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传统到新变,从幽婉到豪放
2018-05-09袁志成
摘 要:晚清民国湖湘女词人的创作与时代风会、个人成长经历息息相关。随着晚清进入民国,她们在创作上有一个较为清晰的转变:晚清湖湘女词人抒写传统的闺音闺情至民国跳出闺闱而抒爱国激情,故词风亦由幽婉而豪放。这种历史性转变反映了晚清民国女词人在特定环境中的蜕变,亦可从中窥探晚清民国女性文化心态。
关键词:晚清民国;湖湘女词人;闺情词;爱国词
晚清民国时期是中国古典词体继两宋以来的再次繁荣时期。晚清时期的浙西词派余绪或新兴起的常州词派交织并存,民国时期的旧体词人巧妙地将重声律与比兴寄托结合在一起,在创作上既弥补了常州词派只重理论而轻实践的现象,也在一定程度纠正了浙派末期叫嚣的偏颇。在此过程当中,沈善宝、顾太清、秋瑾、陈家庆等女性词人大胆走出深闺,相伴结社,尝试突破传统的闺愁闺怨的抒写,为晚清民国女性文学的繁荣做出了贡献。晚清民国湖湘女词人众多,据不完全统计,有二十余人,占晚清民国湖湘词人的五分之一,涌现出周翼纯、左又宜、黄婉璚、杨延年、杨庄、张默君、王璊、戴珊、陈家庆、周诒蘩等颇有影响的女词人。本文试图从历史发展的眼光分析晚清民国湖湘女词人及其创作,并深入探讨这种转变背后的原因。
一、晚清湖湘女词人创作
晚清湖湘女词人与同时代女性词人一样,在浙西词派余绪与新兴常州词派的交织选择过程中,她们在创作理路方面更容易接受浙西词派以姜夔、张炎为宗的醇雅清空词风,词作以咏物、怀古等形式抒传统女性的内心:或叹时光流逝,或抒思亲思乡,或自伤自怜等等。
(一)感叹时光流逝、自伤自怜
叹时光流逝、自伤自怜是中国古代女性文学创作的主题之一。中国古代女性多生活在封闭狭隘的空间,受封建男权思想的束缚而养成温顺、自卑、依赖的性格。乔以钢称:“正是由于现实生活对女子的压迫及其渗透于社会意识和妇女教育之中的伦理性、宗法性的严格规范,使女性作者与男作家在从事创作的文化背景方面显示了某种差异。”[1]72-75因此,能够接触到文学创作的古代女性多写身边之情之境,感叹韶华易逝,对自我的感伤怜爱。而作为表达最细腻情感的词体,中国古代女词人更倾向于词中抒一己之幽思。晚清湖湘女词人黄琬璚、唐琬珠、左又宜等词作主题多如是。
黄婉璚(1803—1830),字葆仪,黄本骐女,浏阳欧阳道济继室,宁乡人。自幼聪慧,随其叔黄本骥、沈素生学琴。后英年早逝,其叔黄本骥将所藏古琴悉数为之陪葬。有《茶香阁词》,计三十九首,见道光《三长物斋丛书》三十八卷《红雪词钞附录二》。何绍基题其词,曰:“诗心不在字,琴理不在弦。斯人抱灵根,自其未生前……我持不可读,出门看秋天。欲题风中叶,问彼云上仙。”[2]其词集题词者众多,有何绍基、陈本钦、临桂龙启瑞、湘阴李星沅、上元王锡畴、湘潭张家榘。不惟有男性文人题词,黄婉璚在湖湘女性文人中亦产生一定的影响,题词者中不乏女性文人,如善化罗金淑(湘阴邹子香之配)、湘潭郭润玉(湘阴李石吾之配)等。女性文人独特的敏感,自伤自怜。在黄琬璚词作中,尤显突出。如《忆江南》云:
闲庭悄,小步晚凉生。雨过桐阴天欲霁,偶来花下听流莺,入耳便关情。
闲阶悄,更转漏声澜。瑞脑香销金鸭冷,阑干倚遍静无言,云破露婵娟。
前者以“晚秋”、“秋雨”为意象,后者以“漏声”、“淡云”、“冷月”为意象,以闲庭、闲阶的悄寂无声烘托出词人的孤单凄寂。春去秋来,花谢花开,韶华易逝,由此引发词人无法排遣的愁情与痛苦,亦常常流露于笔端。如《调笑令》云:
春去,春去,无计可留春住。飞来飞去晴霞,千树万树落花。花落,花落,天涯数声残角。
从该词可见其对韶光流逝的无奈。
唐婉珠,與黄琬璚是表亲关系,常相唱酬。其词附《茶香阁遗草》。其词多学黄琬璚咏物词,清新柔婉,抒写闺秀愁怀。如《清平乐·红莲》、《忆江南·秋夜》、《梦江南·秋夜雨》等或咏物,或怀人,以写词人在时光悄然流逝时的感伤自怜。左又宜体弱多病,其《菩萨蛮·自题小影》云:“年时憔悴常扶病,开匳怯见菱花影。相对是耶非,端相还自疑。 带宽衣自旧,天遣愁人瘦。更欲画侬愁,谁为顾虎头。”左氏于词中感叹自己体弱多病,憔悴消瘦而不敢照镜子。甚至看到镜中的自己会产生疑惑。这种自伤自怜情怀跃然字里行间,令人不忍卒读。
(二)思亲思乡,琴瑟相和
中国历代女性文人中不乏与夫琴瑟相和者,如李清照与赵明诚、董小宛与冒辟疆、柳如是与钱谦益、许广平与鲁迅、丁玲与胡也频、萧珊与巴金等皆流芳千古,为后世文人所钦羡。在晚清湖湘词坛,亦有着部分女词人与夫君琴瑟相和,抒思亲思乡之情。刘鉴与曾纪官、左又宜与夏敬观、王璊与夏恒、杨延年与左念康、何桂珍与俞维藩等为晚清湖湘词坛谱写了佳话。
左又宜(1875—1912),字鹿孙,左宗棠孙女,夏敬观室,湘阴人。左又宜是左宗棠孙辈当中的佼佼者,有《缀芬阁词》一卷,民国二年巾箱刊本。朱祖谋题其封面,陈三立有《夏君继室左淑人墓志铭》,绍兴诸宗元序其词。左又宜与夫君夏敬观琴瑟之和,成一时佳话,如左又宜有《虞美人·寄吷庵徐州道上》、《浪淘沙·寄吷庵金陵》、《菩萨蛮·和吷庵春雪》、《渔家傲·戏投吷庵》等等词作。其词学宗向受夏敬观影响,以南宋为宗,尤以白石为甚,如《暗香·除夕庭梅开,置酒花下,以风琴谱白石暗香疏影词,声韵幽美,因与吷庵各和之》。钱仲联《近百年词坛点将录》将左又宜比作地壮星母夜叉孙二娘,并称:“左夫人挺秀湘西,……慢词声韵幽美,能得白石、草窗神理。”[3]709
王璊,字湘梅,嘉庆道光年间湘潭人。攸县贫士夏恒室。夏恒与湘中名士沈道宽、邓显鹤交。工吟咏,与姊王佩、湘潭郭润玉、郭佩兰等唱和。有《印月楼诗词稿》。显鹤《沅湘耆旧集》收其诗二十七首。王氏词幽情单绪,婉约闺怨之情流露字里行间。夏恒赴京赶考,王璊有《暮春》词寄之,其中“怨东君不许花开久”句尤为出色。《蝶恋花·残冬即事》、《虞美人·残冬即事》等词喜宕开一笔,时而眼前,时而天涯;时而现在,时而去年今日,将词人思亲之情跃然纸上。又如《金缕曲·和一卿夫子见寄原韵》:
触目关心事。听秋风、别时私语,窗前频记。独坐心飞千里地,传到音书迢递。似缄得两人离思。幽意闲情难料理,谢檀郎、好语殷勤寄。深夜月、君看未。 清宵不寐知愁味。听小楼、滴残微雨,蕉心同碎。愿不坠芸窗苦志,莫道儒冠非计。抟九万扶摇将至。妾有残书堆旧筠,愧无才、香阁吟秋意。拈韵懒,墨花滞。
一卿夫子,即其夫夏恒。这是词人难得的一首慢词,和其夫夏恒词韵,将词人思亲内心的曲折叙写无遗。
杨延年(1880—1915),女,字玉晖,左念康室,湘乡人。有《椿荫庐词存》一卷,与同名诗存合刊,民国七年铅印本,前有曾刘鉴、况周颐作序。《椿荫庐词存》共四十八首,词作多写夫妻离别怀念之情,如《减字木兰花·怀夫子》、《虞美人·和夫子》、《念奴娇·和夫子题照即次原韵》《摸鱼儿·和夫子京寓寄忆即次原韵》等。如《菩萨蛮·怀夫子京师》云:“闲庭飞尽杨花雪,春归杜宇犹啼血。独倚小阑干,露浓花气寒。 碧云劳盼望,红豆添惆怅。昨夜梦京华,彩毫新著花。”《忆秦娥·离情》云:“风潇潇,旗亭珍重驻兰桡。驻兰桡,芦花如雪,征雁鸣皋。 别离忽,忽怨秋宵。蛾眉敛翠思无聊。思无聊,水天一色,海汐江潮。”曾刘鉴序称:“诗则清新俊逸,深得庾鲍之神,词则美丽闲婉,颇叶凤豹之律。”[4]
何桂珍,同光间人,字梅因,上虞俞维藩室,善化人。有《枸橼轩诗词钞》,与同名诗合刊一册,存词十五阕,多咏秋景、秋物之作,如《眼儿媚·秋思》、《踏莎行·秋月》、《清平乐·秋蝶》、《疏影·秋蝉》、《暗香·秋菊》等等。其词多表现对丈夫的思念,如《长相思·送绍初夫子游粤》曰:“雨潇潇,风潇潇,强把闲愁付酒浇,眉尖愁未消。 千山遥,千水遥,衰草连天魂梦劳,梦中魂欲消。”上阙写相送离别情景,下阙写别后思念之苦。
(三)女性意识的苏醒
嘉道年间,女性文人生活环境虽没有跳出深闺大院,但在创作交游上有了很大突破。她们勇敢地从闺内吟咏到家族唱和,再到闺外结社,如袁枚女弟子诗人群等已突破封建礼教,为现代女性主义的觉醒打下良好的基础。晚清湖湘女词人创作的女性意识苏醒,主要表现在对历史奇女子的反思以及忧时伤乱。
湘潭周诒蘩,字茹馨,湘潭人,元氏县知县张玉夫人,出身于书香文化世家。《静一斋诗草》存诗近四百余首,《静一斋诗馀》存词一百二十八首。周诒蘩词作题材较为特殊,常将笔触及历史上的奇女子,以此寄托复杂的情怀。如《满江红·虞姬》云:
痛隐千秋,分争处、谁为故国?论往事,残民背约,入关先失。玉斗谋成隆准志,楚歌声尽重瞳力。最堪怜,天意屈英雄,真无术。 江东地,难栖息。樽前舞,徒凄恻。记当年神勇,只今空惜。铁甲寒沾豪杰泪,吴钩利送倾城色。叹从容一死纵酬恩,悲何极。
词人对历史女性虞姬为报恩以死殉夫殉情、何等悲凄的反思,流露出对女性生存空间的思考和人文关怀。《闺秀词话》评曰:“诸作均开阖动荡,绝不粘滞,足见功力之深。”[5]1445陈书良称曰:“其词风与诗风相近,清旷高远而很少脂粉气,但抒情写景比较细腻婉曲。”[6]646然而,由于时空的局限,周诒蘩不可能彻底摆脱封建男权思想的影响,故其词作中流露出女性意识苏醒后的空幻感。如《踏莎行·斗蟋蟀》云:
乐土初安,雄心顿起,银盆鼓通夸千里。阵云红处彩旗开,阶前蛙鼓声如此。 露冷雕栏,风侵玉砌,生涯应忆平章第。半闲堂外暮烟迷,输赢谁下兴亡泪?
词中蟋蟀相斗的热闹与露冷风寒凄凉、短暂的输赢与历史兴亡相对,词人对人生、历史产生空幻感。正如其词《十六字令》云:“空,花映清池月在中。繁华梦,今古一轮同。”
晚清湖湘女词人的女性意识苏醒不仅表现在对历史女性的反思,还跳出閨闱关注社会,抒发词人的人文现实关怀。黄琬璚词作中尚有苍劲雄健之作,宛如李清照之《渔家傲》鹤立鸡群,让人耳目一新。《满庭芳·江楼远眺》云:
云拥遥青,山拖残碧,暝色飞上层楼。柳丝摇梦,分绿挂帘钩。何处书传锦字,南来雁,声断苹洲。萧疏甚,烟栖岸树,苍染半江秋。 凝眸。天渺渺,帆摇楚尾,心远吴头。算多少征魂,空载扁舟。怕听湘骚写怨,销不尽,香草风流。苍茫里,愁痕界破,飞起一汀鸥。
是词与其他词采用意象不同。上片用青山、残碧、归雁等意象营造萧疏、空旷之境;下片则以抒情为主,叙写在吴楚大地,因战乱而掩埋多少征魂,从而抒发爱国愁情。“是词颇为苍劲雄健,乍读之下几乎难以相信其出于一柔弱女子之手。”[7]466刘鉴词作抒忧国伤乱之情,表现出浓厚的现实主义情怀。如《满江红·庚子感事》:
风鹤惊心,家书梗,梦魂飞越。深愤憾、顽民悍族,祸延君国。蚕食鲸吞东道尽,狼奔豖突神京兀。最堪伤,宫府半凋残,金瓯缺。 求言诏,几微澈,匡时略,条陈切。叹饷储匮乏,莫舒筹策。革旧维新期后效,卧薪尝胆尊前辙。待从容,再复富强初,恢宏业。
光绪二十六年,中国封建社会因不堪外强凌辱而爆发声势壮大的以“扶清灭洋”为口号的义和团运动,最后八国联军攻下北京城。当时著名词人王鹏运、朱祖谋等皆有词记之。刘鉴是词即以此为背景,以写时事抒报国豪情,有东坡、稼轩之风。
二、民国湖湘女词人创作
民国时期,女性文人已摆脱几千年封建思想的束缚,与男性在各类话语权上能争一席之位。施议对《当代词综》、刘梦芙《二十世纪中华词选》、杨子才《民国五百家词钞》等对民国女词人词作皆有著录。邓红梅、曹辛华等稍有关注,曹辛华认为:“民国女词人呈现出传统与现代并存的特征。具体表现为,学词方式的‘多样化、切磋词学途径的‘多样化、词作传播方式的‘多样化等三个方面。与民国男性词人相比较而言,民国女词人在词学见解与创作主张方面基本上处于‘失声状态,而其创作主旨方面则也有其独特的一面。”[8]390-409具体到民国湖湘女词人创作尚无专论。民国湖湘文坛群星并起,不乏优秀的女性词人,她们的经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词体创作:她们大胆走出闺内吟咏至闺外结社,甚而参与革命活动,故词作主题多以爱国情怀为主,在词风上推崇苏辛。杨庄、张默君、陈家庆乃民国湖湘女词人的佼佼者,颇具代表性。
(一)杨庄词:刚柔并济,婉转中见苍凉
民国女性词人的身份以学生、教师和学者居多,她们有机会接触到以往闺秀未接触的更为广阔的社会,故其填词亦不再囿于闺闱。杨庄是晚清民国湖湘少数能留学国外的女性文人,其以魏晋文学为归,好研佛教玄理,与八指头陀、张登寿并称“姜畲三异”。工诗文词,著有《杨叔姬诗文词录》。杨庄词作如其诗一般,没有儿女缠绵,反而呈现出苍凉悲沉。《醉落魄》《一斛珠·寄兄度京师》等刚柔并济,景中有情,清丽之景寓豪放男儿之气概;词风宛转却含深沉报国之情。如《百字令·和伯兄虎禅师答天畴居士江亭怀旧之作,兼呈畴公》云:
江亭迢递,只前峦葱翠,青青未了。嫩绿鹅黄看不尽,忽忆旧游情调。憩迹湖山,骋怀江海,时日经多少。苍颜犹在,此心曾虽俱老。 自笑漆室衿期,班昭意志,妄扰虚明照。顿觉妙圆清净性,即是六根烦恼。无色无空,即空即色,冷暖凭谁道。人间游戏,荣枯哀乐都好。
清末民初佛教文学盛行,杨庄与其兄杨度皆深受佛教思想影响。杨度《复五妹杨庄函》云:“去年妹寄书云:‘因读兄《楞严偈序》,忽启予心,因知世出世间,无二无别,心生境生,心灭境灭,更无余事。烦恼菩提。在人自取,以心求心,以佛求佛,舍法寻法,头上安头,无有去处。古德棒喝教人,当下承担,义即在此耶?此乃妹之言论,何其明透!时隔两年,又何以忽迷本性,以心求心,以佛求佛,走入此种歧途?兄思其故,尚不可得。”[9]775由此可见杨庄佛学修为之一斑。杨庄佛学思想不自觉地融入其诗词创作,该词透露出词人对生活的佛学感悟。上阙以当前景忆往日情;下阙腾挪跌宕,以自嘲口吻叙写词人之忧国忧民。
(二)张默君词:叙亲情中见深沉恢奇
张默君,原名昭汉,又名宝螭,字漱芳,号涵秋,民国时期著名才女,著有《红树白云山馆词草》。邵瑞彭序曰:“夫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则词不如诗;发摅性情,俯仰治乱,登高临远,流连景物,则诗不如词。……其小令近阳春欧晏,慢词近白石、西麓,举凡北宋伧率之蔽,南宋刻楼之习,靡不揃搣搣且尽,譬之烰丁奏刀音中桑林之舞,沉丘秉羽,气遏郢人之锋。”[10]其词多叙人伦之情,怀乡思亲之作。张默君与其弟翼如情深意笃,常有诗词之赠。《齐天乐·甲子冬月夜渡珠江偕翼如作》、《凤凰台上忆吹萧·中秋怀翼如、汉皋用漱玉韵》、《摊破浣溪沙·丙寅春孟,对案头水仙,怀翼如海上》、《翠楼吟·栖霞看红叶寄怀翼如》、《翠楼吟·白门秋夜闻笛怀翼如西山香云旅社用瞿安韵》、《蓦溪山·乙丑秋怀翼如张垣》、《疏影·乙丑春,徐园探梅闻笛寄怀翼如》、《烛影摇红·壬戌秋,偕雯欣鸿璧雨岩,淑嘉重泛西子湖,并忆翼如海外》等等,情真意切,词风婉转中见深沉。《红树白云词》即自言“中年豪气凭难收”,邵瑞彭以“恢奇”目之。如《菩萨蛮·甲子秣陵冬暮,怀翼如宛平二首》云:
别来憔悴知多少,诗魂瘦入燕山渺。赋就怕登楼,烟波无限愁。 音书千里断,倦抚风云乱。孤雁一声声,幽人那忍闻。
十三年已轻离别,者番何事愁如结。会少总离多,有涯生奈何。 江南春讯早,绿到长干草。红豆夺燕枝,相思知未知。
邵瑞彭称赞张默君:“世有善知识,慎勿以古来闺秀相提并论,庶几可以读默君之词矣。”[10]
(三)陈家庆词:推崇苏辛,女中豪杰
陈家庆(1903—1970),字秀元,号碧湘,湖南宁乡潭树湾人,南社社员。国立东南大学毕业,师事著名词曲学家吴梅。著有《碧湘阁集》,集前题辞者甚众,有林损、黄侃、吴梅、高步瀛等。陈家庆与吕碧城、陈翠娜、丁宁、沈祖棻被誉为民国“五朵金花”。刘梦芙《五四以来词坛点将录》称陈家庆为地阴星母大虫顾大嫂。家庆填词既没有推崇南宋以婉约著称的李清照,也没有推崇晚清著名女词人顾太清,而是颇为推崇苏辛。其论曰:
坡词净洗铅华,不着罗绮,豪情发越,逸趣横生,海雨天风,咄咄逼人,有浩然之后,无做作之态,迥非《花间》耆卿辈所能望其项背者也。至其清俊舒徐,婉约真密,则又何让飞卿端已。他如咏杨花之寄寓感喟,咏雁之摅写哀怨,尤为戛戛独造。要之东坡襟怀散朗,如霁月光风,虽去国离乡,初无于邑侘傺之感,盖得天独厚,性情使然也。稼轩则沉雄早茂,痛快淋漓,有辙可寻,无语不俊,南宋以来,一人而已。以其生当末宋,独具奇才,一腔忠愤无由发泄,故所作悲歌慷慨,抑郁无聊而又磊落孤高,能具英雄本色,遂于唐宋诸大家外,别树旗帜,维时学者,追风入丽,沿波得奇,其衣被词人,功匪浅鲜。是为由北开南,为词家之转境。……平心而论,词至苏辛发扬蹈厉,壁垒一变,托体之高,殆无与伦比。苏固超凡入圣,得其大者,为北宋之冠。辛亦体祖风骚,得其高者,为南渡之宗。[11]
家庆在分析南、北宋词风特点的基础上,各取东坡、稼轩,推崇备至。至于后人学苏辛词,家庆亦称难得其精髓,应当具苏辛之心胸,始可学之。家庆对苏辛词的推崇为其词学创作上的独具一格奠定了坚实基础。
陈家庆的词作主要分三个阶段“年青时之作,吟声清切;国难时之作,激昂悲壮;晚年侘傺之作,寄慨无端”[12]228。家庆词集中,尤以其国难之作,激昂慷慨,犹巾帼英雄,不输苏辛。如《水龙吟·题刘子庚师〈噙椒室填词图〉》、《摸鱼子·哭刘子庚师》、《如此江山·辽吉失陷和澄宇》、《扬州慢·过闸北》、《菩萨蛮·重闻战讯作》等词情真切、悲壮。如《如此江山·辽吉失陷和澄宇》:
西风容易惊秋老,愁怀那堪如许。胡马嘶风,岛夷入犯,断送关河无数。辽阳片土。正豖突蛇奔,哀音难诉。月黑天高,夜阑应有鬼私语。 中宵但闻歌舞,叹隔江自昔,尽多商女。帐下美人,刀头壮士,别有幽情欢绪。英雄甚处,看塞北烽烟,江南笳鼓。不信终军,请缨空有路。
1932年,东北沦陷,全国上下一片哗然,抗日声浪此起彼伏。作为新时期的解放女性,家庆以旧体诗词为武器,抒写了一首首强烈的抗日音符。是词即作于辽吉失陷之时,词人义愤填膺,一气呵成。施议对曰:“性爱乐府,曾受业于李審言、吴梅门下。治词于北宋好苏、李(易安),南宋好辛、姜,于清喜陈维崧、张惠言、蒋春霖诸家。所作长短句传诵一时。词风清俊渊雅,有时寄慨无端,别具高格。”[13]1054
三、晚清民国湖湘女词人创作转变的原因
晚清民国湖湘女词人创作上由闺内吟咏闺愁闺怨到闺外结社抒爱国救国存亡之怀,在词学风格上由宗李清照的婉转与白石的清空到推崇苏辛的豪放深沉,造成此种转变的根本原因有二:由晚清至民国,时代世道翻天覆地的变化是词体创作的间接背景;个体的生活经历是词体创作的直接源泉。
由晚清至民国,女性文人的地位有了质的改变。晚清时期的女性内言不出,过着依赖于男性的家庭琐事生活。像袁枚率众女弟子游玩采风,尽管成绩斐然,多受封建保守主义者章学诚的评击:“近有无耻妄人,以风流自命,蛊惑女士,大率以优伶杂剧所演才子佳人惑人。大江以南,名门大家闺阁,多为所诱;征诗刻稿,标谤声名,无复男女之嫌,殆忘其身之雌矣。此等闺娃,妇学不修,岂有真才可取。而为邪人播弄,浸成风俗,人心世道,大可忧也。”[14]98即使咸同年间齐聚京师的贵族妇女结秋红吟社,抒发的仍然是闺愁闺怨,较少将笔触伸及广阔社会。而至民国以后,新文化运动的兴起为妇女解放带来了契机。此时的女性文人涌现,如秋瑾、丁宁、陈翠娜、沈祖棻、唐英群、汤国梨、徐自华、徐蕴华等新式女性文人,或积极参加革命活动,或涌跃加入妇女解放运动,或极力宣传五四新思想等等。其中著名的资产阶级社团南社社员中不乏众多女性,她们在与男性结社的同时,不仅扩大视野,也转变了女性文学创作风气。拙作《从闺内吟咏到闺外结社——中国古代女性文学的突围之路》称:“中国古代女性文人在封建男权社会对‘闺音的重重设定之下走着一条让人意想不到且困难重重的突围之路,由传统的闺内吟咏到家族群体甚至走向闺外结社。在创作上,古代女性亦因此由抒写压抑而走向自然,融入风云激荡的时代潮流,逐渐突破了封建正统文坛对闺音的种种不合理设定与束缚,进而追求与男性文学平等的话语权。”[15]68-73
民国时期湖湘女词人创作转变的原因与女词人自身经历息息相关。近现代湖湘文化积极探索,“心忧天下,敢为天下先”的精神亦成为湖湘女性文人走出闺闱的内在动力。民国湖湘女词人张默君、陈家庆等首先不以文名,而以其参与革命、参与妇女活动闻名。张默君是民国时期著名的妇女活动家,率先反对裹足,面对别人的俚词中伤,以《天足吟》回敬之。其云:“悲悯人天动百神,看从苦海起沉沦。秉彝毕竟同攸好,还尔庄严自在身。”光绪三十二年,加入同盟会,与秋瑾、赵声等一起闹革命。民国七年,张默君只身赴美,入哥伦比亚大学教育系深造。回国后先后担任中国教育改进社女子教育组组长及交际主任、中央政治会议上海分地教育委员兼杭州市教育局长、南京考试院考选委员会专门委员。任专门委员之时,有诗云:“天开文运此堂堂,玉尺还凭玉手量。青眼高歌迈前古,独怜崇嘏作男装。”一生著作甚丰,有《中国政治与民生哲学》、《宪政评论》、《中国文学源流与历代书法之演进》、《默君诗存》、《百华草堂诗》、《玉尺楼诗》、《正气呼天集》等著。陈家庆出生革命家庭。她共有五姊妹,属家中老小。大哥是赫赫有名的革命战士,政坛极富盛名的陈家鼎,创办并由他主编的革命刊物《洞庭波》、《汉帜》名震一时。他一直忠心拥戴追随着孙中山,直到孙中山逝世,遂退出政坛。黄兴赠诗“古人却向书中见,男子要为天下奇”,说的就是陈家鼎戎马一生。在大哥陈家鼎的带领引导下,二哥陈家鼐(字寿元)、大姐陈家英(字定元)、二姐陈家杰(字治元)、以及陈家庆自己,五姊妹皆是同盟会的成员,是国民革命忠实的拥护者。大哥还喜好风雅诗文,他率领众弟妹参加柳亚子之南社,因此南社丛刻留下了他们不朽的华章。杨庄出生于军人家庭,其兄杨度随王闿运学经史、帝王之学,从而成为清末民初传奇的政治人物。杨钧,杨庄之兄,字重子,号白心,自号五里先生,早年与兄同投王闿运门下,后东渡日本与蔡松坡、陈师曾等交好,回国后著书立说,授徒讲学。
结语
晚清民国湖湘女词人及其创作无论是在晚清民国湖湘词坛,还是在近现代湖湘女性文学研究,亦或是在深入了解近现代湖湘女性文化心态方面皆有着重要的意义。晚清民国湖湘女词人及其词作是晚清民国湖湘词坛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晚清民国地域词学的重要板块,湖湘词坛涌现出张祖同、王闿运、陈锐、程颂万、易顺鼎、易顺豫、章士钊、苏鹏等时人称颂的名家。而在晚清民国湖湘词人当中,女性词人为数不少,约占五分之一,她们不仅在数量上成为该时期湖湘词坛的结构板块,而且在词作创作方面,晚清湖湘女词人的温柔婉转与王闿运等湘中六家词人的花间词风相互映衬,民国湖湘女词人的豪雅深沉与章士钊等人的苏辛词风遥相呼应。晚清民国湖湘女词人及其词作还是近现代湖湘女性文学研究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近现代湖湘女性文学兴盛,叶紫、丁玲、白薇、陈衡哲、袁昌英、谢冰莹等女作家嗤声海内外。朱小平《二十世纪湖南女性文学发展史》、《现代湖南女性文学史》系统介绍了湖南女作家的作品,并分析其内容与艺术特色。遗憾的是,既然朱小平以现代湖南女性文学史为题,却没有收录民国湖湘女词人及其创作,颇有不完整之感。因此,晚清民国湖湘女词人及其创作理应成为近现代湖湘女性文学研究的重要内容。同时,词是词人心灵的窗户,可以述说诗之所不能言之特有情怀。严迪昌先生也曾指出:“词是心灵或情思的运载体之一,而其固有的特性,又每能相当沉微地托起心底的涟漪或者狂澜。判断一个历史阶段词的整体成就,最重要的当是检视心态表现的力度和广深度。”[16]故透过晚清民国湖湘女词人及其创作,可以进一步了解近现代湖湘女性文化心态。
【 参 考 文 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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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邵瑞彭.红树白云山馆词.民国二十三年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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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章学诚.丙辰札记.北京:中华书局,1986.
[15] 袁志成.从闺内吟咏到闺外结社——中国古代女性文学的突围之路.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12(3).
[16] 严迪昌.近代词钞:前言.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6.
(编校:彭培根)