，把英国逐出了法国，但与西班牙在圣康坦一役中却惨败了，于是两国慢慢有了讲和的意向。通过秘密接触，通过了讲和的条件：停战的条件是和亲：王储先生成亲的时候，享有亡夫遗产的洛林公爵夫人已经开始建议和谈，自此就常常进行秘密协商。阿图瓦的赛尔康被选定为会晤地点。洛林红衣主教，蒙莫朗西王室总管和圣—安德烈三人代表国君出席。阿尔伯伯爵、奥朗热亲王代表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洛林公爵与公爵夫人充作调停人。主要条款是法国伊丽莎白公主与西班牙王子唐·卡洛斯成亲，还有国王之妹与萨瓦先生的婚事。但后来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要自己娶法国公主，老牛吃嫩草，抢了自己的儿媳妇。

下来就是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和大臣们到法国边境迎娶法国国王亨利二世的女儿伊丽莎白公主；法国宫廷方面准备公主出嫁的婚礼仪式，忙得不可开交。小说中情感结构的主角内穆尔公爵、克莱芙亲王和王妃都在随着法国宫廷婚礼这台巨大的机器运转。一方面是法国国王对西班牙国王的老牛吃嫩草行为的妥协，一方面是克莱芙王妃爱上了内穆尔公爵并对丈夫交了心，明说了这一切，像向神父讲了精神世界的爱欲那样；大国家的和亲婚事与小家庭的爱情纠结同时登上舞台。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刻不容缓地走向其命运的终点。法国国王为何在擂台赛上不听所有人的劝阻，甚至是他的妹夫萨瓦公爵的劝阻，非要与他的战将蒙哥梅尔公爵进行长矛比武，结果重伤了眼睛，不治身亡。星相学家曾有预言：

法国国王，亨利二世，星相学家预言他将在决斗中被害；

吉斯先生，星相学家预言他将被人从背后杀死；

德斯卡尔先生，星相学家预言他将被战马踏破头颅。

这是小说家拉法耶特夫人的安排。其实么，我想这里面有深刻的原因：法国国王被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愚弄了，一个老家伙娶了他的女儿，本来是要嫁给这个老家伙的儿子的。可见正当年华的法国国王亨利二世内心有多么深重的耻辱与痛苦。他是选择了自杀，以这种方式，以掩蔽的方式自杀了。或者是以这种方式惩罚了自己的耻辱，这是和平的代价，死他一个人，也就用不着他去发动一次对于西班牙的战争了，也就不会因为战争而致使众多法国儿女战死沙场了。这与克莱芙亲王的重病身亡似乎是出于一个道理，牺牲自身，成全他人。克莱芙亲王不愿去争战，去决斗，杀死对方，他自己就选择了死亡。至此，我才算把这部法国17世纪的心理小说搞明白了，弄透彻了。感谢神灵！

你看看，这一家倒霉吧！法国国王这一家正在嫁女儿伊丽莎白公主，公主的父亲却凶死了，也叫横死。喜事变成了丧事，红事变成了白事。正在进行的喜事中还得为国王办丧事，这个乱啊，都搅和到一起来了。同时进行吧。公主远嫁西班牙，王储亲王接班为国王，王后升为王太后，储后升为王后。曾经是王太后的亲信的沙特尔主教代理被疏远，洛林红衣主教成了王太后的绝对精神主宰。王室总管受到新国王的冷落。洛林红衣主教掌管了财权。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了吉斯公爵。前国王的情妇（也是前前国王的情妇）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被逐出了宫廷。纳瓦尔王侯领伊丽莎白公主赴西班牙，并在公主出发之前先行。克莱芙亲王给伊丽莎白公主领路的任务被取消了。新国王在兰斯举行了加冕仪式。内穆尔公爵与克莱芙亲王都参加了。克莱芙王妃又到乡下库洛米埃去避开一切尘嚣，尤其是怕与内穆尔见面，不能自制。内穆尔公爵在兰斯参加完新国王的加冕礼，从新王后的女儿马蒂格夫人那儿听说克莱芙王妃在库洛米埃的情形后，第二天一早就找了个借口，向新国王辞行，说他回巴黎去。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克莱芙亲王注意到了，他怕自己跟踪内穆尔会出新的问题，就派他信任的仆从去。在靠近目的地的一片树林边，内穆尔停下不走了。跟踪者知道他是要等天黑了才继续前行，就越过村庄，在一条必经之路边的树林里等候。果然，天黑后不久，他就听到了有人走路的声音。内穆尔来了。随后跟踪者继续跟进。通向库洛米埃的栅栏特别高，里面还有树篱，但内穆尔还是翻进去了。应该有一架木头梯子吧。这是《红与黑》中于连使用过的道具，后者晚于前者至少有二百年，是学习前者的结果。内穆尔进入花园，接近克莱芙王妃居住的屋子，透过落地窗看见了他的梦中情人。他欣赏她的美。只是无声地有距离地欣赏，让眼睛享尽福气。这样的事情延续了两个夜晚。设想在这里，跟踪者替主子做主，在内穆尔公爵爬出高高的栅栏时，把他就地用剑刺死了，然后回去向主子交差。这简直成了惊天大案！跟踪者把内穆尔拖进密林，用镐挖了一个深坑，把他埋了。从此，内穆尔公爵就从世上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仆人回去后对克莱芙亲王报告说内穆尔回了巴黎，根本就没有到库洛米埃去。时间一久，亲王猜测出了内穆尔失踪的原因，经过巧妙与仆人交谈，证实了他的推测。他不能让仆人去顶罪，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个秘密，更不能告诉他的妻子。深深的内疚导致他患了重病，快死前才把谜底揭示给了妻子。妻子在丈夫死后进了修道院。——这样改写一下也许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也就会有了别开生面。巴尔扎克的《朗热公爵夫人》明显受到了这部小说的启发。法国情感结构小说从拉法耶特夫人一路成长而来，到了雨果的《悲惨世界》及他的其他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笑面人》，这种浪漫传奇达到了一个制高点，后来的纪德、莫里亚克都未能超越。法国的心理情感结构小说过于繁荣丰茂，以至到了20世纪，法国小说家力图独辟蹊径，文学流派众生，实验小说如林，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存在主义、表现主义、荒诞派戏剧、新小说派小说、新寓言派小说、新历史主义小说，这都是意图对于前人的超越，结果是小说国百花齐放，万川奔流，拓宽了小说的世界。

作者简介：寇挥，男，陕西淳化人。西安医学院驻校作家。长篇小说《想象一个部落的湮灭》《北京传说》分別获得首届柳青文学奖新人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中篇小说《马车》获陕西省首届年度文学奖。鲁迅文学院第三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有小说选《灵魂自述》（新势力丛书）。著有《日晷》《朝代》《虎日》《大记忆》《枯泉山地》《血墨》等十部长篇小说。在国内各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近百篇。中篇小说《长翅膀的无腿士兵》入选《1999年最佳中短篇小说》，短篇小说《黑夜孤魂》入选《21世纪小说选2002年短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