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7日，板门店见证历史新瞬间

王泠一

博學多才的鲁迅先生在亚洲很有名望，他肯定不会想到自己的名言有朝一日直接和朝鲜半岛挂上了钩。最美人间四月天，尤其是今年的4月27日;在三八线、在朝鲜半岛停战的第六十五个年头里，南北峰会上的主角文在寅总统和金正恩委员长签署了《板门店宣言》，向三千里江山的八千万同胞和全世界庄严宣告——朝鲜半岛从此不再有战争;南北双方将推动在年内实现由维持多年的停战状态转为永久性的和平状态。对此，中国外交部发言人的衷心祝贺就是鲁迅先生的名言——“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而金正恩委员长则一语双关地说：三八线的水泥障碍隔离栏并不高（只有五厘米），踏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2018年4月27日，朝韩边境板门店，朝鲜领导人金正恩跨过军事分界线后邀请韩国总统文在寅进入朝鲜一侧，再携手共同跨过军事分界线。

离散家属的新期盼

在朝韩军事分界线上有一座“不归桥”。朝鲜战争结束后，两边俘虏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但过桥之后，将永远不允许返回。也就是停战了，许多朝鲜半岛的居民骨肉分离60余载，离散家属团聚活动成为他们与失散家人见面的唯一机会。

作为八零后年轻领导人的金正恩委员长自然没经历朝鲜战争，但他这样表白：“我本来想在平壤与总统先生会面，现在看来在这里会面要更好，在这个象征着对立的场所会面，有很多人对此抱有期待。在来这的途中发现，很多对朝军炮击感到不安的失乡民（老家在朝鲜、因韩国战争而流落韩国的人）、脱北者、延坪岛居民都对今日朝韩首脑会谈寄予厚望。希望能珍惜这次机会，疗愈朝韩的创伤。”

北方金正恩委员长所说的“失乡民”，就是南方领导人和媒体所称的离散家属。青瓦台主人文在寅贵为总统，但三八线停战那年诞生的他本身就是离散家属成员。他的故乡是半岛北方咸镜南道的一个传统村落，据他自己的述说是“文家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那里，村里很多人都是亲戚，几乎可以说就是文家村。这是一个被松树环绕的美丽村庄，因此也被称为松林村。父母和远近亲戚本来和和美美地生活在文家村，但幸福的生活因战争而终止了”。而很多北方家庭在当时的选择都是老人留下，让年轻人远离家乡;文家亦如此，文在寅的祖父母留了下来。

1950年12月，文在寅的父母背着当时还在吃奶的姐姐离开了家乡，搭乘美军舰艇南下，他们被带到南方国土接近终端的巨济岛上一所临时搭建的难民营地，文在寅就是在这个难民营地出生的。文在寅度过了辛酸的童年，他和姐姐、父母后来得到北方祖父母去世的消息，但无法打听到具体时间、自然没见上最后一面。

离散家属，是朝鲜半岛全民族之痛。让他们跨过三八线团聚，是任何南北双方政治人物都无法回避的人道主义安排。离散家属的团聚，不能作为一方要挟对方的工具，也是“六方会谈”中一贯劝和促谈的中国代表团的意见。金大中总统是第一位抵达平壤访问和签署共同宣言的南方首脑，当时的最重要成果之一就是和北方领导人金正日总书记达成了共识——制度性地安排离散家属实现团聚。

2018年4月27日，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与韩国总统文在寅下午会谈结束后，双方签署了《板门店宣言》。根据宣言，朝韩将争取在今年内宣布结束战争状态，实现停和机制转换，双方商定文在寅今秋访问平壤。

卢武铉总统也在平壤与金正日总书记进行过热烈会晤，并签署了第二份共同宣言。那些年，文在寅作为卢武铉总统的团队骨干也在青瓦台工作。这期间，文在寅关于南北关系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就是陪同母亲参加了离散家属的团聚会。那是2004年7月，他和母亲去了金刚山。母亲是大姐，北方家中原本有六个兄弟姐妹;是母亲唯一健在的北方妹妹被电脑抽中了，按规则其南方的亲属北上。所以说，这回金正恩委员长出乎意料拉着文在寅跨一回三八线，是后者第二次踏上北方领土。虽然这是象征性的，但由此离散家属团聚问题重新成为凝聚力工程。

自2000年第一次离散家属会面后，一共举行了20次意义重大、血浓于水的团聚活动。按照十八年来年均举行1.3次团聚活动的频率，迄今共有4500多个南北家庭的22700多名离散家属感受到了团聚的喜悦。但依然是悲剧远比喜剧多！我应邀参加过多次离散家属团聚的观摩活动以及合作课题研究，知道1998年统计时南方的离散家属尚有123万人之多，如今只是一个零头、因为年均去世5万。

关键配角的执行力

板门店签署了南北关系的第三份共同宣言，达成了具体的十三项共识。其中操作性最强的就是民众期盼的第五项——“朝韩将努力解决民族分裂造成的迫切人道问题，举行朝韩红十字会会谈协商离散亲人团聚等问题，今年8月15日将举行离散亲人团聚活动”。这一天即日本投降日，也是半岛南北方共同的光复节。

在一天之内能够达成如此多条款的共识，以及必要的纪念性礼仪活动如植树、记者招待会、庆祝晚宴、欢送仪式等安排，离不开双方团队高效和诚恳的无缝对接。南北双方的高级代表团中，都有一位类似于当年周恩来和基辛格式的关键先生。南方就是韩国国家情报院院长徐熏，北方就是朝鲜劳动党副委员长兼统一战线部部长金英哲大将。这两人各自主管对方情报的侦察，却从对手变成伙伴。

南北双方的高级代表团中，都有—位类似于当年周恩来和基辛格式的关键先生。南方就是韩国国家情报院院长徐熏，北方就是朝鲜劳动党副委员长兼统一战线部部长金英哲大将。

特别是徐熏，他在北方高层中的知名度和欢迎度都很高。徐熏曾在朝鲜半岛能源开发组织（KEDO）任驻朝事务所所长，在朝鲜常驻过两年时间，后来在金大中、卢武铉政府长期负责对朝情报和沟通事务，参与了两次南北首脑会谈前的双方秘密接触及多次韩方部长级高官访朝，对朝核问题及朝方相关人脉及情况非常熟悉。徐熏本来已经赋闲在家，文在寅入主青瓦台之后又三顾茅庐请他出山了。

需要说明的是：现在的读者已经不清楚KEDO了，我参加过该组织的多次研讨活动。这其实是金日成晚年朝美之间首次朝核协议的产物。根据这份在日内瓦签署的、多个西方国家见证的、当年也是极为庄严的外交文件，美国等相关国家要给予承诺弃核的朝鲜以能源补偿和人道主义物资援助，朝鲜也一度停止了核开发活动多年。KEDO于1995年成立，秘书处即总部设在纽约。当时的目标是要为朝鲜建立两座轻型反应堆，以照顾朝鲜的能源需求。开发费用上韩国负担70%的成本，日本负担10亿美元，其余由KEDO中包括美国在内的其他成员负责，而美国每年还需负担超过9500万美元的对朝援助的重油开销。一度合作形势是很乐观的，当时的韩国政府也是为了避免“毁灭式统一”，就派徐熏去战略沟通。

一度不断有其他成员也加入朝鲜半岛能源开发组织：1995年澳大利亚、加拿大、新西兰;1996年阿根廷、智利、印度尼西亚;1997年欧盟、波兰;1999年捷克;2000年乌兹别克斯坦。当时，美国是民主党的克林顿政府在运作，国际社会帮助朝鲜和平利用核能的具体时间目标还预定为2003年。但共和党的小布什上台之后，悍然撕毁了日内瓦朝核协议，并宣布朝鲜和伊朗、阿富汗一样是邪恶国家，必须用武力去摧毁平壤等政权、让海牙法庭公开审判朝鲜等邪恶国家的领导人。于是朝鲜在并没有得到除中国之外的实质性国际援助的那些年里，又因能源紧缺导致的农业歉收等经济困难受到了西方主流媒体的百般嘲笑。而在小布什的强烈干预下，KEDO干脆在2003年12月1日宣布停止运转。所以，在我所接触的朝鲜智库高官眼里美国才是无赖国家。此后，朝鲜进行报复性核开发。

2000年6月，韓国总统金大中和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日会晤。

不过，徐熏在北方的那两年，还是受到了礼遇并历练了沟通能力。那时他一直生活在朝鲜东部海岸的一座小城镇中，包括出入餐厅、去海边，以及处理小型交通事故，都必须提前与朝鲜方面提前商量好，而“每一次关于这些小事务的谈判都不轻松”。当他被安排筹划金大中总统与金正日总书记的会面，就有了机会与金正日面对面，最长的一次居然谈了五个多小时。2007年，徐熏再次成为卢武铉总统会见金正日的前期准备团队成员，而彼时的文在寅也在这个团队之中。

2018年3月，徐熏作为韩国特使团成员，赴平壤会见了金正恩。在这之后，徐熏和郑义溶一起赴美国向美国总统特朗普等人通报了此次会见的具体情况。也正是在这次通报中，徐熏向特朗普传递了朝鲜方面希望举行朝美会谈的计划。而早在这之前，徐熏也已经建立了一条韩美情报官员之间的“徐熏一蓬佩奥线路”;就半岛南北峰会的战略格局和美方进行了互信式沟通。甚至，他和金英哲合作，联手安排了时任中央情报局局长的蓬佩奥秘密访问平壤造会了金正恩委员长。这一方面是为金特会铺路，另一方面也就金正恩跨越三八线进行必要的热身。

冰山裂开的一瞬间

从年初的金正恩委员长发出善意和决心的元旦贺词开始，徐熏和金英哲之间的特殊联络就密集起来了，所以南北最高层之间的沟通在战术方面显得积极、快速而有效，给东北亚事务的保守派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感觉。不久，平昌冬奥运实现了朝韩代表团联合入场仪式，统一的朝鲜半岛旗在韩国到处飘扬、金英哲大大方方地出入三八线、冬奥运等重要场合，金与正等做客青瓦台并递交了委员长的亲笔信。而关于李明博时期平安舰爆炸沉默的悬案，徐熏宣布没有证据证明是北方以及金英哲下令哪个部门干的。3月，韩国总理李骆渊还去慰问了平安舰的遇难者遗属并就南北和谈构想进行了说明，即从国民情绪角度化解对北方的敌意。

平昌冬奥运成功举力之后，春天已经不可避免地降临在朝鲜半岛，而春天的降临无须严寒的认同，阳光下软化的只能是冰。积重多年的陈冰，自然不希望春天的暖日来得如此之快。于是，就是在半岛双方公布了有关4月27日南北峰会的具体议程之后，白宫的保守派政客仍然—个劲地强调美国不会放弃“极限施压”政策;安倍政府也跟着起哄，声称朝鲜和谈立场不过是缓兵之计、不可轻信。

然而，由于徐熏和金英哲等双方骨干的出色协调，和解与和谈的势头是那样的不可阻挡。尤其是在金英哲看来，他敬爱的委员长的破冰之旅还需要考虑冰的感受吗？如果说冰还有点用的话，那就摆进庆祝宴会上玉流馆冷面里让文总统尝尝这道平壤名点。这道名点徐熏最熟悉不过了，已故的金大中、卢武铉当年在平壤都品尝过。而当文在寅交口称赞金正恩的这道心意后，玉流馆制式的冷面立刻在韩国的大街小巷里流传开来。以冰克冰，如同以毒攻毒，真是东方智慧的经典！

南北峰会的主要交流环节都实现了直播，显示了非凡的民族和解自信。第三份南北共同宣言的磋商和签署，让国际社会见证了一座巨大冰山被撞开了一道锁不住的裂缝。在板门店南方一侧的“和平之家”，韩联社率先公布了全称为《为促进朝鲜半岛和平、繁荣、统一的板门店宣言》的宣言全文，并以包括中文在内的九种世界主要文字同步进行发布。对此，韩国智库的评论是委员长在极限融入。

那些极限融入的措词，让半岛的八千万同胞热泪盈眶。如“两位首脑怀着尽早终结冷战造成的长期分裂和对峙、勇于开创民族和解与和平繁荣新时代、积极改善和发展韩朝关系的坚定决心，在沉淀着历史的板门店发表如下宣言”;“朝韩将划时代地全面改善并发展双边关系，让民族血脉再相连，提前迎接共同繁荣和自主统一的未来。改善和发展朝韩关系是全民族始终不渝的梦想，也是时代的迫切要求，不容再拖”，等等。这些深情话语的冲击波，让美国鹰派也感到脆弱。

由于朝鲜领导人明确宣布了冻核和无核化意愿，并主动提出于5月开始邀请国际安全专家和媒体，考察丰溪里核武试验场隧道及其废弃工作，不仅使得已经入韩的萨德必须同步销毁、联合军事演习必须降低强度、对朝国际制裁必须尽快调整，就连驻韩美军存在的合法性也失去了前提。美国防长不得不随后在与波兰防长的对话中，承认假如韩国即盟国提出要求、美国得考虑从半岛撤军的战略议题。当然，美国撤军和朝鲜弃核—样不会简单易行，这是最后的斗争、也更现艰难困苦。金委员长显然已经作好了战略博弈的准备，就看特朗普能拿出多少诚意。

而从国际社会的主流反应来看，普遍对板门店宣言表示了祝贺和进一步和解的期待，联合国秘书长以及联合国五常、欧盟、东盟等代表或领导人都给予了积极肯定和高度响应。只有一意孤行、刻意谋求维持对朝制裁、又拿不出新思路而单方面纠缠人质问题的安倍政府找不到北，有在朝鲜半岛事务中被甩出局的感觉

未来可期的京义线

朝鲜半岛上空民族和解的滚滚春雷，让热衷冷战的抱残守缺者惶惶然。第二天即4月28日，美国五大军工财阀的股票纷纷被抛售、累计蒸发102亿美元之多的市值。而安倍在其党内，也被批判为目光短浅，反对党更是指责他的不切实际和盲目跟随特朗普式的仆从外交，更让日本尴尬被置身于半岛事务的“帷帐之外”。

而中国，作为朝鲜半岛负责任的友好邻邦，自朝核问题成为东北亚的外交焦点议题以来，一直致力于降温劝和促谈、反对任何一方单方面地刺激局势对抗升级;在战术上提出了双轨思路，以及“小步走、齐步走、低门槛”的和谈互动方针;在战略上则提出了符合朝鲜半岛两国人民利益的命运共同体学说和一带一路倡议方案。中共十九大之后，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在朝鲜和韩国的领导层，同时得到了高度重视;习主席也先后在四个月内于北京接待了文在寅和金正恩，中方与半岛南北双方的高官和部长级工作会商层面迅即打开格局。同时，智库交流和民间往来也开始升温。就我所在的智库而言，韩方同仁造访的频率自然明显加快。我们的共识是半岛缓和符合中国的战略利益，有助于拔掉一个在家门口随时可能引爆的雷管，当然更符合半岛两国自身的战略诉求和发展观。

如果说朝鲜半岛是一个棋盘的话，打通京义线就是一步战略性的妙棋。此番签署的板门店宣言也强调：为实现民族经济的平衡发展和共同繁荣，首先将采取切实措施连接并升级改造东海线及京义线铁路和公路。

4月27日，朝韩边境板门店，朝鲜领导人金正恩与韩国总统文在寅举行会谈。

正是在中方以及俄罗斯的不懈支持、努力和战略定力的推动下，半岛南北峰会得以如期如愿实现、得以向前看地去夺回“消失的十一年时光”;而在这冷战式或日冷和平的十一年间，不停地呼啸在我们耳边的都是战争选项、先发制人、斩首行动、周边有事、航母逼近、极限施压等美国以及日本的声音，色厉而内荏！

如今，板门店宣言的主要目标早已传播到世界各地。只是令有关各国高端智库感慨的是，蹉跎了十一年的光阴、还是回到了当初六方会谈中国代表团主张的原点。但愿这个原点是个新的起点、能够开启历史的新纪元。包括接下来全球继续瞩目的朝美峰会，光明磊落的中国也将继续提供必要的帮助，如5月2日至3日，中国国务委员兼外长王毅应邀造访平壤、就朝方重大关切交换意见。这些重大关切包括朝美峰会地点、美国取消对朝敌对措施、朝鲜半岛经济开发合作以及融入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等。而关于朝美峰会地点，我认为最合适的选择还是北京或者板門店和平之家。

关于朝鲜半岛经济开发合作以及融入中国一带一路倡议，中国一向持开放态度和促进姿态。同时，中断多年的中、韩、日总理会晤也安排在5月举行。值得指出的是就经济合作战略而言，如果说朝鲜半岛是一个棋盘的话，打通京义线就是一步战略性的妙棋。此番签署的板门店宣言也强调：为实现民族经济的平衡发展和共同繁荣，首先将采取切实措施连接并升级改造东海线及京义线铁路和公路。

京义线原本就是朝鲜半岛上的一条铁路干线，从首尔出发，途经开城、平壤、新安州，以新义州为终点站。若继续沿着铁路越过中朝边境，就可以到达朝鲜经营者熟悉的中国工业大省辽宁的丹东市，甚至可以穿越西伯利亚到达俄罗斯和欧洲。由于半岛南北分治和前几年的摩擦，现时在韩国方面，最远只能到达京畿道西北的都罗山站。29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在和文在寅的首脑热线中，慷慨承诺俄方将提供技术和经济支援，帮助打通目前在军事分界线中断的京义线。而从技术角度看，这条沙俄时代设计的铁路动脉完全可以在俄罗斯的帮助下在年内实现贯通，并进一步提升技术和通行能级。普京还承诺，可以通过贯通后的京义线同时向半岛南北双方提供石油、天然气等能源支持;而北方的煤炭也可自然快速南运、造福同胞。从更开阔的视野来看，贯通京义线将是东北亚共同市场的催化剂。总之，一个以和平与发展为价值取向的朝鲜半岛，是符合国际社会愿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