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知识分子”到“国家干部”
2018-05-12关自义
一、父亲抽大烟,被定了个“城市贫民”
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伪满洲国”垮台,苏联红军进城,双城这个小县城,又面临着一场变革。
小学校虽然还开着,但是我们家已经穷得吃不上饭了,哪里还有钱供我们读书?所以我只读了三年半小学,弟弟只读了两年半小学,就不能读书了。祖母为此伤心落泪,父亲却无动于衷,好像他的这两个儿子与他无关,问都不问一句,他的兴奋点都在抽大烟上。家里再没有一点儿值钱的东西可卖,他就死皮赖脸地向亲戚朋友借,后来经常跟着这个混一口烟抽,跟着那个混一口饭吃,几天几夜不回家。二祖母曾经对我和弟弟说:“幸亏你们哥俩儿是男孩不是女孩,如果是女孩,你爸爸也会将你们两个卖掉,换大烟抽的。”
这时的我虚岁十二,弟弟虚岁十岁。二姑为了混口饭吃,到二姑祖母家住。家里只剩下祖母、我和弟弟三人。家里穷到什么程度?说出来人们都不相信。租人家的两间小房子,一铺土炕,因为没钱买不起炕席,炕面上糊上一层旧纸。时间长了,纸一破,就露出土炕面,凸凹不平。炕上只有一床破线毯做被面、旧白布做被里的被子,祖孙三人合着盖。厨房灶上一口锅,一个木制破锅盖,一个切菜墩子,一把菜刀,黑泥巴烧的两个瓦盆和几个饭碗,几双筷子。冬天穿的是空心棉袄、棉裤,就是没有衬衣衬裤可穿,脱了棉衣就光着身子了。春季天暖,棉衣穿不住了,就把棉花掏出来,棉衣改成夹衣穿,冬天的时候再把棉花塞进去,又当棉衣穿。
吃的就更可怜了,过去有句老话,形容穷人是“家无隔夜粮”,我家就是这样。那时双城名义上是国民党的政权,使用东北流通券,一千元钱只能买一斤苞米面。而我家多数时间是没有钱的,祖母就从一个山东小贩手里赊了二斤苞米面,做成大饼子,剩下的刷刷盆,熬成粥。吃了早饭,没有做晚饭的粮食,就只好饿一顿。赊了人家的苞米面,给不上钱,人家不愿意,再去赊就不好张口了。为了我们兄弟两个不受饥饿之苦,祖母找些伪满时期配给的破旧更生布,絮上一些旧棉花,做成棉裤,拿到市场上,卖给那些出苦力的穷人,换几个小钱,还上欠款,再买点粮食度日。可是家里的旧更生布、旧棉花也没有多少,做了两条,就再也没有办法了。
饿得难受,我和弟弟就到外祖母家里混饭吃。当时外祖母家,家境还比较富裕,虽然外祖父和大舅都已经去世,但农村还有几十垧的土地出租,城里的家中,前后院面积大,种菜,全家都参加劳动,吃饭、穿衣还是没有问题的。由于父亲抽大烟,把家弄得精光,很是被人瞧不起,所以母亲死后,父亲很少去外婆家,现在更没脸见人。祖母也不好意思向亲家求借,再说借了也还不起,所以祖母也没法开口。我和弟弟是姥姥家的外孙子,家里吃不上饭,自然就跑到姥姥家里去。姥姥一见到我们兄弟两个面黄肌瘦的,一脸菜色,就心疼的直掉眼泪,常常留下我们兄弟两个住两天,吃两天饱饭。
姥姥四十多岁守寡,寄希望于大舅王国章,没想到大舅二十岁出头也病故了,留下年轻的大舅妈和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遗腹子。老舅王振江当时才十五六岁,就担起养家的重担。种菜、磨苞米面、摊煎饼卖。姥姥、舅舅心疼我们,但大舅妈心胸狭窄,与母亲生前又不和。见到我们不理不睬的,看到我们吃饭,就用白眼珠翻我们,常用“外甥是姥姥家的狗,吃完就走”这些话敲打我们。姥姥怕引起家庭不和,也不愿和她争执。一见到两个外孙,就想起她的女儿——我们的母亲,心里的难过是十分明显的。我雖然年纪小,还是能看明白人的脸色的,大舅妈说的每一句难听的话,都使我吃的这口饭难以下咽。
父亲不管我们,祖母无力抚养我们,到亲戚家混饭遭白眼,上街乞讨又感到丢人,为生活所迫,虚岁十三的我,就想法去赚钱了。
年纪小,又没有本钱,能干点什么呢?逛市场时,发现卖香烟可以赚钱,向老舅借了点钱,刚刚够买一条二十盒的香烟。在小木匣上系根绳子,挂在脖子上,赶早市去叫卖。由于品种单一,很不好卖,而且卖一盒也挣不了几个钱,就没有再干下去。接着又想卖葵花子,起早到南山里,从农民手中买十斤葵花子,回来让祖母帮着炒熟,从邻居家借了一个笸箩、一条方凳、一杆小秤,到十字街头的繁华地点叫卖。城里当时有闲钱的人很少,就是这样一种廉价的小食品,买的人也不多,有来买的,一次多半只买二两。如果遇到一个人,一次能买半斤,我就感到很高兴了。十斤瓜子,卖一天到晚,能挣东北流通券八千元,四千元用来买四斤粮食,另外四千元用来买烧柴(苞米秆或者是高粱秆)。闹好了,这一天不挨饿,如果一天卖不出去多少,或者赶上坏天气,挣不来钱,那就只好挨饿了。
有一天,从外祖母家回来,看到西大街一家服装店的窗户上,贴了一张纸条“本店招学徒”,我进去问:“掌柜的,您看我行不行?”掌柜的打量了我一会儿说:“行。”问了我的家庭情况,告诉我和家里大人说一声,就可以来了。我回家告诉了祖母,她说:“也好,学点手艺,将来也算是个出路。”于是,我就进了这家服装店。掌柜的让我和另外两个工人师傅住在一起,早晨起来倒两个屋里的尿盆,然后和他前妻生的女儿一起抬水,回来帮老板娘烧火做饭。吃完早饭后,再和他的女儿一起送“外件活”。午饭后,帮助师傅点炭火,装熨斗。没事时,可以看师傅怎样干活,练练使用缝纫机。头次离家住在外面,很想祖母,夜晚常常偷着掉泪。过了两天,我看“外件活”多半是钉纽扣、锁扣眼之类的小活,心想祖母也会干,何不送回家去,让她也赚几个钱。这样每次送活取活时,还可以看到祖母。没想到祖母说,干这样的活,也挣不了几个钱,啥事也不顶。她不想干,我只好失望地离开了家。
在这个服装店干到第十三天,掌柜的对我说:“看你这小孩子挺老实,你回家和大人说,找个铺保,就正式在这里学徒吧!”原来这十三天是考验我,试用。早就听说:“学徒学徒,三年为奴”的这句话,找个铺保倒是容易,但定了合同,就等于写了卖身契。三年之内,只管吃住,再给几个理发钱,一分工资不发,等于白给老板干活。如果不满三年要走,还要包赔老板的伙食费。这样苛刻的条件,我怎么能干?这三年,我自己可以填饱肚子,我祖母和弟弟怎么办?于是我从这家服装店辞了出来。当时听到我老姨说:“这小子没有出息,找了活不干了。”其实她们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和想法。
这年夏天,听邻居说,哈尔滨的香瓜很贵,如果从双城买香瓜到哈尔滨去卖,容易赚钱。于是我借了一条麻袋,从早市买了五十个香瓜,背到双城堡火车站,买票上了火车。到滨江站下车一看,哈尔滨人买香瓜用秤称,而我的香瓜按个卖,没有人买,把我急得够呛。这时有一个小贩要全买去,我盘算了一下,他给我的钱刚够本钱,加上我的往返火车费。为了不耽误回家,一咬牙全卖给了他,算我瞎费力气,白跑一趟。
1947年,苏联红军已撤回国,国民党的军队没有进来,共产党来了。共产党发动农民斗地主,实行土地改革,双城城里没有土地可分,但是要划阶级、定成分,以当地解放前三年的经济状况为依据。我父亲抽大烟,倒让他抽出理来了。当地解放前三年,即我家穷的比真正的穷人还穷,所以,给我父亲定了个“城市贫民”的成分,可以说是捡了个“大便宜”。后来我们常以此开玩笑自嘲,如果父亲不抽大烟,既经营商店,又有土地,岂不是成了资本家兼大地主?我们岂不都成了地主和资本家的狗崽子?抽大烟是坏事,但是从另一方面讲,又成了一件“好事”。
二、当了居民组长
土改以后,城里建设新政权,成立了街坊委员会,下分若干个居民小组。我们这个居民组有三十户人家,识字的人不多,我父亲被选上当了组长。但不久,街坊委员会发现他抽大烟,就不让他当了,可是又找不到识字的人,于是就让我当了这个居民组长。
我虚岁十五,还是个小孩子,但个头高,比较稳重,有点少年老成的味道,所以人们没有拿我当小孩子对待。居民组长还真有不少事干:陪街坊委员会公安员查夜;开会,发动群众搞“拥军优属”;进行户口登记;给来客人的人家开介绍信,到派出所登记等等。但我毕竟还是个孩子,也做出过让人可乐的事情。我这个居民组里有个人,叫凌宝玉,二十七八岁,没有正当职业,听人说他以前当过小偷,所以登记户口的时候,他的职业一栏,我就给写上了“小偷”二字。户口发下去,他来找我,问我:怎么能写他是“小偷”?凭什么说他是“小偷”?我说:你说你不是,就给你改过来呗!当时就将他户口上的“小偷”二字抹掉,他也就没再说什么,将户口拿走了。
当了一年多的居民组长,还真锻炼了我的组织能力。但是居民组长不挣钱,也没有津贴,吃饭还得靠自己。双城当时有个军鞋厂,专给解放军做布鞋,俗称“撒鞋”或者“傻鞋”,非常结实耐穿。当年的东北民主联军,无论当官的、还是当兵的,都穿这种鞋。军鞋厂的任务重,活干不过来,就将鞋底儿发给厂外的居民来纳,叫做“外件儿”,给的工资不高,纳一双鞋底儿给一万元东北币。我接了这个活,但因为年纪小,力气也小,起早贪黑,一天也纳不成一双鞋底儿。特别是冬季,天黑的早,家里穷,装不起电灯,只能在油灯下干活,所以挣的钱仍然不够一家三口买柴、买米,吃饱肚子。
同院有个叫刘敬文的中年人,他是长春解放后,回到双城家里的。说来也巧,正是我到哈尔滨卖香瓜的那次,从哈尔滨站买火车票回家,他排在我的身后,听我说家住双城,就向我打听西南隅的博学胡同四号。他家原住哈尔滨,后搬到的双城,还没回来过。。我说太巧了,我就在这个院里住,于是把他领回家。一路交谈,他看我年纪虽幼却很懂事,对我一个劲地夸奖。到家以后,听说我家生活困难,主动提出让我去沈阳的一家私人淀粉厂打工,挣钱可以多一点。我虽然愿意去,但又惦记着祖母和弟弟,看著家里的贫困处境,咬牙决定还是去。因为从来没出过远门,祖母不放心,却又无可奈何。
我背着一条小破被子,就上路了。祖母流着眼泪,送我一程又一程。我心里也酸酸的,一再叮嘱祖母不要惦记我,劝她回家,不要再送我。祖母恋恋不舍地停下脚步,一直望到我的身影消失,我也是一步几回头,向祖母挥手告别。
来到沈阳这家工厂,我做了苦力。每天和另外一个成年人一起,从粮食垛子上往下拽麻袋,拆了口之后再将粮食倒出来。每个麻袋一百八十斤,一天要拆几百袋,因为年幼力小,一天下来累得筋疲力尽。
工厂的伙食饭是一天三顿高粱米干饭,做得很硬,吃下去极难消化,早、晚是咸菜下饭,中午给一碗炖茄子,两个人吃。和我吃一碗菜的那个人,吃的很快,还没等我吃几口,他已经把菜吃光了。
到了夜晚,我想祖母和弟弟,想着他们会不会因为没有饭吃饿死了?想起祖母一生,年轻守寡,老年却落得个饥寒贫穷,还要拉扯我和弟弟两个没娘的孩子,吃尽了苦头。她常常说:“过这样的日子,真不如早点死了好。”不想活了,却又割舍不下我和弟弟。每逢我外出回家的时候,不见祖母的身影,总要先跑到邻院的水井旁看看,担心祖母想不开自杀,嘴里不住声的喊:“奶奶!奶奶!”直到把祖母找到才算放心。
这次去沈阳,离开家已经二十多天了,真不知道她老人家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好不容易盼到工厂发工资,扣掉伙食费,剩下旧东北币三十万元。我算了一下,去掉来往火车费,还剩十万元。向工厂辞工,回家!我恨不得一步迈到家,早点见到祖母。
回家以后,我也不能闲着,除了继续纳鞋底儿,碰到别的活能多挣点钱,我也要干。双城北门外,有一处部队的甜菜地。秋末冬初,甜菜从地里起出来,要把梗、叶都削掉。部队的人自己干不过来,招用小工,每天给东北币两万元,比纳鞋底儿收入要高一些。于是我和同院的刘大娘,每人带一把菜刀,一大早就赶到这里削甜菜。
秋风袭来,在大地里干活,又冷又饿。中午部队供应一顿高粱米干饭,多吃了两碗。天黑收工走到十字街头,看到弟弟的瓜子儿还没卖完,就站在那里帮着卖瓜子儿。九点多钟回到家里,祖母忙着给我们热苞米■子粥。我和弟弟饿急了,不让祖母点火,一人吃了两碗凉粥。这下坏了,半夜十二点钟,我肚子疼的不得了,浑身冒冷汗,把祖母吓坏了。她说可能是从北门外乱葬岗子坟前路过,冲着鬼了。于是烧了两张纸,还用水瓢装了一碗水饭,嘴里念叨着:“不要缠着我孙子,送你出去!”结果,“鬼”是送出去了,病却留在了我的身上。实际上是得了急性胃炎,从此坐下了病根。急性胃炎变成了慢性胃炎,又变成十二指肠球部溃疡,整整折磨了我二十多年。直到四十三岁,做了胃切除大手术,才算告一段落。
没有别的活路的时候,还得纳鞋底儿。为了能在夜间多干点活,跑到胡同口一家“上鞋铺”(许多人家做鞋,自己做好了鞋帮、鞋底儿,再送到这里组装在一起,能少花几个钱),借人家的电灯照亮。上鞋铺的老头姓许,只有一条腿,拄着一根拐杖走路,人称他许大拐,我叫他许大爷。他见我家困难,欣然同意,并且说这回晚间有人和他做伴唠嗑,他不寂寞了。
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一天还是纳不出一双鞋底儿,挣的这点钱,仍不能填饱一家人的肚子。这时同院的刘大娘,听说双城的“袼褙”厂招临时工,就带我一起去应聘。
三、脱产到厂工会,由工人变成了干部
这里是计件工资,打出一张袼褙,给一个工薪分,相当于两千三百元旧东北币。一天打出五张,即可赚得一万一千伍佰元。每天上午拆旧军服,将其变成大小不等的旧布块。下午在木板上,将这些旧布块,用糨糊粘好,每四层为一张,再将其从木板上揭下来,趁着潮湿将它贴到火墙上烘干。这种袼褙,过去几乎家家都做,是做布鞋的一种材料,现代人几乎不用,而且也不容易见到了。
我刚到工厂时,厂长叫李玉珍,本来是个男人,却叫了个女人的名字,是关里来的老八路。他听说我念过书,就教育我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容易有骄傲自满的毛病,要注意别犯教条主义。”我头一次听说“知识分子”、“教条主义”这些名词,根本不懂是什么意思,只好含糊地点头答应着。等我懂了这些名词的含义时,再想想这位老八路的话,才明白,连他自己也不懂。他是个文盲,一个大字也不识,说这些新名词,是来吓唬我这个“知识分子”的。
在袼褙厂的工人中间,我确实是个知识分子。当时四十多个工人,全是文盲。无论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念过书。这个袼褙厂,是双城军鞋厂的一个分厂。1949年11月,总厂通知各车间、分厂,都要排练文艺节目,准备过新年搞汇演。袼褙厂里,根本没有人懂得怎样演节目,不演,对总厂没法交代。正好来了我这么一个知识分子,自然就抓住不放,把这副重担撂在了我身上。
其实我又懂什么呢?我说我不懂,人家以为我谦虚,还有人说我这个知识分子故意拿把。我只好硬着头皮,把任务接下来。小的时候,我的姑姑们来我家玩,她们常唱《天涯歌女》《四季歌》《采槟榔》等歌曲,我也跟着瞎唱,慢慢地也能唱得有模有样了,尽管对歌词的内容还不理解。她们经常唱简谱,我也跟着哼哼,虽然不识谱,但发音还挺准。解放后,部队在双城演节目,如《王勇立功》《姑嫂拥军》等等,我也看过几回,记住了一些曲调,于是就动手编了一些和工厂生产有关的詞,配上我脑子里的曲儿,选了几个年轻的男女工人,教唱了起来。我写的曲调,也是用的“1、2、3、4、5”等音符,但是根本不知道怎样组合,什么小节线、休止符,高、中、低音,我全不会。可是他们更不懂,我能唱,他们就跟着津津有味地学。还真让我这个知识分子把这些工人阶级蒙了一把。厂长看我们练得挺热闹,就说:“过几天请总厂工会主席张发来,用二胡伴奏一下。”我心里有点发毛,就我写的这个曲谱?人家内行也看不明白啊!厂长还关心地问:这些节目要不要用道具啊?我根本不懂什么是道具,又不好意思问,就回答说:“不用!不用!”后来我想,老八路到底有两下子,比我强多了,人家懂得什么是道具。
到了12月15日左右,还没等到节目演出,工厂就召开全厂职工大会,总厂工会主席蔡景春讲话。大意是:军鞋任务削减,袼褙厂撤销;男工人可以到总厂纳鞋底儿,女工人可以到缝纫车间制鞋帮,一切自愿。这样,演节目的话题,自然也就没有人提了。
演不演节目,对我无所谓,原来我也是被赶鸭子上架的。我最关心的是:刚刚稳定的工作,虽然挣钱不多,但总比我做外件好的多。刚干了不到两个月,工厂又撤销了,真让我苦不堪言。好在我在家里纳了几年的鞋底儿,有点基础,进到工厂还是纳鞋底儿,不愁不会干。而且场内的计件工资,比外件价钱高,我决定进军鞋厂。
1950年2月初,春节刚过,我就到了军鞋厂。我和守大门的警卫说:我是袼褙厂的失业工人,总厂让我们到这里纳鞋底儿。警卫告诉我:到街坊开一个证明,然后从工厂找两个保人,才能进厂。他看我岁数不大,问我十几岁了,我留了个心眼,反问他:“多大岁数,工厂才收?”。他说:“十七岁”。我马上回答:“我正好十七岁”。他说:那就行了,你回去开证明吧。其实,到了1950年,我虚岁才刚刚十六岁。街坊委员会的人我熟悉,因为我当过居民组长,和他们常打交道。我对他们说:“开个证明,要写我十七岁,写小了人家不要。”顺利地开出了证明,又来到军鞋厂,找了我一个同学,和我父亲的一个朋友作保人,成了军鞋厂的一名正式工人。
进了工厂,我被分配到三车间纳鞋底儿,一次领了五双半成品,拿到手里一看,我又傻眼了。外件活是工厂已经圈好底边,上好鞋脸的半成品。工厂内的鞋,则要自己圈边、上鞋脸。由于这种军用鞋底儿的半成品,是用一层袼褙打底,用十几层布铺在一起,再用刀切成的,非常松软,需要先用亚麻线绳圈边,并把鞋脸夹在鞋底前端,一起圈成。弄得不好,鞋底儿和鞋脸儿都会歪斜。这算是个有点技术的活,我从来没有干过。但是“没吃过肥猪肉,总见过肥猪走吧”?别的工人都这么干,我也“照猫画虎”地干吧!没想到五双鞋底儿,被我把鞋脸上歪了三双。纳鞋底儿时,我力气小,劲头差,麻绳勒的不紧,纳边缘部分该加针,我用锥子扎眼费劲儿,没给加针。结果纳出来的鞋底儿应该一尺一寸长,我给纳成了一尺二寸长。五双鞋底儿纳完,我去交活,检查员一看就火了:“你是哪个师傅教出来的?怎么把活干成这样?这不成了废品了吗?”。我一听害怕了:成了废品,不但拿不到工资,还要包赔损失,我哪里赔得起啊?我就向他说好话,承认错误,主动要求拿回去返工。他看我态度诚恳,就没让我包赔损失,同意我拿回车间返工,同时又损了我一句:“你整不了,得去请‘刘高手!”意思是找个技术好的,用刀把鞋底尖部割开,重新上脸。我没吭声,把活拿回车间,请同组的一位孙师傅帮助返工。
再去交验,检验员拉长着脸,耷拉着眼皮,将活收下,扔给我五个丙等质量的木牌,让我找记账员去记账。纳鞋底儿分甲、乙、丙三等,丙等的工钱只有甲等的一半。我心里算了一下,这也比干外件价格高,不吃亏,还挺满意的。回到车间和大伙一说,有的工人告诉我:这个检查员姓李,外号李大眼皮,说话难听,态度不好,有很多人恨他!甚至想揍他一顿!我说:“也别怨人家,是我自己没把活干好,人家质检员就是吃这碗饭的,如果不认真负责检查质量,被领导发现就不会再用他了。”一些工人听我这么说也就不说什么了,也有的工人说:你小子还挺会做自我批评的。这是我头一次听说“自我批评”这个词。
我们这个车间有三百多人,每十人一组,共三十个小组。解放初期,工厂领导每天组织工人开学习讨论会,对工人进行政治教育。开会时,每个小组发给一本用白纸装订的笔记本,让小组找出一个人来记录。十个人推来让去,谁也不干,原来多数人都没有念过书,有的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怎么能做记录呢!于是我说:“我也记不好,但是大家都不愿意干,我就试试吧!”。虽然我文化也不高,人家说十句,我只能记一两句,有些还是错别字。但将记录本交上去,车间领导却发现了人才。
我们的车间主任李文芳,只有高小文化,车间支部书记毛文祥,没有读过书,从小被父母送到庙里,当了小和尚。共产党来了,他才还俗进工厂,入党当了支部书记。因为没有文化,干工作感到非常吃力,所以他非常羡慕有文化的人。
工厂实行计件工资,少干活就少挣钱。虽然家里穷,我也是为了吃饭才出来挣钱的,但只要车间里有什么事情找我,从不怕耽误干活少挣钱,放下手里的活就走。全厂共七个车间,每个车间给分了一块黑板,就是用水泥在墙上抹成一个黑板的形状,涂黑以后就当黑板用了。我们车间的这块黑板,毛文祥就让我来写。他有时找点现成的资料让我往上抄,没有材料就让我编点顺口溜,写个表扬稿、批评稿什么的,反应车间里的事。所以我成了这块黑板报的主编、记者、排版、缮写集于一身的人物。
1950年2月进厂,6月份就发展我入了团,8月份当上了车间工会宣传委员,10月份车间工会主席调到“速成工农中学”学习,我又被选为车间工会兼职不脱产的主席。
1950年10月25日,抗美援朝战争爆发。我们工厂属于军需工厂,归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军区后勤部领导,动员上前线入朝参战。我是团员,当然不能落后,积极报名。后来上级又决定,不从军需厂调人了,所以没有去成。上前线是有可能掉脑袋的事,敢报名,说明我不怕死,觉悟高,能这样做的人并不是很多的,所以车间党支部決定发展我入党。一天午休,大家蹲在外面的大木头上吃饭,车间党支部兼职组织委员郭发问我:“喂!关自义,你想不想入党?”“入呗!”“你写个入党申请书交给我”。
1951年1月6日,我被批准为中共候补党员,由于家庭成分好,候补期定为半年。从此,我走上了跟着共产党干革命的道路。2月份,我们厂工会主席蔡景春,调到哈尔滨工作,厂工会专职干部定编四人,缺了一名,新工会主席崔文华提议,我脱产到厂工会工作,当专职劳保委员,使我由工人变成了干部。
作者简介:关自义,男,满族, 1934年生于黑龙江省双城县。政府机关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